乌鸦小姐见闻录

　　我，莱卡，名义上的记者，实际上的空间猎手。

　　我曾斩断过无数幻影，也曾直面过护佑我的那位神明小姐。

　　到了现在，当过去如烟消云散，我还在这里。历经从无到有，再经历过从有到无，此时的我还是这个我，我还是像过往那般看着镜中的那个人影。

　　镜中之人不再是那个疯狂的幻影，但她也不再是那个可以直接与神明小姐对话的我自己。

　　回到仅剩我一人的住所后，我洗完澡，吹干头发，换好拖鞋和睡衣，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张换过被褥的主卧床铺。

　　我明明已经休息了好多天，可我的大脑仍是异常疲惫，整个人总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记忆里的很多人都和他们的故事一同落下了帷幕。

　　而我还是现在的我。

　　休假结束以后，我还是要以自己的身份回归到日常的工作与生活之中。

　　这个世界的幻影从未绝迹。往好的方面说，我没有丢掉赖以生存的工作；往不好的方面说，在发生过那么多的事情以后，这个世界还是原来那个模样，看不出任何改变。

　　尽管明天依旧如此，但至少，我还能往床上一躺，暂时不去回忆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

　　是梦，也好。

　　真假又何妨？

　　我在现实的床上睡去，而后又从大学公寓的被窝中醒来。

　　百叶帘见的阳光慵懒地摊在我的脚踝上。床头的闹钟相当不真实，因为都这个时间了，它居然一次都没有把我吵醒。

　　由于这种情况从未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我进而由此判断出了自己正身处梦境的这个事实。

　　今天，我不是很想醒来，因为我已知自己必须面对的现实糟糕透顶，那相较而言，已经没有什么梦境能让我难以接受了。

　　我没有逃避现实，我只是希望不现实的梦境能无限延长而已。

　　我一直认为，我之于我的梦境亦如神明小姐之于我的那种存在。

　　我想要回到那个不用操心幻影的年代，我便能回到那里。

　　我想要慵懒地醒来，我床头的那个闹钟就不会按照既定的时间开始大吵大闹。

　　我想要的东西有很多，而我的梦境也绝对能完好无缺地呈现出我所想要的那种模样。

　　因为在梦里，我不受限于现实，不受限于变化，从某种角度上看，我的存在甚至已然跳脱出现实里的各个因果循环。

　　我没有打开衣柜，也没有动手，仅是通过自己的想法，我便在我的梦境里穿好了我在学生时代的衣物。我把脚伸进鞋子，非电动的鞋带自动打上了结。

　　记忆中的大学时代，我曾留过一段时间的披肩长发，但是为了方便打理，我最终改回了现实中的那条短辫。随着我的手掌一张一合，那些被睡觉时压出的卷发自己变回了原来的直发，不知道从哪来的皮筋已然在我脑后扎起了黑色的头发。

　　即将推开门的瞬间，我突然想起了那只后来接手过这个房间的那只粉色小狐狸。即便她已不在，但“利可”的名字从未离开过我的脑海。

　　我自知，在我的现实当中，利可她不可能继续出现在那里，因为她早就永远的留在了世界开始的时刻，即使她已变作其他的形态，我也无法从现实中再度找到一位像她一样的粉色狐狸小姐了。

　　既然现在的我是相对于我自己梦境的神明，那我应该能让她重现在这个公寓的厨房中。

　　本着这样的想法，我走出房间，穿过熟悉的走廊，直奔烤箱和电磁炉灶所在的厨房区域。

　　果然，利可如我所想地出现在了那里。粉色毛发的狐狸小姐正在厨房边的桌上抄写开卷考试用的笔记。电磁炉上似乎还在煮她的早餐。我不用掀开锅盖就能知道里面是她用昨晚的鸡汤在煮今天早晨的面条。

　　我与利可真的重逢在了这个不可能发生的场景。

　　我的内心很清楚，现实绝不存在这种可能。因为，大学里的我和利可相差自己整整四年，基本没有交集，仅有的相遇也是局限于交接房间钥匙的那天。

　　而在那一天，我刚收拾完行李，随后便匆匆把钥匙交给了过两天才会住进来的利可。

　　我当时只记住了她的长相，对于她的过去和未来全都一无所知。

　　不过这里不是现实，让我用我和她错开的那些经历弥补一下这段空缺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

　　我忍住无数想说的言语，平淡地对她说：“利可，早。”

　　看到走过来的人是我，利可随即放下手中的纸笔，同样平平淡淡地说：“前辈，早呀，你今天是八点的课吗？”

　　利可的随口一问让本就胡乱安排的时间变得更加矛盾。我记得自己有上过一两个学期的早课，有一门是因为低估了早课的威力，另一门是因为课表上只有这个时间能选，但不管是哪门课的哪个学期，现实里的利可都是还没入学才对。

　　我与她，一前一后，本无这般交集。

　　不过，既然是梦境，那我随便说点什么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基于我对于早起这件事的抵触情绪，我就假设今天不是那两门课好了。

　　“倒也不是，”我随口说道，“就是想来看看你。”

　　利可随即用充满疑惑的目光看着我。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听到厨房这边有动静，过来确认一下油烟机开了没有，毕竟烟雾警报前些天刚响过。”我用某个记忆中的说辞解释道。

　　“啊，前辈放心，我有按开关啦。”利可手指油烟机说道，“我可不是你那个会在浓烟里炒菜的前室友。”

　　那台破烂油烟机识趣地响了起来。

　　我开始想和利可说声“欢迎回来”，可我突然意识到，这时的利可甚至还不是我后来认识的那个空间猎手，她也一定没有经历过那场结束于万物开始之前的山崩海啸。

　　如果没有离别，“欢迎回来”的话语又怎能说得出口。

　　在我思考自己该如何说话时，利可反而是提前对我说道：“前辈，帮我个忙好吗？趁我考试时去排个队就行。我把钱转你，回头再请你吃个午饭。”

　　“是那个学校商店限量发售的红叶挂件，对吧？”我一下就回想起了利可和我说过的某段经历。

　　“对喽，还是前辈懂我。”利可竖起拇指说道，“我前几天刚换新车，现在还缺一个幸运挂件。能买到那个挂件最好，没有也不要紧，我可以去网上买个差不多的，就是少一个学校的标识而已。”

　　“行，我帮你好吧，你好好复习，我之后再联系你。”我在走向套房门口时说道。

　　“好的，拜托你啦。”利可说完就继续拿起了临时抱佛脚用的白纸和签字笔。

　　事实上，按照利可在现实里和我讲过发售时间，晚点出发也来得及。我现在走无非就是想尽快为利可做点什么。尤其是考虑到现实记忆里的利可总在给我跑腿，并且她好像也从来没有拒绝过我提出的各类要求。

　　现在就算是梦里，我也想帮她买到这个和现实里同款的红叶挂件。虽说我也可以像真正的神明小姐那样抬手给她变一个挂件，但我还是不想破坏掉这个好不容易才捏造出来的代入感。

　　梦中的半天短如弹指一瞬。梦中的现实缥缈如虚影阵阵。

　　我已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给利可排队的了。但是，她想要的那个挂件就在我的手里。我也不知怎么的就出现在了学校的餐厅里面。

　　窗外，大雨将至。

　　滴答滴答的声响不绝于耳。

　　这是繁花落地前的序曲，同时也是钟表向前行走时的那种节奏。

　　不知为何，即使是在梦里，我还能感受到现实中的疲惫与无力，就算是雨声放松地飘过窗外，一切也没有任何改变。

　　我似乎是买到了利可想要的挂件。

　　现在的我正趴在餐桌上。

　　我身处梦中的学校餐厅。可能是上午第一节课下课以后，也可能是第二节课还没下课的时候。

　　反正是梦里，具体的时间没有那么重要。

　　我想要的是一个餐厅无人的时间段。我的梦境也的确如我所愿。

　　这样，我就可以趴在那里，好好休息一下，也许一觉起来就是利可出现的正午时段。

　　我单手垫在桌上，无声地在梦中入眠。

　　等我再度睁开双眼，我发现自己居然回到了那个曾令我昏昏欲睡的饭前课堂。我上学时用过的平板、我的笔记本电脑全都回到了我的座位上。

　　我眼前的教室是那个没有空调的阶梯教室。夏天热，冬天冷。可不管教室里的冷热如何，总有一位始终充满热情的教授会出现在这个专属于她的讲台后面。

　　没有错，她正是已故的特蕾莎教授。

　　我再次意识到自己仍然仅仅是在梦中醒来。因为现实里的那个教室即将在今年装上空调，同时接通暖气，而那位存在于我记忆里的特蕾莎教授最终也没能等来这个一拖再拖的改造计划。

　　在梦里，她又一次朝还没睡醒的我提问道：“莱卡，当我迎面向你走来，同时，每次的步幅仅是你我之间的一半距离。”

　　“提问，哪怕你近在咫尺，可我又是否永远都无法跨越那始终存在的半步之遥？”

　　我记得这是某一节逻辑课上的悖论。但，特蕾莎教授之后所说的完全不是我记忆里的内容。

　　在那个坐满学生的教室中，特蕾莎教授首次走下讲台，一步一步地来到我的座位前。

　　“假若，往日终成幻影。”她边走边说。

　　“假如，你还是同一个延续至今的自己。”

　　“那么，你又是否能够伸出手，从而触碰到这个与你仅有半步之遥的我？”

　　特蕾莎教授与我之间的距离正在不断地缩短。近在咫尺的特蕾莎教授抬起右手，然而无论我如何伸手，我的手指始终无法触及特蕾莎教授的手心，哪怕我向前走了一步，情况依旧没有发生改变。

　　见此情形之后，特蕾莎教授收回了她的手。她低下头，单独在我耳边轻声说道：“莱卡，你明知答案如此，可你的内心为什么还要欺骗自己，然后继续沉沦于长梦而迟迟不愿意苏醒？”

　　此时，我不再置身于那个熟悉的阶梯教室。我的平板、我的电脑、我的同学，仿佛所有的东西都在不停地与我拉开距离。

　　特蕾莎教授的人影也随之离我远去。

　　我再一次孤身一人处在无尽黑暗之中。

　　风声雨声猛烈地击打窗户。我很快从桌上起来，无话可说地背靠身后的座椅。

　　我的手心里，那个给利可买的红叶挂件像冰块一样融化了，没有留下一点点类似水迹的痕迹。

　　我还在那个梦中的学校餐厅，我还是主宰我梦境的神明。

　　但是，我在这里改变的一切最终都不会影响我终将面对的那个现实。

　　既然从开始就知道这些，那我的所作所为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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