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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浪
那年陈乐才刚上一年级,性格一向讨人喜欢的他如往常一样跟展明昭和几个同学一起回家。
日落跌进人间,碎开一片片暮云。
记忆久远到陈乐已经记不清是谁先说起这个话题:“陈乐,我听我奶奶说你出生那年你奶奶就去世了。”
陈乐平时不太留意这件事,因为方捷玉他们也不会经常提起,他迟疑地点了点头难得的没有说话。
那个男生见陈乐承认便继续说:“你知道周围的人是怎么说的吗?”
陈乐在广州住的是老城区,和现在住在小区不一样。附近都是从爷爷的爷爷那辈认识的邻居。聚在一起聊天是常有的事,陈乐也经常和附近的同龄小孩一起玩。
但他不知道邻居在背后是怎么说这件事,他疑惑地说:“我不知道。”
因为要上学,平时陈乐鲜少会遇到邻居,假期会更常见,但他记忆里确实没有听到过邻居议论过这件事。或者是在他面前没说。
“他们都说是你害死你奶奶。”小孩子童言无忌,男孩说者无意,陈乐听者有心。
他脚下一顿,避免被他们发现自己的不对劲,很快回过神。
几个小孩之间的氛围难得的沉默尴尬,展明昭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得眼神慌张看着陈乐。
然而陈乐嘴角含着一抹浅浅的笑意,很礼貌地说:“是吗?我不知道这件事。”
或者是男孩注意到陈乐异于平时的情绪,磕磕巴巴地解释:“不、不过是、是老人家的说法,你、你别放心上。”
陈乐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只用微笑回复对方,即便后来几个男生岔开话题聊起其他,陈乐都没怎么说话。
展明昭和陈乐住得近,只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展明昭问得小心翼翼:“阿乐,你没事吧?”
“没事,这并不能怪我。”陈乐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从听到那个男孩说的话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惴惴不安。
家里人并没有和他说过这些事,他也没听过邻居在背后讨论这件事。
可他不想问方捷玉两人和陈海潮,因为他在陈海潮的房间看到爷爷和奶奶的合照,从黑发到白发,房间的橱柜上的相框大小皆有,从黑白到彩色。
岁月在木质相框上留下具象的痕迹,诉说着这对情投意合的佳人才子的柔柔情愫。
陈乐没有见过奶奶,但他总能从陈海潮房间里感受到爷爷对奶奶的爱。
不然怎么会在每天晚上用满是皱纹的手摩挲着相框。
陈显渡和方捷玉没提及过奶奶的事,连深爱着奶奶的陈海潮也没说过 。陈清楠或许没有在意这件事,但陈乐之前的疑惑现在似乎有了答案。
——他们都说是你害死你奶奶。
回到家,陈清楠正在客厅滔滔不绝跟陈显渡分享今天在幼儿园发生的趣事。方捷玉和陈海潮刚弄好菜,爷爷看到陈乐回来便问:“回来了?洗洗手就可以吃饭了。”
陈海潮酷爱烹饪,而且做得美味,方捷玉在一旁只能打打下手。陈乐尽量把刚才的事抛之脑后,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我回来了。”
在陈乐记忆里陈海潮并没有对自己展现出一丝厌恶。
若是发自肺腑的笑那自然是最好的,可如果……
陈乐坐在饭桌上和家人有说有笑。
如果这都是假的呢?
想到这,筷子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陈乐并不想让家人察觉自己的不对劲,整晚绷着神经硬是不让自己的情绪泄露一分。
晚上经过陈海潮的房间,陈乐眼睛扫到橱柜上的照片。他突然觉得照片不像以前那样岁月静好,反倒像一只深渊巨兽,随时随地能将自己吞吃入腹。
照片上的女子年轻时温文尔雅,年老时笑得和蔼可亲,亲近之态尽显。
但在陈乐眼里却是另一幅可怕之景。
脚步一顿,不过七岁小儿眼底竟硬生生流露几分恐惧。
匆忙收回眼神回到房间,关上房门滑坐在地上。仿佛逃离了令人惧怕的地狱,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
陈乐这段时间费尽气力掩饰的异常,在某天的周末功亏一篑。
他正带着陈清楠到家附近的文化公园玩,这个公园虽小但也算得上是一片桃园之地。不少村里的老人会早早来这里走走看看,或者围坐一起聊天。
陈清楠突然想上洗手间,陈乐则在外面等。
这几天他都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即便不少个夜晚都因噩梦半夜惊醒,只要家里人没发现他都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
“话说今天不那谁的忌日吗?”陈乐闻声看了过去,是村里的几个婆婆在树荫下乘凉聊天,她们背着身并没有注意到陈乐。
“你是说阿潮他们家?”
“是啊,就那个被自己孙子害死的。”
老人家们你一言我一语,或许没有恶意,但陈乐的表情逐渐暗淡。
“谁知道孙子一出生没多久她就……”老人避讳那几个字眼,将其吞回。
即便不说清楚,她们都知道其中的意思。
“可不是嘛,才五天。”老人家还抬手比划一番。
陈乐眼神微闪,他知道奶奶因病去世早,可不知道是在自己出世后,而且还靠得如此近。这不能说是巧合,因为这谁也说不准。
老人家多少还受过去社会的影响,总觉得这些事情有些关联。
陈乐一开始并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错,可是这些日子里像是有意般,几次三番他都能在不经意间听到有关这件事的只言片语。陈海潮没和自己说这些事也应该是顾虑他年纪小,怕胡思乱想。
可陈乐每每经过陈海潮的房间,往橱柜上望去,越发觉得照片上的女子的笑容诡异。他不希望自己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家人,因为方捷玉他们给予了很多的爱给他们兄妹两人,用展明昭跟他说的话就是陈乐和陈清楠是在爱里成长的孩子。
他不应该去怀疑这份爱的真假,也不能。
可如果真如邻居口里所说的那样,自己才是那个导致奶奶生命结束的人,无论是直接还是间接,陈乐都不敢细想。
他怕陈海潮对自己的好是装出来的,他怕奶奶会继续出现在自己的梦里,冲着自己喊。
从不应该是自己的问题到真的和自己没关系吗两个态度的转变,陈乐受到各个方面的无意压迫。他尝试从自己脑海中驱除这不正常的想法。
“或许她孙子都不知道这事,甚至觉得和自己没关系吧。”
这一句话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陈乐这些日子的伪装击溃,只剩一地狼藉。
陈清楠出来之后,陈乐带着妹妹离开公园。不是走回家,而是去和家反方向的超市。
陈清楠看着哥哥径直走到果蔬区抓了好一把艳红的小辣椒和干瘪的干辣椒,又拽着她走去货架上拿了好几瓶印着特辣的秘制调酱。
年幼的她不知道一向吃不得辣的哥哥要拼命买辣的东西,他只看到哥哥泛红的眼眶和微微颤抖的双唇。
家里没有大人在,那天陈乐是怎么把买回来的辣椒和酱汁混在一起吃完方捷玉他们都不清楚。
是陈清楠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楚打给方捷玉,他们才马不停蹄赶回来,又一丝不敢懈怠赶去医院。
陈乐连声音都沙哑得不像一个小孩,断断续续的像是下一秒就说不出话。
失去意识之前只听得陈海潮着急忙慌的声音:“没事的,没事的。”
他再也不想碰一点辣了,喉咙的肿胀和腹胃的灼烧感让他记忆深刻。
可他又怎么能心无旁骛的、毫无干系地遗忘奶奶的事情。
陈乐知道自己惹了一个大麻烦,他睁开眼看着趴在床边牵着自己的手的方捷玉,心生愧疚,可他说不出话。
方捷玉这几天忙里忙外,那天一进门就闻到辣椒那刺鼻的辛辣,继而看到陈乐那苍白的脸,心顿时沉了下去。
她看到儿子醒来就立刻把医生喊来,眼眶都跟着泛红,连发丝都带着疲态。跟在医生后面的陈显渡和陈海潮风尘仆仆,满脸倦容。
嗓子扯着疼,胃里的灼烧感仍有。他转动着眼珠说不出话,只听见医生向方捷玉他们说明情况。
“一下子吃那么多辛辣刺激的食物,小孩子的胃承受不了,但现在需要进一步检查才能断定。”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几天尽量不要发声,孩子的嗓子受损严重,得看后续恢复状态如何。”
陈乐一度认为自己的嗓子就这么毁了,但后来痊愈之后他或多或少觉得这是得益于陈海潮和他说的有人在默默保护着他。
陈清楠年纪小,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做,所以方捷玉他们在陈乐能发出声音之前一概不知事情背后的原因。
“所以可以跟爸妈说最近是遇到什么事了吗?”方捷玉耐着性子等陈乐的嗓子恢复得七八成的时候才问,可换来的是陈乐的闭口不答。
他们几个成年人也不逼问,知道这事的展明昭有天在路上遇到陈海潮时纠结地把那个男孩说的话复述给陈海潮听。
“爷爷,阿乐他那几天看起来好像真的没事的样子,我还以为他不在乎。”展明昭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很没有底气。
陈海潮轻叹了口气,揉揉展明昭的头说:“嗯,我们也没注意到。”说话声音带着苦涩。
以至于回到家跟方捷玉他们说起时,陈海潮的表情也没放松过。
“是我们的问题。”方捷玉扶额,“以为不提起就没事。也没有发现那段时间里他的不对劲。”
陈海潮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到了晚上,他一个人拿着一张照片走到陈乐房间。
“爷爷。”陈乐的声音还是有些沙哑,只听声音还以为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完全不像是一个孩子能发出来的声音。
陈海潮轻轻关上门:“吃药了吗?”
陈乐点点头,看到陈海潮手里的东西时愣了一瞬。
陈海潮坐到陈乐身旁,眼神扫过陈乐桌面上的作业,写得很整齐,看起来答案都是对的。
“你读幼儿园的时候就很乖,别人都说你很懂事。”陈海潮眉眼一片柔光,“可我总觉得你不应该这么懂事。”
陈乐低头看着交叠在一起的手指,没吭声。
“小方怀着你的时候,你奶奶就和我说,这个孩子太懂事了,连在妈妈的肚子里都不闹。”陈乐闻言抬眼看着陈海潮,“她说她不希望你太早熟。”
陈海潮回忆追溯到以前老伴刚怀上孩子的时候,对方一颦一笑都牵动着自己的心湖。
“希望他能保持孩子的天真,不能过早懂事。”陈海潮仍然记得她轻抚肚子时温情脉脉的眼神,和知道方捷玉刚怀上陈乐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她提早准备婴儿穿的衣服,期待着你的到来。”陈海潮看着黑白照片上那位眉开眼笑的女子,“即便后来她病了,也盼着你的出现。”
病床上陈海潮看着她虚弱的样子,不禁感同身受的难过起来,却听见她说:“一定不能让孩子们藏着话不说,我给他取名陈乐,男孩也好女孩也好,都希望他能快乐。”
一家人有什么话都不能藏着不说。
希望他永远快乐。
希望他能乐于助人。
希望他能像普通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的成长。
“没有人希望你不要出生,只有希望你能健康成长的我们,还有给予你名字的奶奶。”陈海潮把照片递给陈乐。
陈乐看着照片里青涩的两人,那个他素未谋面的奶奶似乎跨过时间跟他说她很爱他。
“我猜,她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但她最宝贝她的家人。”陈海潮笑着说。
抓着照片的手微微颤抖,他所认为的害死,实际上是奶奶在以另外一种方式默默保护着他和妹妹。
两种想法相差甚远。
“很可笑吧?因为别人的胡言乱语,就拼命吃辣椒好减轻自己的负罪感,险些辜负奶奶和家里人对我的期望。”陈乐逗着黑狗,漫不经心地笑出声。
陈乐说得轻松,但唐喻看出来个中的复杂直至现在仍在影响陈乐。
所以中午陈乐说自己辣椒吃多了会死这件事并不是玩笑话,而是切切实实发生过的事。
想到这,唐喻打从心底的开始难受,他甚至在想倘若自己在那个时候认识陈乐,是否可以给予对方一丝慰藉,好让陈乐没那么难受。
“行了,走吧。”陈乐站起来放松筋骨说。
唐喻看着走在前面的人,想起了在自己房间里对方说的。
路灯到了时间就会自动亮起,那一瞬间整个校道一下子被昏黄的灯光点亮。像星辰坠落人间,星星点点为他们指引着一条悠远道路。
“我也可以是你的不二之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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