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场地租赁登记册

　　钟秉宁一边心想：“我去你的吧！”，一边果断地在腰带内捏碎了琉璃珠。
　　幽紫色的结界旱地拔葱般地在原地腾然而起，钟秉宁面前的桌子被界线削成了两半，突如其来的防御逼得那老媪都踉跄着后退一步。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钟秉宁一下子在茶馆内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老媪疑惑地围着结界走了两圈，然后依次吩咐小二安顿好茶客，让老鼠把银丝带去凡间，让獬豸把丹珠和天平收进公文包里。
　　最后她拿着法槌在结界上轻轻锤了两下，看着钟秉宁问道：“望月楼应急救援包？你怎么会有？”
　　“？”钟秉宁确实没感觉老媪的恶意，但在夜宸来之间她不会说一个字。
　　老媪见她不说话，刚要开口再问，茶馆的门就被蓦地推开，气流带动了门外雪白的梨花花瓣飞旋着扑进楼内，一名蓝衣女子踏花而来。

　　眼神交汇的瞬间，老媪和来者都一脸错愕地看着彼此。
　　“冷月？”老媪笑着张开双臂。
　　“踏卿骨！”蓝衣女子快走几步，热情地迎了上去。
　　姗姗来迟的夜宸刚进茶楼，就看到抱在一块儿的冷月和踏卿骨，以及在结界内来回看他和冷月的钟秉宁。

　　昔日的朋友重聚，踏卿骨让店家在二楼清理出雅间，领着他们去那叙旧。
　　夜宸将撑开的结界重新封回了紫色琉璃珠内，并在钟秉宁依依不舍的目光中，收回了望月楼应急救援包。
　　踏卿骨给他们四个都斟满酒，自己又掏出一支长杆烟随意抽了两口，她指着钟秉宁问：“这凡人姑娘是你们谁的门下？望月楼招新了？我怎么不知道？……不是，望月楼重启了？”

　　钟秉宁万万没想到，这个外表看上去行峻言厉的老媪，实则居然是个很好唠嗑、也很爱唠嗑的老太太。
　　夜宸接话说：“小六要帮她的王朝对抗上天庭，不知道鬼界的谁抓住这混乱的时局，放任了群鬼侵扰百姓，她和我在查这事儿呢。”
　　“她的王朝？”踏卿骨扬了扬眉梢，“她是人皇？我怎么没感觉出来？”
　　话音未落，冷月也将神识凝聚起来仔细观察了钟秉宁，然后疑惑地看向夜宸。
　　“不久后的，”夜宸解释道，“小六希望她在开战时趁机除掉人皇，也就是她现在的夫君。”

　　闻言冷月会心一笑，踏卿骨则是将长烟杆在桌上轻轻一磕，用似乎有些不满的语气和钟秉宁说：“小陆，不是……小六她不懂爱情的，你当女帝不是非要殉老公的。”
　　冷月附和了一句：“你可以让上天庭以为他死了，你登基后把他藏在你的后宫里。”
　　“你爱他吗？”踏卿骨抽了口烟问。
　　“小六让你杀你就杀，他很容易成为你未来的白月光的。”冷月喝了口酒补充道。

　　眼前的谈话无论是话语体系还是道德观念，对钟秉宁来说都太刺激了，她刚开始还试图回答的，到后来就只顾着喝酒来努力把自己灌醉了。
　　夜宸瞧她这样，怕鬼界走一趟给钟秉宁整抑郁了，连忙向冷月和踏卿骨简单解释了一下前因后果。
　　钟秉宁不确定她们刚刚对自己说的话，是不是刚认识的朋友之间表示亲近的插科打诨，但踏卿骨接下来同自己说的内容，却是一本正经的。

　　“刚刚我们这么胡诌，是因为没有听过你方陈述婚姻生活的事实，你的决定肯定是基于你的感受来做的。”
　　冷月也严肃地点点头，然后她随口问道：“等岐国赢了，你准备要上天庭补偿什么？”
　　这个问题把钟秉宁问住了，她用直白的表情让冷月读出，她压根没想过岐国还能向上天庭提补偿。

　　在她和游章骅向天庭宣战之时，想的只是能争取到一个和神界谈判的机会，让凡人能撕毁这不平等的契约。
　　刚帮鬼界在地府打赢官司的踏卿骨太明白钟秉宁此刻在想什么了。

　　踏卿骨双手不由自主地做出些手势，试图强调她正在说的话：“你这次去和上天庭谈判，如果只是要求神界废除契约，那小六根本没必要帮你赢下这场人神之战。岐国和天庭休兵和谈，这个契约就可以撕毁了。
　　但另外，下位者得到与上位者谈判的机会时，提出的诉求往往是不伤及要害的，或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

　　“我给你举两个例子。除了斟鄩，八荒之内还有很多疆域，昭虔大陆上，女人面对束缚了她们千年的贞洁观，她们提出的要求是让男人也要保持婚前贞洁。在帝屏山，同性原本是无法达成婚约的，他们经过千年的抗争，争取的诉求是神仙帝君承认他们的婚约有效，而不是废除婚姻契约本身。”
　　踏卿骨端起钟秉宁的酒杯递到她手上，然后认真地说：“你跟着小六去上天庭，岐国只有一次表达诉求的机会。你可以猜猜，如果是六公主，她会提什么要求？你再仔细考虑一下，你到底要提什么要求。”

　　在踏卿骨的注视下，钟秉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冷酒入胃，沉默中的她能感受到酒沿着食道一点点下坠的过程。
　　半晌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对踏卿骨颔首以示回应。

　　趁着她们聊天，夜宸问冷月怎么正巧也来鬼界了。冷月告诉他，自己接了“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委托，任务还没做完，就感应到附近有谁释放了望月楼应急救援包里的结界，因此抽身出来江湖救急。
　　冷月顺便还告诉夜宸：“枭儿那天让我帮他去司命殿偷抄篇命簿，是一名岐国将军的，要同步抄送给你吗？”
　　夜宸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冷月又吃了几口酒，就收到属下传来的催促让她速速赶回。她拉着踏卿骨的手依依不舍地说了句“有机会再聊”，又拍了拍钟秉宁和夜宸的肩，然后凭空消失在了屋内。
　　原本夜宸跟踪那小鬼去了鬼界，也并没有查到有价值的信息，正巧现在遇到踏卿骨，他便打听：“鬼界有哪名鬼王或是鬼将和狐狸关系密切？”
　　钟秉宁补充道：“而且好像不太会让群鬼骚扰姓毕的人家。”

　　踏卿骨的手指在空气中灵动地一捻，就变出一柄纤长的银勺来，她一边给烟锅清理抽完的烟丝，一边打趣夜宸：“鬼王的狐狸就和《pokemon》开局可以直接选的精灵没啥区别，基本上没有鬼王不驱使狐狸。”
　　夜宸向钟秉宁偏了偏头，又问踏卿骨：“她刚说的呢？”

　　踏卿骨没有回答，似乎是正在专心致志地清理烟锅。但等她弄干净里面的烟丝，将烟杆反扣过来在桌沿上敲了两下后，钟秉宁才抬眼瞧见她在用一种狐狸般狡黠的眼神看着夜宸，她的薄唇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却又始终闭口不言。
　　夜宸问：“所以这的确是个突破口，对吧？”
　　踏卿骨眨眨眼以示回应。

　　夜宸认识她这么多年了，自然明白她模棱两可的态度背后是什么意思：“诶，我身上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你就帮帮忙，告诉我吧。”
　　踏卿骨依然不为所动。
　　“互相帮忙嘛，”夜宸打出一张感情牌，“上次要不是我们的资金支持，鬼界罢工也不能撑到地府和上天庭妥协啊。你这次也帮我们个忙呗。”
　　但踏卿骨岂是能被简单套路进去的，她毫不客气地指出忘川的资金支持在法律上属于自愿赠予，是一种双方自愿行为，除非存在法定情形，否则不能要求追回，也不能要求被赠与人回报。
　　“而且这钱又不是用在我身上的，”踏卿骨朝夜宸轻蔑地挑眉道，“‘互相帮忙’，从何说起呀～”

　　夜宸皱着脸沉思片刻，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示意踏卿骨看向钟秉宁，他说道：“这忙又不是帮在我身上。”
　　“啧……”踏卿骨有点懊恼自己的得意忘形了，她反思自己最后那句话应该别说的，那样夜宸就会被专业知识唬住，脑子也很难转过弯来。
　　她一双因为懊悔所以显得凌厉的眼对上钟秉宁的眼睛，把钟秉宁震慑住了。
　　“您帮忙的话，岐国将来可以高薪聘请您为廷尉正，执掌审判、修订法律……”钟秉宁越说越没有底气。

　　她此时虽然尚且不知道踏卿骨在鬼界的地位，却也能瞧出这是名大能，岐国的“高薪聘请”如何能打动她呢？
　　但是踏卿骨偏偏就接受了这个提议。
　　“我认识不少通过挂职‘法律顾问’赚外快的同行……诶，想想是不错哈，”踏卿骨也不怕吓到钟秉宁，隔着桌子，她就拉长了腰身延展至钟秉宁面前，抓住她右手的小拇指说，“高薪哦，不高薪的话，本王可是会不高兴的。”
　　扑面而来的踏卿骨拔下一根银丝般的头发，系在钟秉宁的小拇指上，凑这么近，钟秉宁甚至能闻到踏卿骨指尖淡淡的梨香，那是非常细腻的甜味。
　　她偷偷抬眼打量着踏卿骨，面前的老媪眼尾因为噙着笑，所以堆出了些许皱纹，但这却让钟秉宁感觉她更加鲜活了。

　　离开茶楼时，踏卿骨让钟秉宁从她先前没有推开的那扇门里走出去，她告诉钟秉宁，乾坤一戏场，俯仰皆身鉴。
　　在前往鬼界寻那鬼王的路上，踏卿骨向夜宸和钟秉宁简述了他的生平以及成王之路。

　　她用“落榜天才”来概括了他作为凡人的一生。
　　在他最意气风发的少年之时，初登乡试就考中秀才。钟秉宁不知道“科举”的分量，却听懂了秀才不用承担赋税徭役、拜见县官不用下跪的含义——那便是实现阶级跃升，成为权贵了。
　　彼时的皇帝是可以对着标新立异的考生卷子，写下“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时文看他”的批语的，那时是崇尚兼容并包的考试氛围。
　　因此尽管凡人鬼王的文章大胆奇异、活泼浪漫，也能得到赏识。

　　但凡人命运和时势的关系就像纸鸢与风，顺风时纸鸢可以扶摇直上，逆风时任人怎么奔跑牵引，纸鸢都避免不了坠地蒙尘。
　　在他参加省试的几十年中，考生文章便以发挥义理、关系世道为贵了。

　　踏卿骨告诉他们，此后的近五十年里，这凡人鬼王是屡试不中，“耿耿于怀”和“天马行空”的矛盾在他身上凝结成了执与怨。
　　怀才不遇的挫败感来来回回地磨损着他，他既无法放下考入编制的执念，单纯地写自己喜欢的鬼怪志异小说，也难以向八股文或策论表制低头，在科举仕途上再向前进一步。
　　他曾经在知县朋友手下做些文书工作，也借此见识过许多身世坎坷的乐伎伶人，但总的来说，他的生活过得清贫困苦。后来他得一位姓毕的文官赏识，在他家做了个私塾先生，无论是见识眼光还是物质生活都得到了提升。

　　听到这里，钟秉宁与夜宸对视了一眼。
　　与此同时，钟秉宁脑中浮现出自己刚才在茶馆见识到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怨魂。
　　但没等她自己琢磨清楚这个联想是为何冒出来的，踏卿骨便又继续说道：“在自己所处的时代受到非议和排斥的天才，是很容易看透世间冷暖、人性善恶的，对于底层生活的切身感受，会让他们直击狰狞的现实，也会激发他们最浪漫的想象。”

　　听到这里，夜宸轻微一怔，他的目光很自然地与踏卿骨对上了。
　　他脑海中迅速被勾起一段回忆，那是他和小陆、夜枭、夜漓在忘川居时的聊天——小陆告诉他们，其实鬼来自人无法被证实的可能性，人对于‘另一种可能’的好奇和执念会化成鬼，鬼代表一种情绪：相信自己有无限可能。
　　是了，若是能将自己对于美好生活的浪漫想象附之于笔，亲手创造一个理想世界，那也便是化不能为可能。
　　他和踏卿骨交换了个心领神会的眼神，他已经明白这个凡人为何会成为鬼王了。

　　而踏卿骨此刻也将他们带到了一处篱落疏疏的小矮屋外，任谁也很难想象，在这稻穗金光灿烂、河水沉碧如玉的鬼界郊外，在田野间如此不起眼的房舍内，却隐居着一位方外高手。
　　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他们刚出现在此处，木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股清澈的墨香透了出来，踏卿骨叹了口气问：“你写了一生的花精狐怪，将美好的品格、绮丽的容貌、完满的结局都送给了祂们。如今是因为什么，让你抛下了对底层百姓的同理心，放任手下的群鬼骚扰凡间了呢，鬼王松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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