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月

作者:折露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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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窗计(三)


      小栓子将赵六慢慢扶起来,端了碗水喂他喝下,才说:“赵叔,冯叔的尸身被官府找到了,这地方不能久留,咱们得想法子离开。”

      月明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所谓的“冯叔”竟是冯稹。

      江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当即问:“你并非冯稹之子?”

      “这话……说来就长了。”

      赵六吐出一口腥气,暗室里没有窗,外头的光线照不进来,是以他这会儿才借着灯烛认出月明的身形。

      “嘶。”赵六倒吸一口凉气,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这案子里头的水深得很,你一个郎中怎的也搅进来了?”

      月明一时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小栓子忙说:“赵叔,您可别小瞧了袁大夫,我们设的这一局,就是被她给参破啦。”

      他不再故作天真,嗓音虽然青雉,面上却显出异于同龄孩子的沉稳,指江枫道:“还有他,他是北境的平麾将军,有他在,您总该放心了吧?”

      赵六的目光移到江枫身上,他早注意到此人器宇不凡,并不惊讶,“你们是为了河堤贪墨案来的吧?”

      “正是。”江枫道。

      赵六又打量一眼月明,叹了一声:“罢了,既然撞上来了,就是你的命数,小栓子,把东西拿给他们。”

      “欸。”小栓子答应一声,举着烛火往黑暗深处走去。

      周遭又暗下来,一片死寂之中,赵六喃喃开口:“这两年汀州官场的污糟事我知道不少,区区一个河堤贪墨案实在算不得什么。”

      听了这话,月明的心蓦地一紧。

      江枫拱手,“还请明示。”

      烛火幽幽,小栓子捧了本泛黄的书册交给江枫,月明也凑过去同他一道翻看,只见上头密密麻麻记的都是些石料木料银钱,像是账本。

      “二位慢看。”赵六道,“我也不晓得这其中的因果你们究竟猜到了多少,就从冯稹这个人说起吧。”

      他既这么说了,月明与江枫便都停下来,认真等着他底下的话。

      赵六闷咳了两声,小栓子忙给他倒了碗水,他润了润喉咙继续道:“冯稹这个人,想必两位已经查过。”

      月明倒是想查,可若是能查到,还来问他做什么?

      江枫留意过冯稹的官档,道:“冯稹祖籍在平州秀春县,举人出身,建宁十六年起在中州宜川县任县丞,三年前赶上吏部的大挑,做了浦平的知县。家中父母双亡,只余一个兄长在平澜军中做伙头兵,后在建宁十二年的荔平之战中不知下落。”

      平澜军是安平侯下辖的一支军队,常年驻守东海,而荔平之战则是大周抗击海寇的一场惨烈战役。

      赵六恢复了几分精神,点头道:“我认得冯稹这厮,也是在建宁十二年。”

      建宁十二年,冯稹的兄长不知下落,而冯稹却在这一年结识了赵六……月明心中忽然一凛,“是因为他的兄长?冯稹的兄长也做了水鬼。”

      “不错。”赵六看了月明一眼,“那时他的年纪,也比小大夫大不了多少,只是不像小大夫似的心里有主意,他哥哥冯疏来小陵洲拜了山头。他一个人在家里没生计,常往这里跑,那时我湛英大哥……也就是小陵洲的头领樊湛英,他为人仗义疏财,只说冯疏的兄弟就是大伙的兄弟,回回都好茶好饭地招待,若有兄弟去县里办事,湛英大哥都要嘱咐往他家送些钱粮。”

      “我那时管着洲上的水寨,冯稹要来,少不得坐我的船,一来二去,大家就相熟了。湛英大哥看重他,我们底下的兄弟多也敬着他。他学问做得好,人也斯文,我们在船上说些粗话浑话,他最多不过一笑。但是那时我就知道,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暗淡的烛光照在赵六脸上,他缓缓道:“可湛英大哥不这么想。他有一回吃醉了酒,拉着冯稹说,外头的官做得再大,到底也比不过自己据水为王逍遥自在,我们都知道大哥这是想拉他入伙了,冯稹那时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是自那次之后,他就来得少了。”

      月明若有所思,“他是读书人,自矜身份,必不肯做水鬼的。”

      赵六点头道:“现在想想,他对我们每个人都客气有礼,永远提着一口气,说实话,怪讨人厌的。哎,不过也是,我们这些水鬼,怎么配跟读书的大老爷相比。他面上笑着,心里兴许想着,自己清清白白一个秀才进水匪窝讨生活,是让这世道逼得没法了。”

      “后来他中了举,去中州做了官,同我们来往得就更少了,一年到头,连冯疏也接不到他两封家书。兄弟们起先还骂两句白眼狼,后来日子一久,渐渐就把他忘了。直到三年前,他突然被调来浦平做了知县,又开始往寨子里跑,还是坐我的船,只是这回兄弟们都不大待见他,碍于他做了县官老爷,也不敢太显。不过我瞧着几年没见,他提着的那口气像是泄了不少,同我们这些人也能混到一处了。”

      说到这里,赵六冷哼一声,“我还是太憨,早该知道他这个人,忍得苦,装得像,埋得深。”

      “湛英大哥不肯见他,他就守在寨子里不走,建宁二十年呐,也同现在一个光景,老天爷扯破了窟窿口,洪水忽喇喇往江里泻。”

      涔河涨水,小陵洲上的水鬼也不得不迁往高处,冯稹却被人施了定身法似的,直挺挺在寨口淋了半日的雨,任江水没过了腰身。

      他一个知县放低身段,做到这地步,樊湛英无法,也只好请他进来。

      才入了厅堂,冯稹顾不得一身湿气,拱手拜下。

      樊湛英尚未说什么,头几把交椅上坐着的几个当家便开始阴阳怪气:“多少年不来往了,冯老爷贵脚踏贱地,跑来我们水匪窝子里装什么鸟样?”

      樊湛英耿耿于怀多年,此刻借着旁人的口出了气,沉着脸不发一言。

      冯稹却面色如常,道:“我今日只问樊大哥一句话,小陵洲众兄弟们的将来,樊大哥如何打算?”

      当即便有人道:“我们兄弟聚啸山林,替天行道,好不自在,问什么将来?”

      冯稹直盯着樊湛英,“樊大哥,这是你的心里话?”

      樊湛英不语。

      “既如此,冯某告辞。”冯稹一揖,回身冷笑,“打家劫舍的勾当,扯什么替天行道的幌子。”

      他说完欲走,却有两个汉子早跳起来拦住他的去路,“贼官!杀人越货得来的钱,你那时也不少用。”

      不等别人动手,冯疏第一个抡圆了胳膊,结结实实在他面上甩了一掌,“大哥闲常把你做兄弟,却原来是个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畜生!”

      冯稹到底是个读书人,吃了这一下,耳中嗡鸣了半晌才听得到堂中的骂声。

      他啐了口血沫子,仍望着樊湛英,“樊大哥也觉得我说的不对?要在这小陵洲带兄弟们做一辈子水鬼么?”

      一人嗤道:“笑话,兄弟们不做水鬼,难不成也学冯老爷考学做官?”

      自古以来,占山为匪的不外乎三种下场。世道大乱,自立门户,杀入盛京夺得帝位者有之;太平年月,被官府出兵剿灭者有之;最后一种,便是受朝廷招安,运气好些的,或能搏个封妻荫子。

      听到这里,月明惊道:“冯稹是想招安小陵洲的水鬼?”

      赵六点头称是。

      上首几个当家的听出冯稹话里的机锋,喝止众人,又留冯稹细说。

      一留就到了晚上。

      赵六记得,那晚的月色很清,像一层薄盐覆在冯稹身上,回程的路上,他似乎真的很高兴。

      他说:“待大事一成,樊大哥受了朝廷的招安,带兄弟们做真正的忠臣义士。”

      建宁二十年,百姓日子虽过得苦,但也没乱到造反的地步,是以受朝廷招安,是小陵洲的水鬼们最好的出路。

      赵六道:“他只说浦平发大水,县里已经开始饿死人了,两日后有粮船自涔河过,让兄弟们劫了粮交给官府,他替兄弟们表功,朝廷自会降诏招安。湛英大哥受了他的蛊惑,当晚就同几个当家的调兵遣将,备好火龙舟,又添置了足量的柴薪和火油。”

      “到了劫粮那日夜间,我们守在江上,远远地便瞧见来了一列大船,极高,不像是寻常的商船,可那船上并没挂官府的灯笼,因此我照原定的计划命人悄声驾了火龙舟直冲过去。等船队走得再近些,湛英大哥认出那是官府的船……”

      “晚了。”江枫沉声道。

      赵六点头叹道,“是啊,一切都已经晚了。”

      火龙舟两舷设飞桨,左冲右突,势不可挡。

      “那大船看着吓人,没想到遭火龙舟一撞,船底的平板龙骨就裂开了,水里的兄弟没费什么力气就劫到了粮,弟兄们都是在水上讨生活的人,当即就发觉这里头有鬼。我捞了块底板在烛下一照,果然发现了蹊跷——是绒胶。”

      绒胶遇水即溶,而船底最重要的平板龙骨却用了绒胶粘连,即便没有那一撞,这船也断乎开不出浦平。

      “粮食劫到了,湛英大哥却并不高兴。第二天冯稹又来了,他说这都是京里大人的意思,船横竖是要沉的,粮食让我们劫了,换一纸招安的诏书,倒比倾在江中喂鱼的好。那时我们借给漕帮的两艘走舸出了点问题,我便带着游三兄弟往瞿舟渡查看,没想到——”

      思及当日的情形,赵六心中大恸,捂着心口猛烈地咳喘起来。月明忙令江枫制住他的手臂,当下施了针才见好转。

      赵六眼含热泪,恸道:“没想到再回来时,洲上火光冲天,我的弟兄们,他们……他们死得惨呐!八尺高的汉子,被斩作十块八块,漂在江面上,我看到冯稹带着官兵,就那么站在火光里。我知道、我知道出事了,我撑了船要往回走,我要活下去,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游三说他不走,他跳到江里往洲上划,他说,湛英大哥还在寨子里,兄弟们都在寨子里,我得去找他们。我劝他,冯稹身边那伙人不是寻常衙差,能把寨子里杀成这样,那些人定是在战场拼杀出来的兵,这浦平县除了安平侯,还有谁调得动这么多官兵?我们斗不过的。游三可真犟啊,他说六子,你脑子比我灵光,你逃出去,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到时候孤零零一个人也别想着报仇了,你去中州、去平州,走得远远的,替兄弟们长命百岁的活着。”

      游三说完,将船一推,借力登上小陵洲,毅然向着烈烈火光扑去。

      赵六愣怔地坐在船里,渐渐地离小陵洲愈来愈远,泊向无际的暗夜中去。

      室中静默了许久,谁也没有说话,赵六的声音微微发哽,“我早该想到的,冯稹这厮来浦平上任,定不想让人知道他与水鬼有瓜葛,所以想出了这么个狠毒的计策。后来南境传来消息,定远将军投降了南蛮。我才明白,那队粮船,押送的是运往南境的军粮。但不知为何,出了这样大的事上头竟没有详查。”

      江枫听了这话,忙看月明一眼,灯火映照,她已是双目含泪,只是竭力隐忍,额角白皙的皮肤下隐约可见青筋跳动。

      上头为什么不查?是因押粮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周的储君江云谏。

      “冯稹得了粮,赈灾得力,还被朝廷褒奖。这样的人,他凭什么?”赵六恨恨道,“县衙的后堂,我也不是头一回来。”

      月凉如水,赵六把刀架上冯稹的脖子,逼问:“湛英大哥待你不薄,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冯稹却闭上眼,“你只当我忘恩负义罢。”

      赵六的手微颤了一下,一狠心,正要结果了他,却冷不防听见一声清稚的“赵叔”。

      “赵叔,你做什么?”

      小栓子揪着他的衣摆,清亮的眼中有疑惑,也有惧怕。

      赵六手中的长刀“当啷”落地,蹲下身颤抖着手将小栓子满身满脸摸了一遍,终于确信这不是梦中,“好孩子,你还活着……”

      小栓子更加疑惑,“我当然活着啦!冯叔说爹爹出了远门,让我以后跟着他念书,将来做大官。”

      小栓子是小陵洲二当家的孩子,当日喊杀震天,他对此事竟是浑然不知。冯稹又为何留了他的性命?

      赵六蓦地想到,从前小栓子缠着冯稹说故事,樊湛英常拿他说笑,让咱们小栓子也跟着你读书,将来也考个秀才举人。

      不知怎得,他的神色黯下来,捡了刀往回走,“你这条狗命暂且记下,须知我是看小栓子的面。”

      冯稹没有说话,小栓子却在后头喊:“赵叔,见了我爹爹,记得同他说我在这里很好……”

      烛火破碎,小栓子的泪珠早已滚滚而下,湿了衣襟。

      月明不由想,这样一个敏感早慧的孩子,是何时猜出真相的呢?

      赵六道:“说回贪墨的案子,当日冯稹带着他们娘儿俩找到我,只说上头派人来查河堤,他恐怕活不成了,交给我这本账册,这其中记着修河堤时每一笔银子的去处,必要时或可保我一命。”

      月明疑道:“可眼下看来,这账册竟不像保命符,反像是催命符,你可知是何人要杀你?”

      赵六道:“有安平侯府的人,大约也有太监们派来的人。”

      月明心中一凝,安平侯府近日遗失了夜明珠,大公子谭峰在城中搜捕盗贼,莫非是寻赵六?

      江枫瞧着她的神情,心知两人想到了一处,正欲开口,外间忽传来叩门声。

      “谁?”两人同时开口问。

      外间的人默了默,何七的声音讷讷响起:“殿下,外头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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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东窗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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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1个月前 来自:陕西
    宝宝们5月5号的存稿没设置好时间,昨天不小心发出来了,所以明天没有更新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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