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为裁

　　天越发暗沉，海天是一色的黑。乌云重重压下，将天空与海面压缩成一线，人在其中挣扎，不知不觉间便被浪推得离岸边越来越远。

　　这样下去不行。

　　波涛起伏与亡灵的尖叫震得人头脑发晕，魏雪知试着一挥冰魄剑，想要凝结冰面形成一条路，可这海水不知什么做的，根本无法结冰。

　　该不会……其实没有海水，这里面翻腾的其实全是亡灵吧？魏雪知对自己的猜测感到不寒而栗，可不等她细想，一眨眼又有无数个亡灵扑到她脸前，张开锯齿状的大嘴，咬不到她，仍是不知放弃地啃噬着护体神光。

　　再多的灵力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魏雪知忍无可忍，心中缓缓升起一股暴戾之气。冰魄剑身回应般轻鸣，下一秒，她一手拉着铃铛，保证他在护体神光的保护范围内，一手眨眼间大开大合地劈出十几剑。

　　这数剑灌注了精纯的灵力，终于劈开了那些无形无质的亡灵。黑影尖叫着消散，留出一小块空隙，更多的黑影争涌着要来堵死这空隙，魏雪知在那之前，稳稳地踏了上去。

　　这样，他们便向岸边艰难地接近了一小步。接下来，只有漫长的杀戮。魏雪知一脸麻木，仿佛回到了在天道宫练基本功的时候，所有的剑招被成百上千次使出，只是每一次挥剑，角度都更加精妙。

　　与自己练习不同的是，她不能误伤身边的同伴，还要保证前仆后继的亡灵不能近身来破坏护体神光。亡灵太多了，她根本就是被埋在亡灵之中，必须穷尽所有手段才能做到这一点。她在天道宫学过的所有剑术，大牛前辈授予的惊云十九式，典籍中看来的剑谱，甚至儿时武术师傅教的剑式，全部被她一一使出，又延伸出千变万化的连招与变招。

　　心中一点通透，她明显感觉她的剑招圆融起来，在这绝境之下有了新的领悟。

　　若是铃铛醒着，就能看见她此时状态其实十分不妙。过多的灵力消耗，和持续太长时间的杀戮，她的眼睛已经变得血红，额间青筋隐隐跳动着，经脉暴胀，又似着魔，又是灵力枯竭之相。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不知何时，天上的黑云聚集到他们头顶，云间电光爆绽，雷声隆隆，竟是天雷之劫前兆。魏雪知感到丹田有异，数年等待不至，如今竟然要在这等绝境之下结丹了。

　　从来元婴期之前的境界突破，并不需要经历雷劫，除非修行之人有逆天之举。若有其他修仙人士在此，定然又要掀起轩然大波，然而魏雪知此时心魔发作杀红了眼，已经无暇分辨出现异相的原因。

　　魏雪知抬眼看了看头顶黑压压的乌云，冷笑一声，祭出了储物戒指中所有法器。法器上下浮动着将她围了一圈，护体神光登时金光大盛，源源不断的灵气被从法器中暴力抽出，灌入她体内。

　　这样快的灵力吸纳不亚于刮骨之痛，魏雪知低头闷哼一声，眼中却隐有疯狂之意。

　　她或许是有几分修仙的天赋，但这天赋的代价是人生前十几年的痴傻；她甚至从未清醒地与生身父母说过一句话，只能徒劳地对着记忆自言自语。

　　后续种种奇遇，又往往伴随着凶险，伴随着早生的心魔，也灌注了她非常人所能想象的努力，和在无数险境中孤注一掷的坚持。

　　原来这算逆天而行吗？

　　魏雪知将剑一挥，抬眼扫视滚滚黑云。

　　如果这也算逆天而行，那她要做的事就很简单了——

　　对抗天雷，再逆一次。

　　法器被抽干灵气，变成寻常的金银铜铁，纷纷掉入海里，顷刻间便被消融得无影无踪。雷声震耳欲聋，翻滚的黑云仿佛另一片倒转的亡灵之海，活像有诸多冤魂在其中挣扎哀嚎。周身暗淡的灵光重新流转起来，天与地之间，一个渺小的人影执剑而立，无声，却有一种俾睨一切的笃定。

　　而魏雪知只是面无表情地想：我倒要看看，今日种种，能留得下我的命不能？

　　第一道雷便在此时降下。昏沉沉的天地仿佛被无形的手撕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轰隆一声巨响，那雷电携着万钧之势，直直向魏雪知头顶砸落。

　　魏雪知将护体神光撑到极致，又将全身灵力灌注冰魄之中，悍然迎击！

　　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两股相撞的能量轰然炸开，瞬间荡平了她身边一圈亡灵，令她压力稍缓。只是天雷之威果然非同凡响，仅仅是第一击，便要用上她的全身之力，这又岂是对抗亡灵能比的。

　　没有喘息的余地，第二三道雷已经来到了头顶，重重劈落。与天雷对抗，没有任何花招，纯粹就是拿多年修炼的底蕴来拼，集天地之灵蕴者，到底能否经受天地之考验？这天雷，亦是天问。

　　魏雪知的经脉已被撑到极致，转眼间唰唰挥出三四剑，每一剑都有一个刁钻的角度，将天雷之势削去几分，最终落在护体神光之上的，便减缓许多。

　　纵是如此，魏雪知也感到仿佛有数座大山压在肩上一般，她以剑拄地，重重喘息，另一手仍未忘记拉紧了铃铛。

　　雷声在头顶滚动，四周亡灵没有神智，却也不知疲倦，悍不畏死，只知撕咬吞噬周遭的一切生灵。自进入这片海开始，魏雪知没能得到片刻休息，至此灵力终于透支。第四道雷劈落时，她运气挥剑，却瞬间气血攻心，眼前一黑，重重倒了下去。护体神光无以为继，化作一片光点缓缓飘散。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镇子也炸了锅。虎王正霸占了镇中一富户住宅胡吃海喝，忽闻惊天雷声，不时便有手下来报，说是罗刹海上正降天雷，远远看着，像是指着一个地方在劈。

　　虎王大惊。

　　要知道，魔修也要进境，每提一个大境界，也要渡雷劫。但魔修修行，往往与杀戮罪孽密不可分，因此降下的雷劫并非修仙者一般的天雷，而是血红的雷电，比修仙者所历更为强悍密集，唤作天罚。

　　对于魔修而言，受了天罚，并不是你经受住了上天的考验，得到了天地的认可，而是天要你亡，你扛住了没亡，那就还能活到下一次提升境界，天再来罚。

　　所以在这魔界之内，降下天罚尚算想得通，然而天雷？罗刹海？

　　“意思是……”虎王心中缓缓升起一个疑问，“那些魂都没了的亡灵要成仙？”

　　这是人话吗？

　　虎王当即扔下了一桌子“生鲜”酒菜，召集手下，仅留少数人看守镇子，几乎是一个倾巢出动，乌压压地前往罗刹海一探究竟。

　　魏雪知感觉自己做了很长的梦，但醒来时只记得一片血红。

　　眼前却是柔和的莹白，头顶是一方弯弯的船蓬，她像是躺在一只白色小舟内，铃铛也安然无恙躺在一旁，只是仍旧昏迷不醒。

　　她动了动，感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船头仿佛水波纹一般摇晃几下，一个闪着白光的小人儿飘了进来。

　　“梅花精？”魏雪知愕然道，“你怎么找到这来的？”

　　这家伙到处乱窜到这种地步吗？

　　等等，梅花精算是法器的产物，如果它能出现在此，是不是意味着现在此处可以使用法术了？

　　可她灵力已然枯竭，现下丹田内空空荡荡，无法验证。

　　魏雪知皱起眉来，环顾四周，只有一个无知无觉的铃铛，只好徒劳地问梅花精：“这是哪里？”

　　梅花精自然不会说话，飘到船头手舞足蹈。

　　魏雪知：“……”

　　看不懂啊。

　　她正准备起身四处查看，船头又是一阵波动，一个高大的身影提着剑走了进来，剑上噼里啪啦的电光尚未散去。

　　魏雪知又惊又喜：“前辈！”

　　来人正是大牛，他看见魏雪知好好坐着，眉头松快了些：“醒了就好。”

　　魏雪知忙问道：”前辈怎么来了，这是哪里？”

　　大牛走过来一边给她把脉一边道：“长话短说，是梅花精带我来的，此处仍在罗刹海，芥子之舟上，我赶来时正看到你倒下。金丹期历雷劫，最多九道雷，你当时接到第几道？”

　　魏雪知看了看梅花精，道：“当时是第四道，我没来得及接。”

　　大牛点点头：“那刚刚就是第四道，我已替你接下了。现在在芥子空间里，天雷或许会被混淆片刻，我们有一点时间给你梳理经脉，但这时间不会太长。历雷劫是答天问，旁人可从旁辅助，但主要还是得历劫之人自行破局，后面几道，还需你来接。若是突破了金丹，那几道雷便不在话下。”

　　魏雪知点点头，她虽是第一次历雷劫，但这事她是知道的。

　　境界的提升是漫长的过程，但境界突破往往就是一瞬间。这是第四道雷了，在雷劫过程中，她随时有可能突破，若是突破了，再以金丹之身应筑基之雷劫，胜算自然更大。但若真是倒霉，硬生生挨到最后一道雷才突破，那这雷劫渡得便会惊险艰难许多。

　　大牛没有再多说，走到她身前，一挥衣袂坐下，却没有别的动作，而是对上她的眼睛，以眼神询问。

　　魏雪知这才后知后觉，以她现在的状况，大牛前辈要替她梳理经脉，必得探入她的灵府。想起上次闭眼，什么也看不见，反而心里杂乱得很，于是她镇定下来，对大牛轻轻点头，却是不闪不避，睁着一双大眼直愣愣盯着他。

　　大牛给她整得愣了一瞬，轻笑一声，伸手扶住她的后脑勺往自己这边按了按，额头相抵之前，他自己轻轻闭上了眼睛。

　　魏雪知只觉得心突然停跳了一下。后脑勺和额心皆是他的温度，他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如此不设防的姿态。鼻端迟缓地接收到了那股熟悉的檀木与清茶混合的气息，此刻闻起来，无端与以往有些不同。

　　她的手缓缓抬起来，却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只得无措地僵在半空。

　　下一瞬，一股不属于她的灵力霸道地涌入她的奇经八脉，其气息之强大丰沛，使她不由闷哼一声，所有旖旎瞬间消弥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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