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来去拾粪

　　当日巳时，临近隅中。

　　始昌城往东北方向而去的船只已然停住在港。

　　宽阔达数百米宽的河流、高耸近七八层的大船，无数的乌篷、不尽的鱼虾，一个接一个的堆叠在始昌城的始荣码头上，拥挤的房屋、腥臭的河鲜，不断有人上船下船，成堆成堆的鱼获堂而皇之的堆在地上，一时让人分辨不清这是运送人口的码头，还是捕捞渔获的货港。

　　胡青羊睁开眼，望着这个和记忆中不甚重合的场景，一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这是？”胡青羊仔细揉了揉眼，“这是始荣码头？”

　　倒不是说这码头如今没得码头的模样，实在是和自己记忆里相比，变化也太大了，让胡青羊一时不敢相认。

　　“是了，客官，您瞧，”说着那引路的小子一指码头东侧立着的巨大石板，“这正是咱们始荣码头。”

　　“可我记得这始昌城的码头不是这个样子……不对，难不成是日新月异，世代变化的太快的缘故？”胡青羊一时间思绪变化，只自己为自己找理由，打算强行解释这面前的场景和自己记忆冲突之处。

　　“啊？那也不是。看客官这神情，想来是客官之前走错了路才是。”

　　说着这引路的小子为胡青羊解释起来。

　　原来这始昌城并非一城一港之地，因的沔河就在始昌城北，祁山之南，是连接水南和兰仓的重要大河，所以始昌城也受其连带，在沔河修建了一左一右两个港口。

　　位于东边的右码头，便是胡青羊如今所在的始荣码头，主要负责人士、货物运转，位于西边的左港口，才是胡青羊记忆里搭乘过船只的地方，叫始荣港口，负责的货物运转和人士周转。

　　二者职责相同，却有偏颇。

　　因这左港口接近水南之地，水南之地繁华远胜始昌，所以这始昌城的物资转运更是大事。只是物资转运嘛，便比不得人口金贵、运输来的繁华了。

　　二者修建程度自然不同。

　　胡青羊便是一时之间将这二者弄混，以为早先逃亡途径的始荣港口是今日的始荣码头，这才迷惑不已。

　　即得了讲解，胡青羊便也不再纠结，只让那小厮带自己往船只而去。

　　一路上，这小厮倒还贴心，挑的这路也姑且算的上是平平整整的，虽然也有鱼腥，但也没有血水、鱼肠的乱流乱丢的场景。

　　如此走了片刻，穿过不下五六个卖鱼场所，胡青羊终于到了自己要乘坐的航船上来。

　　即到了地方，胡青羊便掏钱给人。

　　那小厮一边翻来覆去点着银钱，一边抬头小心地望着胡青羊：“因着客官是要往沔河上游而去，大船行不得，容易触底，只得坐这连帆小船。这小船生有三帆，只有些许风力便能逆流而上，最是安全便捷。”

　　胡青羊闻言点了点头，又掏了些许铜板给这小厮。不由得感慨这乱世之中，人人都是人精，处处皆有学问，若是自己靠为人带路为生，却是不会在带路结束之后再为人讲解，谋取打赏。

　　想法变化间，胡青羊便自己拿过行李，上了航船。

　　这航船在那小厮嘴里虽是小船，但实际上并不甚小，上下三层，前后三帆，放在后世妥妥的是能容纳千余人的顶级游轮。

　　但在这旁边几百米宽的沔河、七八层高的大船面前，却是妥妥的小船。

　　胡青羊给了银子，拿了船票，便依据船票上的房号往内仓去了。

　　却是这种时候，胡青羊扣门的毛病又犯了，既不愿意买上层的“商务房间”，也不愿意买中层的“高档卧铺”，只愿意扣扣搜搜的住些“经济适用房”。

　　胡青羊按着这票上的记号找到了床铺。

　　却是被这行船的船家鬼一样的操作震惊的无以复加。

　　非是这船家做的有什么不对的，却是这船家经营理念过于超前的缘故。

　　船舱内里的底下一层，被他们分割成了大大小小几十间隔间，每个隔间左右对立又摆了两张架子床，不足一丈高的空间里，每张架子床分成了上中下三层卧铺，也就是说一间隔间高低住了六个人，一层底层住了不下四五百人。

　　这还不算，这船家为的能拉更多的人，把那床铺修的矮矮窄窄的，连个翻身的空都恨不得不给别人留，甚至将几人合用一张的桌面也给直接抹了，这样没了公用桌面自然放的东西更多。

　　整个小隔间逼仄的如同没有窗户的蒸浴室一样，暗沉暗沉的。

　　因的房间逼仄，住的又多是穷人，他们洗漱不便，加上船舱外的水腥土燥，空气中不时弥漫着一股让人尴尬的味道。

　　俨然一副后世早期的绿皮火车模样。

　　胡青羊依着票号爬上了床铺，见床上被褥还算干净，胡青羊便没怎么收拾，只将包袱垫在枕头下，整了整衣衫被褥，躺了下来。

　　人一安稳，就容易多思多想，忧虑存身，就连此时的胡青羊也不能避免。

　　之前多日不现的诸多想法，此时如同雨后春笋一般齐齐冒了出来。

　　“麦积崖有众人不识的天竺宝物，合该与我……”

　　“梨山寨的那群孽障得罪了元君，不知此时如何了，但想来他们在庚申夜还敢在月下作乱，却也少不得有些磨练才是。只是可惜了那尊金童子，若是处理好了，那么大一坨金石，想想也要发了癔才是。不行不行，我怎么能有这种想法，既得了水眼，怎么还如此贪得无厌，却是不该不该。”

　　“此时也不知道，那两个孽障有没有逃出来……若是紫晶逃了出来，依得她如今的修为道行，既然斩断情缘，度过人劫，只怕化形在即，这还是小；可若是那该死的夕霜逃了出来，却是有些不好……”

　　紫晶逃了出来，虽然修为更盛，但毕竟胡青羊没和她撕破脸皮，甚至还有些共谋坏事的私密情分；可若是夕霜逃了出来，这可就不太美丽了，横龙洞的钟乳池被自己毁了不说，看守的花斑大蟒也被自己杀了，甚至此时她身上，说不定还有几个不能愈合的伤口少不得是因为自己的手笔在内导致的。

　　寿将近、友已尽、身还损，夕霜这次可是实打实的赔了夫人又折兵，甚至老本都被人刨了，即便有狐皮假身在侧诱导只怕也不一定能瞒得过她去。

　　一个个念头闪烁不定，胡青羊只觉得自己现在念头杂乱的如同蚕女前去亲手剥生茧，还被要求根根分明一般。明明自己的大脑告诉自己，不该想着别的，可脑子里就如同有后台运行一般，各种念头藏在内里，不时浮现，只一个“不要”挡在面上，看似收拢了内心，却也收效甚微。

　　等胡青羊双眼空洞，盯着那船舱上的木疤强行暗示身体，发下狠来，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勉强唤醒自己的意识时，那船已然扬起帆来。

　　按理说，此时是深秋初冬，秦州等地该是北风、西北风吹拂、盛行才是。

　　但这船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愣是让风从西南方向吹拂而来，风势呼啸，不同于秋日的寒凉之气，到带着夏日的微醺暖意，吹的岸边的许多渔人面露春意。

　　虽然此风不敌天时，但此时终究风向和天时并非完全对冲，犹有偏离。

　　一来二去之下，这船虽然不像劳力奔跑一般健壮，却也如同蹒跚学步的幼童一般，在这宽阔无垠的水面上撒欢起来。

　　胡青羊叹息一声，只在心里念诵静心经文不停，借此打断那些无头无序的杂乱念头。

　　作为狐狸，于兽类之中便天生多思多想，犹有花俏，更不要说如今正赶上自己服用天浆甘露，即将踏入止念境。止念止念，止住诸多杂念，诸多劫难当中，止念一境最是克制狐狸。

　　如此念诵静心咒许久，胡青羊终于感觉之前那种灵肉分离的隔阂感少了许多，身体的控制权勉强又回到了自己的手里。

　　胡青羊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如此气温，居然憋的自己满了一脑门的汗，再一抬头，透过那船舱之上透气的窗口，只看的见外面日薄西山之时的壮丽河山。

　　作为狐狸，常年于山间奔走，见多了虎狼蛇豹、崦崖高峭，他可以说对这自然山景已然免疫，很是熟悉了才是，等他有了修为，能够幻化人形，虽不能长久，却也算是见过了人间精巧、俗世洪流。

　　但此时不知是不是心境有所转变的缘故，透过那小小的船窗，明明是不过巴掌大小的通道，胡青羊看到的却是万里河山的壮丽美景，天高任鸟飞的欢愉，一览无余的芳境；那小小的一层木板，隔绝的倒不像是船内船外，更像是婴儿胎膜，隔绝的是母与子，胎与体，灵与肉。

　　恍惚之间，胡青羊的思绪再次斑斓，只靠着那处光点与外界有所联系。

　　此时的胡青羊，在黑暗里望着光明，与安静中渴慕躁动。绵绵密密，幽幽微微，外界气体一时断绝不从，自肚脐而进。

　　“大道教人先止念，念头不住亦徒然。了断想入非非，坐忘入得胎息，心不动则气微，心若动而无感，迷者不识正理，照本宣科则进迷茫，由此种种，返本而还元，去后天之欲念，得至人之踵息。

　　身者，神之舍，主静则神居，拘神为其身主，主若不去，宅其崩坏？我命在我不在天，保气养精，恬淡养神，不为外境爱欲所牵，即得长生久视之道也。

　　纤豪阴气不尽不为仙，纤豪阳气不尽不为鬼。食气也，食阴气，元气内运，阴气自消，阳壮阴衰，则百病不作，神安体悦。”

　　“南华真人诚不欺我，胎息胎息，即为食气辟谷，止念止念，也为自然长驻。圣人之言，岂可忘矣，年少之志，如今亦不曾改。”

　　此时的窗外，大日是如此的红艳，群鸟是如此的自由。

　　浪花翻滚，带起朵朵白云；清风拂面，激起无限豪情。

　　胡青羊一人瘫坐在床铺上，大口的喘着气，只觉得内里一口污浊尽消，浑身上下清爽无比，虽□□悲痛，精神却无限欢愉，如同被天地羊水包裹一般自然。

　　一股欢喜之意，不受控制的从心底浮现，由下而上，只冲的胡青羊眼带笑意，眉目含情。

　　双颊生出迷离意，一从娇俏漫上头。

　　同屋的其余众人虽不知怎么回事，却莫名感到一股春日花开的香甜暖意从无名处吹拂开来，熏的人欣欣然。

　　一时之间，原本还有所顾忌，互不作声的几人倒是开始互相吆喝谦让起来，如此倒有推杯换盏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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