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烈青云

　　【一】
　　“小二，再来一盘桂花糕！”

　　慵懒软糯的声音，从晴川城茶楼最顶层的豪华包间传出。

　　店小二推开房门，笑脸迎迎道：“云大小姐，你已经连吃三盘了，不怕撑坏肚子吗？”

　　“要你管…上一盘我替我夫君吃的，这一盘我替吴姐姐吃！”

　　高贵雅致的包间内，云舒一袭浅橙云纹百褶裙，头戴白玉珠钗，正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

　　她用玉箸夹起盘中最后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雪嫩的香腮鼓鼓的，看上去无比娇憨。

　　沈清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云舒凭借书院学来的理政之道，协助临时家督云飞雄把江都府治理得井井有条。只不过，一个人呆的时间久了，也难免会寂寞无聊。

　　不稍片刻，新的一盘桂花糕端上桌来，飘香四溢。

　　云舒眼皮沉沉地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热闹街景，夹起玉箸，又把一个桂花糕塞进了嘴里。

　　“吴姐姐，你每天都有汐哥哥陪，是不是不记得舒儿了呀？”

　　恍惚中，吴叶的声音在云舒脑中响起：“好妹妹，你不能再吃了，再吃就成奶黄包了！”

　　云舒猛地清醒，连忙找来铜镜照了照。还好，脸还是软萌娇嫩的，没啥变化，不过，腰间似乎有些鼓鼓囊囊的……

　　云舒扣下镜子，改变了主意。她打开包间门，喊道：“小二，给我最上等的桂花糕，用最好的油纸包好，我要寄给吴姐姐和夫君他们尝尝！”

　　“好嘞！”小二正要下楼准备，却听云舒又喊道：“去拿笔墨纸砚来，我要给吴姐姐和夫君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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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西的包子铺上新口味了，闻着可香了！舒儿太馋了没忍住，一口气买了十个，刚吃完四个，好撑呀……剩下的都交给飞雄哥哥解决了，他饭量大，一口气能干掉二十个。”

　　“姐姐你知道吗，城北的戏院又上新戏了，演的是'护国大将军大战邪恶妖术师'，据说可精彩了！看戏的人特别多，那场面可热闹了。不过舒儿一直憋着没看，因为舒儿想等你们回来，咱们四个一起看！”

　　“最近城东的港口来了好多奇奇怪怪的人，看上去像是外邦人，嘴里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说什么，搞得上官老爷成天紧张兮兮的。不过姐姐放心，舒儿一定会和大家一起守护好江都的！”

　　写完之后，她又把“姐姐”改成了“夫君”，一模一样地重抄了一遍。

　　不过，这两封信还是有区别的：给吴叶的那封信上，云舒画了许多小蝴蝶、小团雀和小松鼠，她知道吴叶在山谷里生活多年，一定很喜欢这些小生灵。

　　给沈清的那一封信上，云舒画了一叶小舟，上面坐着两个小人，一只眉眼温和身着大氅，另一只看上去呆呆的，几乎是贴在了穿大氅的人身上。

　　她写完后，把信密封好，连同桂花糕包在一起交给了家臣，命他乘快船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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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京师一座书斋中，沈清读着云舒的信，嘴里嚼着桂花糕，脑中浮现的尽是妻子的甜美笑颜，他已经半年多没回江都了。

　　此次出征，他见证了血腥的战场，震天的火炮，还有那令人心惊胆裂的可怕妖术。这对整日浸泡在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中的他来说，可谓惊心动魄，亦是大开眼界。

　　可同时，他又感到难言的失落。

　　这一战，他都做了些什么？无非就是穿着云舒为他定制的紫瑾云纹甲，端坐在战车上，收听着前线战报。

　　沈清虽然外表随和，可胸中甚有抱负，不愿做个逍遥富贵的闲散公子。然而，半年来，他在战场上的作用说好听点是鼓舞士气，可实际上，他再清楚不过了，自己就是个摆设而已。

　　他默默取出征南将军的兵符，愣得出神。

　　这一战，杨蓬大破妖法立下奇功，征北将军之号实至名归。赵汐指挥火铳阵击败张烈，征西将军亦是当之无愧。可自己呢，光凭着坐镇军中喊几句口号，便得了个征南将军的封号，和前两者相比，他自愧弗如。

　　更令他浑然不是滋味的是，他一贯瞧不起的纨绔子弟陆君玮也被加封为征东将军，与自己平起平坐。

　　同样是充当门面，同样毫无作为，被闲人戏称为“四征将军，西北神勇，东南饭桶”——这对沈清而言，可谓莫大的侮辱。

　　沈清开始怀念自己在江都时处理内政、治理“三大难题”的日子，虽然枯燥疲惫，但也颇有成就感，总比现在这样一无是处、毫无面子要强得多。

　　“咚、咚、咚”轻缓的敲门声传来。

　　沈清打开门，只见陆凌峰拄着拐杖，独自站在门口，神采奕奕，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

　　沈清连忙上前搀扶：“陆伯伯您怎么来了？快快请坐。”

　　陆凌峰缓缓走进屋内，安然就坐。“贤侄，你也坐。”陆凌峰抬手示意沈清坐在身旁的椅子上。

　　“贤侄此战立下大功，真令陆伯伯欣慰！老夫在你小时便说过，贤侄来日定成一代才俊，老夫果真没有看错。” 陆凌峰声音温厚，充满磁性。

　　“陆伯伯过誉了”沈清羞赧，“此战主要是靠赵公子和吴首领出力，晚辈并无作为。”

　　“哈哈，话不能这么说！”陆凌峰笑容慈祥，“贤侄你可别忘了，他们都是你的手下。他们为你效力，打了胜仗，世人只会称颂你。”

　　他话锋一转：“不过，如今赵贤侄已经成了苍岭府总兵，那么接下来，风烈团该由哪一府统领呀？”

　　沈清一愣，迟疑地回道：“这个嘛…我与赵兄情同手足，归属问题不必分得那么清楚吧。”

　　陆凌峰摆了摆手，语重心长道：“贤侄啊，你还是太年轻，想问题过于简单。赵贤侄天性单纯，不与他细分也就罢了，可那吴叶呢？这女子可是个狠角色，她或许不以为然。”

　　沈清闻言震惊。他想起吴叶之前对陆凌峰一直持警惕与怀疑的态度，而陆凌峰此刻也开始质疑吴叶。他们一个是江湖女子，一个是海陵总兵，这身份迥异的二人之间竟然有矛盾，着实令人困惑。

　　可沈清想起吴叶为江都作出的巨大贡献，道：“可是，陆伯伯，吴首领她帮了江都很多忙，她会有什么想法呢……”

　　“可她却招降了张烈！你难道不觉得，她行事过于大胆了些么？”陆凌峰突然抬高了音调，直教沈清汗毛倒竖。

　　沈清支支吾吾道：“可是…吴首领向来以大局为重，招降张烈可以早日结束战乱，晚辈也认为颇有道理。”

　　陆凌峰侧头微笑，目光深沉：“怎么，许久不见，都跟伯父生分了，不说实话？你脸上分明写满了担忧嘛！”

　　沈清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终于点点头：“唉……还是瞒不过陆伯伯，实话说，晚辈认为吴首领招降张烈确实过于冒险和草率了。”

　　沈清回忆当时的情形：吴叶力劝自己接受张烈投降，并说只要其投降，教军皆会放弃抵抗，这一战便赢了。沈清也很想尽快打胜这一战，便很快答应了吴叶。

　　然而战后，沈清时常感到后怕，万一张烈假意投降，伺机叛变，那么自己绝对难逃追责。

　　“那么贤侄你觉得，此事若是换了杨总兵，又当如何？”陆凌峰语气和蔼。

　　沈清思索道：“杨大人的话…或许会把张烈他们交给天子发落吧，或者…将其就地屠杀，就像屠杀在京师西郊俘虏的天溟教贼一样。”

　　“是啊。若换作老夫，也会杀了那些贼寇，永绝后患。”陆凌峰拉长了语调，抚了抚飘逸的长髯，“老夫还听说，吴叶不但饶恕了他们，还对张烈颇为客气，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沈清一怔：“这…确实。”他回想起吴叶不仅对张烈有理有节，还专程派安潇义来跟自己说张烈的好话，试图减轻自己的疑虑。

　　“贤侄你还是太年轻，识人不透，让陆伯伯来点拨点拨罢。”陆凌峰轻拍了拍沈清的肩膀，“别看那吴叶是个女子，她那副七窍玲珑心，绝非寻常男子能及。她表面上是在团结各方势力，想尽快结束战乱，可在老夫眼里，其真实目的绝非其所说的那般简单。知人知面不知心，贤侄你今后务必要小心，千万别被她给架空了！”

　　一股寒意涌上了沈清心头，他嗫嚅道：“陆伯伯您在说什么，晚辈愚钝，不知陆伯伯言下之意。”

　　“又装傻！亏老夫还让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天天拿你当榜样。”陆凌峰似怒非怒，“你难道不觉得吴叶这么做是在网罗党羽，收买人心么？她为了达到目的，连张烈这样的逆贼也敢纳入麾下。她究竟想干什么，难道她想号令群雄，讨伐谁吗？！”

　　沈清心中寒意更甚，陆凌峰提问的答案昭然若揭。

　　沈清沉默半晌，抹了抹额上的冷汗，低声道：“多谢陆伯伯提点。吴首领之事，晚辈日后定会多多留意。”

　　“哈哈，贤侄莫忧，有伯父在。”陆凌峰变回和颜悦色的神情，“往后吴叶若对你不利，你就来找伯父，伯父定会帮你摆平。”陆凌峰眸色一沉，声音充满力量，“你不要怕她，伯父的大炮可比她的火铳厉害多了。”

　　“唉，但愿吴首领不会行谋逆之举…”沈清蚊子声。

　　陆凌峰目光深邃：“贤侄，你看，风烈团不都已将火铳技艺和战术都传予你们了么？你既已拥有了如此强劲的军队，又何必再仰仗他们，把大军交给他们使唤？别忘了，你可是堂堂江都总兵，而他们不过一群江湖草莽，别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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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同一时间，杨蓬已踏上了收复雁行府的征程。

　　三天前，杨蓬虽然留在京师等待受封，可他已派冯越往西北调运粮草和军械，提前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待册封仪式一结束，杨蓬立即策马出城，一路往北而去。为了收复失地，拯救妻子，杨蓬争分夺秒，一刻也不愿耽搁。

　　至于江都军这边，吴叶和赵汐也在做出征雁行的准备。

　　此前，赵汐主动提出先帮助杨大人收复雁行，之后再去收复苍岭。

　　赵汐认为，如今雁行百姓正惨遭玄帐王庭屠戮，与长期受教军统治的苍岭百姓相比，他们的处境更加艰难，更亟待拯救。吴叶对赵汐胸怀大义深表赞许。

　　此刻，主帐中，吴叶正端坐在桌前，仔细读着云舒的信。

　　赵汐坐在她身边，从油纸包中取出一块桂花糕喂给她吃。赵汐贴心地用双手托住桂花糕，避免碎渣弄脏吴叶的衣服。

　　“阿叶，发生什么了，怎么看上去愁眉不展的？”赵汐扫了一遍信中内容，不解地道，“云姑娘写得不是挺有趣的吗？”

　　“小汐你仔细看，妹妹这里提到了晴川港口出现许多外邦人…我有种不详的预感，怕是和陆凌峰脱不了干系。若我推测不错，妹妹眼下的处境相当危险。”

　　吴叶面露忧色：“陆凌峰既已和郎鸿、萧崇光联手，先后攻陷苍岭和雁行，那他很可能会另寻海外盟友，令江都也陷入动乱，他好从中获利。”

　　说到这里，吴叶当即作出决断：“小汐，计划有变，我要回江都一趟，去把舒儿妹妹带过来。”

　　“我明白了。阿叶，我陪你一同回去！”赵汐毫不犹豫道。

　　“不，我和贾兄回去就够了，你还有重要的事要做。”吴叶摇摇头，“我不在的时候，风烈团就由你和安兄指挥，我已想好了破敌之策，你只需按我所说的去做……”

　　说着，她凑到赵汐的耳边，仔仔细细地交代了策略。

　　赵汐听完后，立刻竖起大拇指：“阿叶果真妙计！”

　　吴叶叮嘱：“除此之外，还需注意三点。其一，杨大人此次急于出战，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夏夫人恐已落入玄帐王庭手中。陆凌峰很可能会利用杨大人救妻心切，设下陷阱，祸及杨大人的性命。因此，此战务必要确保杨大人的安全。”

　　“明白，我一定会保护好杨兄的！”赵汐重重点了点头。

　　吴叶又道：“其二，玄帐此次入关，还裹挟了一些塞外的小部落。据我所知，他们中的不少人并非好战之徒，只是屈于玄帐威压而被迫出兵。此战他们若是投降，你一定不要杀他们，尽量放他们回关外，还他们自由。”

　　“有道理！作恶多端的只有玄帐王庭，其他的小部落被迫参战，没必要和他们过意不去。饶恕他们，兴许他们因此感恩，日后还可能成为咱们大兴国的盟友。”赵汐抱臂思索道。

　　“说得没错，小汐你越来越聪明了。”吴叶莞尔一笑，“其三，眼下雁行府尚有不少城池被天溟教占领。我已经吩咐安兄，令张烈以使臣之名劝降教军，同时也借此机会考验张烈一番。若他奉命劝降，无论成功与否，我们都以诚相待；若他有意借此造反，我们就只好除掉他了。”

　　“包在我身上，我一定盯紧了他！”赵汐果断回答，轻哼了一声，“有我赵大人在，他可别想搞什么小动作。”

　　吴叶补充：“玄帐王庭共有五大王爷，实力参差不齐，除了大王爷萧崇光外，就属四王爷最为骁勇善战。你只要按我的计策除掉他，收复雁行就成功一半了。”

　　二人商定，吴叶便即刻开始收拾行李，她要返回江都晴川城，绝不能让云舒落入陆凌峰之手。

　　看着爱人整装待发的纤巧身影，赵汐心中无比悸动。这些年只要出战他俩都是一起行动，但这次他们却要分头出发了，不过他，绝不会让阿叶失望的。

　　赵汐走上前，从背后温柔地搂住吴叶，侧过头，给她脸颊一个深深的吻。

　　“阿叶，一路保重。”

　　下一瞬，吴叶转过头，一把拉住赵汐的手臂，一手拖住他的腰，将他反搂在怀里，含情脉脉地道：

　　“小汐，一切小心。”

　　赵汐被吴叶这一通操作撩得脸红心跳。

　　哎呀…还是我家阿叶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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