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长

　　县医院就在十年内重建的新区边上，红色的招牌即使在晚上也晃人眼球。张喻玫和陈小马赶到病房的时候，只有张少军沉默着坐在椅子上。
　　喻玫忽然觉得这个男人的脊背也有弯曲的时候。
　　一个一辈子都刻板冷硬的军人，就这么老了。
　　“张叔，我妈呢？”
　　喻玫嗓音带着某种颤抖，既是冷冻的风带来的，也是焦急的心伴随的。
　　张少军闻声转过头来，眉眼是浓重的疲倦，也不似奔波带来的劳累。正要开口，又见到喻玫旁边还有一个男人。
　　准确的说是一个眉眼有些独特的年轻男人。
　　张少军敏锐得很，清清嗓子，“遇澈送你妈妈去做全身检查了，说是骨头的事小，做个深入的体检更放心。”
　　说着，还特意盯了陈小马垂着的眼。
　　喻玫听到陈遇澈的名字，也一瞬哑然，现下最好的也就是等待了。
　　于是转过身去，“要不你先回去我那，我等我妈，今晚我就住我妈那里，你……”
　　“不用，我就在这里等吧。”
　　陈小马的语气却更加生冷，不容反驳。
　　这不是此前的陈小马，更像是背后站着北京城的那个陈小马。那样的不可接近，那样的不容反驳。
　　郑溯鹃的情况未知，陈遇澈又让她欠了这么大人情，喻玫此刻也心烦意乱，对陈小马忽然疏远的语气只疑惑一瞬，便拉着他一同坐下等待。
　　等待的过程是短暂的，然而等待的感受很漫长。渐渐的也没有在路上那么担忧，陈遇澈做这些事是妥帖的，他本就擅长于安排别人，喻玫心想着。
　　“你是哪里人？”
　　张少军打破了这份寂静，并不像对陌生人讲话应有的客气，张少军一眼觉察了陈小马身上带着某种危险。而喻玫好像还没有发现。
　　“——大多时候在北京。”
　　陈小马想了想，慢慢地说。
　　“少数时候呢？”
　　张少军依旧盯着他，用那双经历过战争的侦察老兵才有的眼神，对待敌人。这来自于他敏感的直觉，这个别有目的的年轻人就像是他的敌人，或者说这个家庭的敌人。
　　“……有几年在美国待。”
　　张少军比他想象中还难缠。
　　“其它地方呢？”
　　“……还有些小城镇……”
　　“哪里的小城镇？”
　　审讯吗？不依不饶，今晚脑子里一直混混沌沌的喻玫也觉出氛围的奇怪来。
　　“我——”小马嗫嚅着就要开口。
　　“——张叔，他就是小碗在北京很信任的朋友，之前小碗住院，都是他跟着忙前忙后地照顾。”
　　小碗的朋友？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张少军的神经，他转过脸去，住了嘴。
　　“张叔叔您好，您就叫我小马就好。”
　　和刚才回答问题相比，这回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一点口音都听不出。许多年前，张少军仿佛也听过这样好的普通话。
　　“嗯。”
　　不再有什么想问的了。
　　病房内忽然显现一股与刚才全然不同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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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叔，检查结果出来了，阿姨身体状况还挺好的，就是摔到骨头得在医院养半个月，我跟丁主任打过招呼了，这间病房这段时间就给阿姨住。”男人穿着一件深绿色大衣，扶着郑溯鹃走进来，和声细语交代给张少军，句句是令人舒心的安排，说的都是对郑溯鹃有益的事，即便是喻玫也默认了他的安排。
　　张少军满脸笑意，无论何时，陈遇澈都是他最满意的男性。
　　“遇澈做事，我们都放心得很，鹃啊，你饿吗？我回去给你下碗面条端来给你吃了再睡。”
　　“不饿，你们都走吧，太晚了，你们还得上班呢。”郑溯鹃倒还看不出太多的白发，年轻时依稀是个冷艳的美人，不常笑吧，眼角才连一丝岁月的痕迹都见不到，眼睛仍旧清透着，陈小马不觉间已看入了迷。
　　“不行，我跟学校请个假来照顾你几天，张叔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张喻玫赶紧从陈遇澈手中拉过郑溯鹃的手臂，轻轻磨蹭着，“还有，你是不是又爬上二楼的床打扫房顶了？否则怎么会摔倒的？”
　　曾经喻玫还是学生的时候，溯鹃就已经摔到过一次骨头，就是爬上去二楼的大软床打扫房梁上的灰土，脚下的袜子滑过过于柔软的棉被，整个人从床上直直栽下去。那次就养了小半年才勉强恢复。
　　溯鹃心虚，正要说点什么填补心中的歉疚，却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沿着这道视线的方向望过去，是个沉静的男人。从她进来就一直存在感很低，然而矛盾的是她又能一眼就看到。
　　“喻玫，这位是？”
　　“哦，这是小马，我新认识的朋友，今晚刚好在一处，就拉他一起过来。”
　　陈遇澈早就看见陈小马，他心里了然这人就是跟着张喻玫来的，于是迈开步子，看着喻玫，“阿姨就交给你们了，丁主任那边我交代好了，你们只管住，别的都不用操心，我明天就回去了——张叔，阿姨，那我先走了，有事你们随时打电话，即使我不在，这边的朋友也都能帮个忙。”说罢，好像担心喻玫立刻推脱，又紧接着对着喻玫的方向，“你别多心，咱们不做夫妻，张叔叔和阿姨也一直是我的家里人，你知道的，我也没什么别的亲人了。”
　　也不等众人反应，陈遇澈便离开病房。
　　“遇澈是个好孩子啊，唉，可惜了。”
　　张少军悄悄瞥一眼张喻玫，而后低低叹息，郑溯鹃倒没有太大反应，点点头，时而看看陈小马，时而看看张喻玫。
　　“喻玫，这是你在哪认识的朋友，北京的？”
　　夫妻两个绝配，陈小马心说，难怪张喻玫和张小碗总能看透别人的想法，一家子审判长。
　　“嗯，北京的，总是照顾小碗，人挺好的。”
　　见小马一直不说话，喻玫以为他是太累了，就替他回答。张少军一听又要说张小碗，借口回家煮面条，就离开了。于是，病房里只剩下郑溯鹃、张喻玫和陈小马三人。
　　郑溯鹃又打量了一眼陈小马，小马也不躲闪，任她将他从上看到下，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的感受，真到了这一刻，看见了也就像是一场梦境。似乎终于看清了他，溯鹃忽然摸摸自己的肚皮，对着喻玫，微笑道：“喻玫，我想吃汤圆了，你回家去帮你张叔做一碗芝麻馅的汤圆给我吃吧，我就想吃他胡妈妈老字号家的糯米皮做的，你买点回去。”
　　喻玫心有疑虑，她总觉得母亲和陈小马之间有些不对劲，然而还没来得及理清楚不对劲的是什么，溯鹃很少有这样近乎对女儿撒娇的时候，喻玫只好示意陈小马照顾溯鹃，“那我尽快过来，妈，如果你等不了就先让他给你下楼买点别的垫垫。”
　　“好。”
　　陈小马答应了，张喻玫才放心地离开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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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记错的话，你是叫小马吧？”
　　陈小马不知怎么，从面前这个如沐春风的中年女人口中说出的‘小马’二字，竟几乎让他流下泪来。他只觉得陌生和丢人，多少多少年，中间多少多少不易、多少多少失意，他都快要记不起哭是什么，只知道别人看不起你、利用你、排挤你，你就更得笑着。
　　小马百感交集又难以厘清，只好轻轻点头。
　　“小马，你坐，”溯鹃的声音一直像湖泊一般，神奇地使人内心安静，她指着旁边的凳子，示意他，陈小马坐下了，她笑笑，“你现在应该是姓陈？”
　　难道最原本的时候，那些印象混沌的时候，他曾经被叫过“郑小马”？
　　此刻也不敢过多揣测，继续点点头，巴望着这个女人再多说一些话，他是多么渴望这美丽的声音。
　　陈咏筌和陈咏雪那些暗戳戳的排挤，何毓对他怪异的态度，还有陈学祎日复一日在家里叹息，北京城痛苦的一切仿佛都被这南方隐秘小县城一汪清泉般的声音抵消了。
　　所以父亲就是喜欢她的声音？
　　所以父亲就是喜欢她的年轻？
　　所以父亲就是喜欢她的柔和？
　　所以父亲就是喜欢她的包容？
　　所以父亲就是喜欢她虽生于乡土之间却灵动无比的人格？
　　此刻他愿意相信自己的父亲是一定对眼前的女人有过真感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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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大家都叫我陈小马。”
　　“那我也叫你小马吧，陈教授身体还好吗？”
　　陈教授？真是不陌生的称呼，陈学祎早年间也做过官，也开过几间公司，起起落落最终还是回归了大学。
　　“有些老毛病这几年越来越严重，腿脚还是不太好。”
　　“他的腿一直没恢复吗？”
　　你们不是一直有往来？怎么会不清楚彼此的身体状况？小马开始怀疑这个女人话语的真实意图，然而还是答了。
　　“是，就是从……那几年之后，就一直这样，冬天的时候几乎要坐在轮椅上。”
　　溯鹃也清楚“那几年”指的是哪几年。
　　“是我们对不住他，他后来还安慰我说回北京就能治好，那里好多妙手回春的好医生，我就相信了。”
　　小马一时默然，看来陈学祎也有意隐瞒自己的身体状况。心中实在惊异，面对着郑溯鹃的陈学祎仿佛和在北京的那个老年人全然不是同一人。
　　“您——”想了好半天，终于还是放弃具体的称呼，“您能告诉我当年的那些事情吗？你和我父亲……”
　　“我们相爱了。只是或许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那我……”只差一步，陈小马就要问出他此行的所有目的。郑溯鹃却像早就明白他的意图，迅速岔开话去。
　　“你和喻玫你们俩在一起了？”
　　听出溯鹃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语气是带着热烈的探究与笑意的，小马的眼睛微微睁大，郑溯鹃一眼看出他瞳孔中的讶异，轻柔地笑了笑，“小马，你爱吃芝麻馅的汤圆吗？”
　　陈小马又被这笑容安抚了，一种久违的、软糯的、温暖的、潮湿的，就像是一碗热乎乎的汤圆的某种感情从四面八方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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