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订逢春

　　云闻书的心潮，为旧友活泼如往而澎湃。

　　礼物分为零食调料食材餐具等，品牌方和平台有心了的一类，节日礼盒一类，品牌方新产品宣传一类。
　　他以为小朋友只对零食感兴趣，拆一拆就可以吃饭了，结果小边开一箱凑姐姐旁边小声咕叽一下，给小姑娘整挺不会的。

　　云闻书不喜欢连带偏见，就摆出自热烤盘，在冷冻里挑着最好的肉，随口问道：“和前上司关系不错？”
　　“嗯，住的也近，下班还能喝一杯。”赵忆参蹲一边，收拾快递垃圾，“哎，说起来，我觉得姜哥认识你。”

　　“…怎么会？”
　　赵忆参笑着指了指快递堆：“不瞒你说——哎呀，坦白得有点儿晚。其实我关注云间好多年，一看这装修摆设，哈哈。怎么早两年，不对，见面儿都没感觉出是你呢。啧，真该自罚个三五桶。”

　　云闻书捻了捻指尖，挑好肉，起身化冻。赵忆参凑过去，小声道：“装不知道比较好？”
　　云闻书看了他一眼，他伸出一根手指晃晃，“别想，看这这这这这，嗯？我亲朋友都牛叉成啥样了，逢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得用骆驼拉，还不允许我光明正大地自豪自豪了？”

　　云闻书又看了他一眼，赵忆参就揽他肩，“来，乖乖交出酿的好酒熏的烧鸡灌的香肠，哥饶你戴口罩见哥一脸。”
　　“冰箱里呢，啃去吧。”云闻书想起被疯狗砸烂的几玻璃罐酒，半玩笑半认真地补充，“拍得好看，吃起来不一定苦的酸的，悠着点儿。”

　　工作室位于一楼，防晒也好私密也罢，常年拉着百叶窗帘。蒸锅一上汽，细密水珠爬满帘条，肉香弥漫。
　　云闻书买来拍视频的食材，比家里用的好十倍。不是为省钱，就比如A5、M12和牛之类，画面感既馋人又美秒，真吃个八两一斤试试，油浸透到天灵盖。

　　边青跟姜媛嘀咕完，小跑去云闻书身边，小小声说姐姐想吃鸡腿肉和地瓜片，自己要吃滋滋冒油的烤五花。
　　工作室冰箱只冻了“画面食材”，云闻书拿手机叫跑腿，却发现自己竟然挂在疯狗直播间——不是外，是里，大号，硬在人堆中，占了个近俩小时的坑。

　　…拉黑。

　　隔壁市某大酒店顶层包间。
　　落地窗大圆桌，江野原右手边江景摩天轮，左手边三个全新面孔，晾着飞速刷屏的弹幕，品着三人进屋后的两句话，某人的就落荒而逃。
　　啧啧啧啧啧。

　　三个男生为这致命帅气笑容小心翼翼地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为首的高瘦男生为开到大肥张今晚赚死了，甜甜扭腰。
　　“江哥~”

　　四十分钟后。
　　云闻书为可算准备好一桌刀工摆盘媲美十八星级酒店——有篇日本漫画，讲一个选择恐惧极其严重的大小姐雇了个女孩子，慢慢地，她从大小姐起床，就贴到耳边——像极了眼前。他几次温和搭话，小边就几次替贴到耳边窃窃私语的小姑娘回答。

　　随次数增多，云闻书后背直发毛，忍到两小只吃完，小边得到允许后带姐姐继续拆箱，才用眼神问询赵忆参。
　　“餐厅的和牛，两片儿两片儿卖是对的。”赵忆参四十五度角仰望灯泡，拍着肚皮眼角泛泪花，“这，就是牛肉的威力吗。”

　　“冬天更适合涮羊肉。”云闻书说，“年前我回了趟老家…你呢，在京城住了多久，年年回去么？”
　　“还说呢，你还好意思提！要不是十年，早给你筋抽咯。知道我去山城上大学就删好友的狗东西。”赵忆参瞪了他一眼，“赶紧给你哥倒杯解腻的酒去，再给你哥好好狡辩狡辩，不然鲨了你。”

　　云闻书才品到喉咙舌根染满的油柑酒回甘，倒了壶新酿山楂酒，斟满。整理过千百遍的思绪，一句话一滴酒，一缕摇曳未熄青烟，心尖酸涩，五味杂陈。

　　“你人…很好。”赵忆参用唰一下瞪起来的眼珠子骂人，云闻书就摆手，笑道：“你就是人太好，当时路过我…朋友之间，该是相互的。除了崩溃抱怨，我还给过你什么。你总拿知识改变命运激励我，但反过来，命运不对任何负责。”

　　赵忆参愣了愣皱眉：“好了，就知道你没走出来，哥不问了哈，别忆当年了。”

　　“…谈不上走没走，我压根没进去过。需要解决的，虽说算不上一切，但我必须要为之负责的部分，基本都过去了。”云闻书指腹蹭过杯沿，微黏，“我明明可以告诉你，我只是很累，才把偶尔能喘口气的时间，丢给无人在意的角落。可你去了那儿，而我什么都没说。”

　　赵忆参刚啧了一声，手机响了。他接完，看着云闻书：“姜哥应酬完到家，我得送媛媛回去了。”他眯了眯眼睛，“明天晚上没事儿吧？”
　　云闻书微笑摇头。

　　目送赵忆参开车走远后，云闻书回到工作室，平静的攥着杯子，手上全是黏糊糊的酒，眼神彻底死了。
　　边青洗完手，抱着云闻书的外套，眨眼道：“哥哥，你冷不冷呀。”

　　“我刚才，是不是有点儿…”神经，大神经，抽象的变态。云闻书深吸一口气，直硬硬洗手穿外套，问小边和小姑娘，主要小姑娘，什么个情况。
　　边青收着垃圾，回答道：“媛媛姐姐的爸爸，是个奇怪的叔叔，不准姐姐和大人说话。”

　　“你，就是跟大人混多了，什么人都往家搂…”“哥哥，你不要喜欢那个叔叔。姐姐说，叔叔和她爸爸总吵架，超凶的。”
　　云闻书忍了两秒：“…细说。”

　　翌日晚，工作室。
　　记得赵忆参爱吃海鲜，云闻书就去市场买了一堆，正煮着呢，赵忆参带着烤鸭炸鸡烧烤啤酒出现，屋里突然就阳光灿烂了。

　　做完饭，云闻书终于摘了口罩。赵忆参端盘上桌，无意一瞥，怔了半晌。放下盘子，伸手捏他下巴颏，左转右看，很大声地说道：“我以为你把下半截切了呢！还留着啊！”
　　…手指带着盘子的余温，按过的地方，很烫。

　　云闻书给赵忆参扒虾的时候，赵忆参表示自己昨天回去琢磨了一晚上，无奈道：“你觉得你烦着我了，是吗？”
　　“也不全是…”“我们之间的关系淡薄到，删了好友换了手机号就砍断了，是哈？”

　　云闻书推过去满满一小盘虾肉，擦了擦手，喝了一口啤酒：“你知道我上的哪所大学？”
　　“知道，XX大嘛，下次炫耀请早，你哥已经过了嫉妒成绩的年纪了。”
　　“嫉妒什么，又不是清北。何况我上到大二就退了。”

　　赵忆参皱眉，云闻书就摆出副“谁叫你非要问”的样子，耸了耸肩：“我猜你会去问我班主任，就希望你感到欣慰，没白费两年口水。”
　　赵忆参脸色微变：“感情你被我逼惨了？”

　　“不是那个意思。”云闻书叹了口气，“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家欠了多少钱么？”
　　“二十五万。”赵忆参不假思索，云闻书伸手比了个数：“少了个一，后来利滚利滚利，要乘以这个数了。”
　　赵忆参瞠目结舌：“叔叔做的什么生意，赔这么多？”

　　云闻书摇头道：“不是生意，是变故。我母亲去世后，父亲向亲朋好友借了个遍。连着两年，除了冬天，我们都住在公园里。山腰支帐篷，公共厕所洗漱，对面小商业街捡瓶子传单…是初二初三的时候，后来我爸爸也出事，日子更难过了。我看不见被学历所改变的未来，我知道它就在那儿，但我看不见。我知道你为我好，不想说给你个无解的困境听。苦苦劝诫过的学弟，是奋发图强，迎接光明未来，成为人生赢家好，还是最多一天打七份工，就差去拍G…AV好？”

　　“你说真的？你认真的？不是又搞什么…”赵忆参试图嗅出一丝故事的味道，对方就笑道：“要听听我的工作时间安排表么。”他沉默着摸口袋，掏出两根巧克力棒，一人一根。

　　“小三百万，够我耗一辈子了。如果不是足够幸运——当年视频平台有个创作激励，播放量到几百就给个几毛几分的，虽说是混钱，但也用了点儿心，不过超高回报这事儿，发生在我身上…”云闻书剥开包装纸，换下赵忆参捏化了的巧克力棒，朝他笑了笑：“现在我一切都好，你呢，在做什么？”

　　空气安静着，等巧克力的香甜融化在舌尖，最后一丝微苦弥散，赵忆参才开口：“你啊…”算了。望着那双眼睛，他喉头微哽，也弯了弯嘴角。“我嘛，老打工人了。年前换了家公司——哎你说，同事相约餐厅进食，此等行为活动的目的，是什么？”

　　“增进感情？”
　　“也…对，但增进，是个笼统的概念。大家牛马不如的上了一天班儿，不抓紧时间回家休息当第二天的犊子，就是为了聊点儿什么，用□□的不满足换取精神上的满足，是不是？”

　　“□□…啊…年轻人。”
　　“是是是，□□□□，你寂寞啦？”
　　“那你要说什么嘛。”
　　“额…哦，就是大家凑一块儿，骂完甩锅上司骂傻逼领导嘛。打工的哪有不疯的…不是，谁家好人追女同事，天天领去跟帮大老爷们儿喝酒？啊？”

　　没进过公司的人还真不懂其中逻辑，想了半天，疑惑道：“人姑娘都没嫌弃你们一帮大老爷们儿，愿意去就去呗，你们不喜欢可以私下说嘛。喝的是花酒啊？”
　　“不是啊，大佬！”赵忆参痛苦抱脑袋，“那姑娘——那哥们儿眼神是真好，人家是老板的闺女，隐藏身份基层实习干起，两年连升两级——”

　　云闻书破颜微笑。

　　关于记忆，大脑有着相当强大的前后顺序调节机制。平寂下来之后的时间，流走得越久越慢苦味儿越淡。一些像牛奶巧克力般甜蜜的美好，不仅尝一口就轻易令人放下警惕，还会对心尖一点一点触碰到的暖洋洋，起贪念。

　　打车送吃饱喝足借了几套品牌方花献佛的赵忆参回家，婉拒了上去坐坐——云闻书秉持着单纯对独居男性家整洁程度的好奇，当然想上去坐坐。但天色太晚了，晚到完全有再约一天的必要，比如正好可以一起过的元宵。

　　他在寒风中裹好外套，再打车回工作室收拾卫生。一只脚刚迈进院门口，就听身后跟了脚步声，不急不慢，轻飘飘。
　　大概是楼上或附近的邻居，掏钥匙的手却还是一顿，风把熟悉的声音送到耳边。

　　“过年好啊。闻书。”

　　他僵着脖子转头，那说话漏风的人，也戴着口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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