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的夏天

　　作为一家代工厂，客户的订单量是工厂运转的支撑。
　　如果客户爽快且订单不断，那么条条生产线火力全开，休息时间缩短，白晚班轮流工作，车间彻夜通明，机器声轰鸣不停。

　　老板们看到车间忙碌的景象，满意点头。
　　工人看到加班加点拼出来的工资，哭笑不得。

　　在不近人情的流水线上，生命也成了商品。
　　前有工人猝死在车间里，公司象征性赔偿了一点。工人家属不满，跑到厂区门口大闹。
　　那时，车间里七嘴八舌，流传各种消息；但仅仅一夜之间，他们嘴里说笑着另外的谈资，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
　　一个生命的来去，对他们来说，就是在嘴上过过瘾，而已。

　　原来，车间的工作不仅会剥夺一个人的思考能力，更会抹杀人的情感。
　　他们不会同情、不会体念。和机器呆久了，也便成了只会呼吸的冷漠机器。

　　科技发展造福人类的同时，又牺牲了什么？

　　在流水线上，沈欣看到了机器的无情，和高高在上管理者的无情。
　　他们藐视生命，用机器取代人，又试图把人变成机器。

　　在他们眼中，流水线上的工人不过是一颗颗可以随时拆卸替换的小螺丝。
　　只要不影响公司利益，就是一颗质量合格的螺丝，否则就是残次品，一文不值。

　　尽管摆脱了充作一颗螺丝的命运，当上助理的沈欣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放松。
　　神经一直紧紧绷绷，不敢松懈，之前的种种疑问并没有因为工位的变化而解决。
　　从前她怀疑的、困惑的，依旧困扰她、纠缠她。

　　当初，在生产线上，她只是个会组装的“简单机器人”。
　　现在在办公室里，她是会使用电脑办公，会在数字比率的资料文件中间整理出报告，扮演个稍微高级一点的“数字人”。

　　不管是哪一种机器人，是在车间还是办公室工作，是当一颗小螺丝或是一小片泡棉，都是管理层眼里轻如鸿毛的存在。

　　在这如地下室一般的封闭空间里，不见天日，不知风雨；在小小的工位中间，僵直腰骨，消耗大半天。
　　在这里，管理层希望你如机器一样永不停歇，创造源源不断的剩余价值。
　　在这里，你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不需要创新，一切都有固定的行事标准。小到长发不准披散，如厕要控制在几分钟之内，一切大小事要打报告、写申请，然后等待一级一级漫长的审核签字流程。

　　沈欣揉揉太阳穴，疼得心里烦躁。头顶灯光亮晃刺眼，耳朵里充塞无趣的八卦闲聊。
　　原来老板们去开会了，这才有大家喘息的时间。

　　沈欣站起身，拿起水杯，想去茶水间透透气。
　　脑袋昏昏胀胀，摆脱不掉的疑问黏在每一根神经上，欲在整个心里蔓延开。
　　答案到底是什么？

　　她想先顺着学校这根线去理清混乱的头脑。
　　我们接受教育，努力学习，是为了摆脱未开化的无知。
　　然而在十多年，甚至二十多年里，我们一直努力习得作为人的优良品质。
　　结果出了校园，一进职场，作为“人”的身份便无关紧要。
　　你是奴隶，是蜥蜴，是一只巴甫洛夫的狗，是一只耕地牛，要会察言观色嗅火药，扛骂听话背黑锅。

　　沈欣终于明白，为什么一直以来心里会有这么强烈的割裂感。
　　一面她想做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另一面却被当作即来即去的一条狗。
　　想想这一切，真是荒谬得厉害！

　　“沈欣？你怎么了？”徐瑾刚好从茶水间回来，在半路看见沈欣站在原地发呆。

　　沈欣猛然回过神。“啊？没事，没事。”
　　她嘴角一咧，一展笑颜。不过她心里却对这个微笑的自己感到陌生。

　　“要是不舒服，就请假回去休息？”徐瑾善意提醒。

　　“嗯，好，谢谢关心，我没事的。”
　　沈欣保持笑容，一来是为了证明自己没事，二来可以省去不必要的追问。
　　“那我去接水了。”

　　两人分开。沈欣脸上的微笑瞬时被神经传来的痛感吞没。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个虚伪的人。即使内里混乱不堪，表面上仍以微笑示人。
　　沈欣以为说出心事，暴露自己的脆弱是无能的表现。
　　她不想扮演一个“受害人”的模样，索取别人的同情心。因为自怜者，易惹人嫌。

　　人人皆有难念的经。不经过他人允许，一股脑儿把心事倾吐给对方，是自私的行为。
　　即使有愿意倾听者，若是给别人带去困扰，也是一种罪过，同时给自己带来歉疚。

　　但是，她答应过少昀，以后要和他一起面对所有的好与不好。
　　少昀是不是看穿了她的伪装？
　　如果是这样，少昀为什么不离开，还愿意陪着她？

　　或者说，沈欣是在怀疑自己何来的运气居然可以拥有少昀的偏爱。
　　“少昀这呆瓜。”沈欣自说自话，忍不住傻笑出了声。

　　时间在怀疑中消逝，不留痕迹。

　　工厂持续了几个月的旺季，终究还是躲不过淡季。
　　客户因产品设计问题，销量大幅下跌，导致库存积压，短时间内订单量骤减。

　　紧急会议之后，各位主管传达指令下来：从今天开始，没有工作需求的尽量不要加班。
　　为了节省开支，一些工人已经遣散到其他厂区，生产线上的工作变得慢慢悠悠。
　　一到五点，办公区的员工和流水线上的工人通通下班。
　　订单一少，没活干，便无班可加，这也意味着下个月的薪资将少得可怜。

　　不过比起工资的多少，沈欣更在意下班的早晚。
　　早一点下班，也就意味着有了更多可自行支配的时间。

　　下周末要考试了，她得再温习温习。
　　虽已经历了不少考试，她仍不敢掉以轻心，她要抓紧每一次的考试机会，必须一次性通过，这样才能尽快回到校园。
　　她和少昀的约定已实现过半，剩下的指日可待。

　　沈欣越想越兴奋，麻利地换下厂服，背上布包，小跑小蹦。
　　沈耀已经换好衣服，在门口等着了。

　　心情可以瞬间撩起愉悦，也可以在一瞬间内幻灭。

　　沈欣沈耀两人还没走出门口，被王元良拦住去路。
　　“沈助理，走！一起去撸串！好不容易现在大家一起下班，有时间聚在一起。”

　　沈欣由衷的开心转为礼貌一笑。“你们去吧，我还有事，就先不去了。祝你们玩的开心！”
　　和不太熟的人聚会，对她来说是种折磨。

　　“好歹大家同事一场，不会是当上助理了，就看不起我们这些老同事了吧。你们说是吧？”
　　好些王元良的小跟班随口应和。

　　沈欣有口难辩。

　　看出姐姐的为难，沈耀插一嘴：“都说了有事去不了，就别为难了嘛。”

　　沈欣拉了一下沈耀的衣袖。

　　“你是哪条线上的？”王元良不知道这黄毛小子是哪冒出来的，竟敢这么说话。

　　某一跟班搭话。“他是刘组长手下的，跟我在同一条线。”

　　王元良皱起的眉头顿时舒张。“你少管别人的事。”
　　王元良瞪了沈耀一眼，转而笑嘻嘻对沈欣说：“走吧，沈助理。别磨磨蹭蹭了！”他推着沈欣往外走。

　　沈耀甩开王元良的手，拉着沈欣赶紧走。

　　王元良没料想这么一下，大步一走，伸手抓住沈欣的帆布包。
　　“放手！都说不去了，干嘛要强人所难。”沈耀一脸不耐烦。

　　“不放，有本事你打我啊。”王元良轻蔑一笑，挑衅地看着沈耀，指着自己的脑袋。“来，往这儿打。”

　　沈欣朝沈耀使了个眼色。
　　在厂区里打架是要被开除的。王元良这么一激，无非是想让沈耀违规在先。

　　沈耀用力一扯，拽回沈欣的包，拉着沈欣赶紧跑。

　　“好，你有种，给我等着！”王元良的笑透着股狠劲。

　　跑了一段距离，两人放慢脚步。
　　“你刚才不该……”沈欣本想说沈耀两句，但又觉得没资格，毕竟沈耀这么做也是为了她。

　　“他都那么过分了，还不能反击吗？”沈耀嘴里嘀咕，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

　　“我是怕他会……报复。”沈欣清楚，王元良是个有仇必报的人。
　　虽然她现在在办公室工作，王元良不敢对她怎么样，但是沈耀不一样。

　　不过，沈耀丝毫不担心。“反正我又不归他管，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沈欣隐隐有种不详预感。

　　嘟嘟嘟～沈耀手机铃响。
　　“喂，妈。”

　　“吃饭了吗？”

　　“还没有，才下班，要回去吃饭了。”

　　“你姐那边最近有没有什么情况？”

　　沈耀猜到妈妈会这么问，他故意放慢脚步，落在沈欣身后，怕她知道这一切。

　　沈欣不打算放慢脚步等沈耀，拿出耳机理了理，开始听英语词汇。

　　“没有情况。”沈耀照例回答。

　　“你可别跟你姐合起伙来骗我。”

　　沈耀一惊，以为妈妈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换上笑嘻嘻的语气，试着缓解妈妈的情绪。
　　“妈，姐已经成年了，她有自己恋爱的自由。你就别操心了。”

　　不过，沈妈不吃这一套，语气更加严肃。
　　“自由？我怕到时候是被人骗了！你们现在小，一心要自由，把父母的好心好意当作驴肝肺，不知道……”

　　“好好，妈，我知道了，你说的有道理。”沈耀听腻了这些话。

　　“把电话拿给你姐。”

　　沈耀一抬眼，发现沈欣距离他有一个马路之远。

　　“等一下，妈。”
　　沈耀奋起直追。

　　“呐。”沈耀推了推沈欣的手肘。“妈找你听电话。”

　　沈欣摘下耳机，接过手机。

　　沈耀喘息未定，没有了高中的课间跑操，体力直线下降。

　　“你二姨介绍的小张，我看人挺好的，你怎么拒绝了？”

　　“嗯，我拒绝了。”

　　“之前给你介绍的那几个，你没一个看中的？”

　　“妈，你先别着急。我还不想这么早结婚。”沈欣压低了声音。

　　“也不是让你马上结婚，你可以聊着，先了解了解。”

　　“这不是了不了解的事。”沈欣不知道该怎么说服妈妈。

　　“妈，我们到家了，我要去做饭了，沈耀说他要饿晕过去了。”沈欣急忙结束话题，把手机还给沈耀。

　　沈耀也配合说：“妈，我们要准备吃饭了，不说了哈。”匆匆挂掉电话。

　　“姐，你什么时候让爸妈知道少昀哥啊？”

　　沈欣摇摇头，没有头绪。

　　有好几次，她想直接坦白少昀的存在，但她害怕那又是另一场战争爆发。
　　似乎一天不说，就能换得一天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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