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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心
得知这个高管事也被送进大牢，燕侠很是沉默了一阵。
别看他行事偶有莽撞之举，心中自有一套是非之论。
那日看高管事不顺眼，打一顿就完了。况且高管事受伤没有讨饶，也算是条汉子。
只要是条汉子，就能入他燕侠的眼。
不过和主家告状，也不是不该。如果他被人揍成那样，被杨相公看到了，也会据实以告。
当时在那小旗的宅子内被京兆府差役捉拿时，还以为这小旗人小心眼也小，为了报仇，这才出告害他下狱。
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燕侠再问，“你主家把我关进大牢，我是明白的。但是把你也关进来，却是为何？”这话风相比从前，算得上是小心翼翼。
只见那高管事哀怨地飘来一个眼神，把他看得打了个哆嗦。
“我主子说我违反了《大明律》。”
“因为和我打了一架？”燕侠不可置信。
“不然呢？”高起潜反问。
“可——”燕侠疑惑，“也不算是打架，主要是挨揍。这也要坐牢？”
他不说尚可，越说高起潜越气。
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高起潜咬牙，不打算搭理他了。
徒留燕侠自己坐下，口中不住念叨“怪哉怪哉”。
二人没有在牢中待太久，一晚过后，京兆府就审理了二人的案子。
高起潜是不得不承认自己斗殴，燕侠是梗着脑袋应下此事，而且当堂承认主要是自己单方面殴打对方。
京兆府府尹很是无语地处理了此案，主家告自家管事与人斗殴，另外的斗殴一方毫不隐藏遮掩。这世上的案子都这么好断才叫省事。
不过两柱香功夫，就将案件审理完毕，宣读结果。
正如那日吴执御所说，高起潜罚笞刑二十下，燕侠三十下。
“你们二人可知罪？”
燕侠本不是很想回答，还是高起潜瞪他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认罪。
京兆尹又和二人宣读律法，以示警示教化之意。
见二人均无异议，便当场行刑。
高起潜在宫中就曾经挨过杖刑，那时的痛苦实在是无法言说。今日眼见刑凳搬上，眼中惊惧难掩。
燕侠倒是瞧见高起潜的神色，不由嗤笑道，“不过是二十鞭子，有甚好怕的，看你爷爷我是如何受刑，管教你听不到一声讨饶呼痛。”
高起潜低声道，“你懂个屁。”
闭上眼，心中对自己道，皇爷决计不会如此无情，在京兆府的大堂上将自己打个半死。
他兀自念叨几遍，这才安心些许，睁眼一看，燕侠已近趴在凳子上，貌似惬意地等着他。
老混账，若不是你，老子至于吃这样的亏？
高起潜不肯服输，在燕侠面前继续露出胆怯，于是强撑着也趴上去。
很快，堂中鞭子炖肉声声响起，几十下后停歇。
高起潜先挨完打，被差役扶起身来，勉强自己站着，见嘴硬的燕侠也是捏紧了拳头受刑，不由轻笑出声。
堂外，宅院里的两个小厮已经在朱元元的吩咐下雇好两顶轿子，内里宽大，想着二人臀部受刑，肯定是坐不了的，因此这轿子的空间能容人侧趴着。
高起潜一见着轿子，心知这是皇爷的恩典，心中酸涩不已。
燕侠依旧嘴硬，想说自己大老爷们才不坐轿，高起潜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回头盯他一眼，“你觉得坐轿丢人？”
“哼——”燕侠用鼻孔的气回答。
“你若不坐，单我坐上去，我岂不是又要丢人丢到我主子跟前？”
高起潜早察觉燕侠心中略有几分愧疚，将他牵扯到这番官司惩罚中，于是毫不介意地利用。
不得不说在洞察人心这方面，皇宫中磨练出来的远不是燕侠这样的莽直人能比的。
燕侠果然没再出声，二人顺当上了轿子回到宅子内。
二人趴在同一间房内，早有大夫前来为二人诊治。
抹完伤药，大夫留下药方离开，燕侠终于忍不住，“你这主家也是怪，不去出首什么事都没有，闹这一出，又是轿子又是大夫，还得抓药。我看他是闲得慌。”
高起潜闭着眼不说话，心中只觉得他聒噪，也不想他对自家皇爷说三道四。
“好好养伤吧，我家主子得闲了便会来的。”
话音刚停，朱元元便踏入房内，“我闲得慌？”
“身为大明子民，自当遵守我朝律法。你们二人，一个是我的管事，一个是我的未来师父，我不忍看你们多行违法乱纪之事，特地出首，劳烦了京兆尹给你们普法。”
她走上前，按下准备起身行礼的高起潜，接着道，“莫不是没学好，想再回去重新认识《大明律》”
怪道今日那堂官不停说什么依照大明律，原来是这袁小旗特地要求。
燕侠今日听这三个字都快听吐了，没好气地扭过头去。
高起潜当然说的是，自己受教，日后绝不违反我朝律例。
朱元元不怕燕侠在旁，专门对着高起潜道，“这段日子事多，一时不能顾得上你。你心中可有怨？”
“奴，我决计没有。”高起潜急忙道，“反而主子又是雇轿子，又是请大夫的，为我思虑良多，受之有愧。”
“有也是正常的。”朱元元道，“我也不怕你心中有怨。刚好这会儿有空闲，和你说明白吧。”
“我看重你办事得力，因此才希望你不要因此觉得自己多出些许特权。不论是谁，哪怕是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而不承担与之相应的结果。”
高起潜心中一凛，知晓皇爷说的是自己。他跟随皇爷进出也有些日子了，看得出皇爷一直忧心的乃是国事，每日忙碌筹谋，对他们这些内官依然耐心和气，不由鼻根发酸，心中后悔
。
朱元元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继续道，“我不希望你在完成差事时行差踏错，因为罔顾律法而落人口舌，留下把柄，日后本该论功行赏，却因为今日缺失了对律法的敬畏而成为有罪之人。所谓功过相抵，既是对过错的不正视，又是对功劳的不尊重。”
高起潜心中发颤，他还能继续为皇爷办差，还能立功。
“在我看来，你和旁人没什么不同。我为国效力，你为我效力，同样是在为国效力。难道有朝一日，你不想堂堂正正站在高处，受到嘉奖和他人的敬仰吗？”
他……他还能有那样一天吗？高起潜怔然。
“此次你所犯事小，即便依照律令惩罚，些许皮肉伤，数日便能养好。今日再不警醒，日后所犯事大，损伤不止身体。”
而是名誉。
高起潜明白了。
有外人在旁，皇爷不能讲得太直白。
但是他都懂了。
可他何德何能，让皇爷这样纡尊降贵，将道理揉碎了，一句一句地喂到口边，融进心里？
“好好养病，也趁这机会想想，该怎么替我办事。”朱元元最后道，“我这段日子忙，你好了早点回来。”
“是，请少爷放心。”奴婢遵旨。
离开之前，朱元元和燕侠也来往了几句，不过燕侠依旧对她出首之事耿耿于怀，朱元元也就不再多说，向高起潜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劝劝。
高起潜趴在床上无法行礼，以额头触床板代替。
等朱元元离去，燕侠才转过头和高起潜说话。
“你主人是不是有病？方才说的都是些什么大话？”燕侠颇有些不屑，“一个锦衣卫小旗，毛还没有鼻涕长，就想着立功，还让你个管事立功，啧啧。”
“我见过做白日梦的，没见过这么做的。”燕侠最后总结道。
高起潜反而气笑了，心道，等主子身份昭告的那天，吓不死你！
接着琢磨起该怎么收拢这位武师父。
“难道我主子说的有错吗？”
“拿你燕侠为例，若是你行事不端立身不正，日后为你的恩公鸣冤之时，怕是有人要质疑你了。”
“说你燕侠说的话不可信，由此说你为杨恩公所伸之冤也不可信。”
“说你一个犯事之人，所言不可为据。”
“到时候你的杨恩公只剩你一人出力，结果没有人信你。唉——”他故意叹息，幽幽道，“好惨啊。”
燕侠呆住，几息之后才忍不住反驳。
“放你娘的狗屁！”
高起潜扭过脑袋，“燕师父，我信你。但是没用啊，人家不信你的，见我和你交好，自然也就不信我了。我一无本事，二无官职，凭什么信我呢？方才你不是也不相信我能立功么？”
“谁敢！”
“反正不是我。其实信不信我的，我都无所谓。”高起潜继续拱火，“主要是你恩公，若是因为你违反律令而成为有罪之人，使得人家质疑你已经死去的杨恩公，你对得起他吗？你尚且可以自辩，恩公可无法自辩。”
“以师父的能力，伤人不算本事，难的是既叫人信服，又不伤人。这才能显出你恩公慧眼识人。不然他当初为何要救你？”
燕侠越听越有道理，完全不认识此刻高起潜浑身散发的，乃是一种名为“绿茶”的味道。
高起潜将方才朱元元讲得一些道理换了方式说出，理解更甚先前，这才明白皇爷对自己有了怎样的期许，心中酸胀又心潮澎湃。
原本那个爬到高处后外放做镇守太监，置个宅子寻个娇妻收孝敬的美梦抛在脑后。
自此刻起，他高起潜只愿完成皇命。皇爷说自己为国效力，那么他也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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