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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论
远在汴京的兀术,此时正在焦头烂额中。
与许多把中原看作可有可无的战场,甚至想要让出河南与宋廷缔结盟约的族人不同,兀术是一门心思主战的。纵然这两年屡受挫折,已经歇了南下灭宋的心思,但叫他让出中原,退回燕京,他是万万不肯的。
不愿退兵,正面又打不过岳飞,于兀术而言,便只剩最后一条孤注一掷的道路。
可即便早就做下决断,四面传来的败报还是让他忍不住骂娘,在心里把突合速和撒离喝的全家都骂了个遍。
然而出现在下属面前时,兀术依旧是胜券在握的模样,看不出半点忧虑,仿佛对自己的计谋十分有把握。
“韩常,你可听过汉人田忌赛马的故事?”兀术意态悠闲地饮下一钟酒,对麾下的态度,比平日更和蔼许多。
“末将自然听过。”
“宋人之中,岳飞是上等马,但他们皇位上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就是下等马。还不自量力地跑来鄂州,不就是给咱们送功劳来了?”
兀术说完,自己先得意地放声大笑起来。
侍立在旁的众人也跟着奉承道:“都帅英明!”至于心里想着什么,就不得而知。
兀术见他们对战局还有担忧,又添上一把火:“这回要是能擒获那赵家小儿,宋廷里就再没有近支宗亲,必然会乱起来。岳飞身为大将,却坐视主上受难,也定遭质疑。那时大军顺江东下,就连江南的膏腴之地,也都会是我们大金的。诸位若有灭宋之功,又何愁赏赐前程?”
不少人被他描绘的蓝图所触动,精神又振奋起来。
看着部下挺直的脊背,兀术却话锋一转:“可要是咱们灰溜溜地放弃中原逃回燕京,难道在燕京,就有立锥之地了吗?”
自然没有。兀术这些年在朝中说一不二,得罪过不少人,一朝势败,他们身为兀术的亲信,难道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尤其是那些女真人,他们出生于环境恶劣的白山黑水间,百战而取天下,早就置生死于度外。是奋力一搏谋取荣华富贵,还是做丧家之犬从此前途无望,丝毫不用犹豫。
见众将再无异议,兀术掌心拍上桌案,一锤定音道:“传元帅府军令,向鄂州进军!”
“是。”诸将的应声豪气干云,没有半点方才听闻撒离喝败报的颓丧。
“谁能擒得赵谅,或斩其首级,不论出身,孤都会上奏皇帝,请封为王。”
兀术说罢,见众人要退下,又似想起什么一般,对韩常道:“你把这话张榜出去,若有荆轲聂政一般的勇士,能取赵谅项上人头,孤也决不食言。”
荆轲聂政自然是没有的,但惶惶不可终日的大宋臣僚,却一抓一大把。
鄂州的宣抚司衙门——或许如今应当叫做行宫大殿,内里正列着数十名朝官。知枢密院事张焘,手持笏板站在中央,急切地向赵谅禀奏着什么。
“官家,兀术大军从开封南下,已至陈州、蔡州之间,两处守军薄弱,皆退至信阳军,只怕不日兀术的大军就要到荆湖一带。”
话音落下,群臣哗然。
然而赵谅却只是端坐在御案后,淡淡地应了一句:“知道了。”
“官家——”
眼见这些人七嘴八舌地试图提意见,赵谅赶紧敲击案上的铜磬。清脆的“铛铛”声在大殿里绕梁不绝,立刻盖过所有人的喧闹。
待磬声停下,人声也没了,赵谅才开口道:“此事稍后再议,还有的别的事,且先报来。”
张焘深吸一口气,将笏板翻了个面,拉远瞅了瞅,又继续说道:“岳飞自河阳来报,说已派兵协助太行山义军,得河内、济源诸地。另外,忠义社首领梁兴请求到鄂州陛见。”
往常得到捷奏,即便是一场小胜,也足以令百官欢欣鼓舞,亦有防微杜渐的,总要质疑战报里是不是掺了水。
然而此时却无人对岳飞的上奏感兴趣,都用眼神催促着张焘赶紧把事奏完,好商议抵抗兀术的大计。
张焘正要接着念,却见一人出列打断道:“岳飞一意攻城略地,却不敢撄兀术之锋,可见其拈轻怕重。如今京湖空虚,国势危急,皆是岳飞之过,他竟置官家的安危于不顾,以成自家之功业,其心可诛!”
百官却没有附议的,反而都目光不善地看向他——这么久了,竟还有人敢触碰官家的逆鳞说岳飞的不是。他们不在乎同僚被责骂,却只恨被耽误了时间,不能赶紧商量保卫鄂州的事。
幸而赵谅似乎能体谅群臣的心思,没有费太多功夫来处置人,只是看了殿上的卫士一眼,自有人会意将进谏的官员拉出门外。
这也是赵谅惯用的伎俩了。他不喜人聒噪,却又不想因为三言两语就将人贬谪,反闹得士林沸沸扬扬,因此大多数时候,只好物理隔音。如此做派,不是没被劝谏过,说他不给大臣体面,奈何谏言的也一样被赶出了宫,自然就少有再劝的。
被打断数次,张焘要陈奏的事还未说完。他盯着笏板继续:“此外,据宣抚司幕僚所报,岳飞最近犯了目疾,不能视物,正在河阳修养。”
“什么?”赵谅从御座上站起,惊问道。
不能视物……岳飞总不会是瞎了吧?要真如此,北伐还怎么推进?从前的计划,岂不是都要成空?
群臣却都无语地看着赵谅——听说兀术大军迫近,你都能淡定自若,怎么一听到岳飞生病,就慌乱成这样。
赵谅却不能体会百官的心情。
兀术南下进逼鄂州,是岳飞出发前,便与他计划到的事情。岳飞说了张宪和杨沂中能抗住兀术,赵谅自然深信不疑,毫不担心。
可岳飞的目疾,却是意料之外的变数。赵谅简直不敢想象,要是岳飞不能带兵征战,他这个官家,该怎么才能收复中原。
他甚至有那么一瞬,想到了从来不信的天命。
与在场的同僚相比,赵鼎算是为数不多知道北伐计划的人,因此心境也淡然些。他看出赵谅的失态,又见百官还在心心念念着兀术南侵的事,只好自己出言道:“官家,岳相公从前屡犯目疾,都是哭泣操劳的缘故,休养些时想必就可痊愈。官家若实在担心误了军机,不妨遣太医去河阳医治。”
赵谅这才稍稍放了些心。
群臣见事情奏完,又开始纷纷议论着要如何抵挡兀术。有说要把刘锜从庐州撤回的,有说要下诏让岳飞撤军回援的,更有说什么把驻守淮东的韩世忠和一丈青调来的,就连驻留在川陕的大军,众人都打起了主意。
不过众口一词的共识,却是太平州的杨沂中和王德,一定要来援。
“朕倒是觉得,调杨沂中一军来即可,其余大军,继续各自按计划进兵。”
“官家万万不可!朝廷安危,岂能做儿戏?”
群臣在旁的小事上都可以容忍赵谅随心所欲,可遇到事关身家性命的大事,那就是血溅朝堂,也要谏阻官家。
连参知政事李光都上前,抖着花白的胡子,滔滔不绝地和赵谅陈述兀术的厉害。
赵谅看着在连番大胜下,依旧畏敌如虎的百官,不禁一哂:“诸位这是还未战便先怯了?要是连借着长江天险守住鄂州,都需要调集四面八方的大军,那朕看,也不用北伐,不如拱手对金国称臣就是。”
秦桧一党的投降派早被贬谪到岭海,如今朝堂上的,即便不是整日叫嚷着北伐的主战派,也至少是视金虏为仇雠,宁死不肯屈膝的忠义之士。
可即便是这些谈起北伐就踌躇满志的人,在面对金兵压境时,也将往日的慷慨意气抛之脑后,满心满眼都是怎么才稳妥,怎么才能守住江南一隅。
有这样的朝廷,也无怪乎出了奴颜婢膝的赵构和秦桧。
听到官家的讽刺,有些人不禁老脸一红。可在心里愿意承认不是的,终究是少数,更多的人,开始指责赵谅意气用事,说他这非此即彼的话,不是老成谋国之言。
这些大臣,礼仪言语上倒是看着恭顺,可以话里话外,都把赵谅骂了个狗血淋头。赵谅气的发抖,连敲几遍铜磬,但这次,却没有人愿意安静下来。
他只好扯开嗓子放声道:"朕下旨北伐时,未见诸卿反对,迁行在于鄂州时,亦未见诸卿反对,那兀术南侵鄂州,不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怎么这个时候,诸位卿家却要朕召回大将,将北伐的成果弃于不顾?"
意料之中吗?百官面面相觑,北伐前,可从没人说过,兀术会孤注一掷地南下啊。
但自诩庙算无疑的文官,自然也不会承认此事出乎自己的预期。再者,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到了要召岳飞回来的地步,于是众人又有了新的说辞。
“岳飞吴璘继续留在河东,北伐亦可继续。刘锜王德在淮西无事,调来鄂州支援,本是应有之义,与北伐大计更无干系。”
当然有干系了。赵谅在心中默默道。
奈何事关机密,能瞒一时是一时,他并不想和百官解释。
他反思了一下,觉得自己做的最错误的事,大概就是在朝堂上和百官讨论军务。开始就应该用军机要事搪塞过去的。
“诸位卿家说的也有理,”赵谅叹了口气,装作不胜其扰不得不屈服的模样,“朕再与几位相公商讨些细节,其余人先退下吧。”
百官的心落了一半,另一半,都寄托在殿内的赵鼎李光等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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