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藕庄少年事

作者:草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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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章


      “把他拖去仓房。”毕丰年闭着眼,无力地摆手。
      两个家仆互望一眼,默默上前将已被打晕过去的少年抬走。
      “哐当。”
      木棍跌落石板上,毕丰年摁住额头,有些站不稳。
      胡八见状立即搀扶毕丰年到太师椅跟前。
      毕丰年没有即刻坐下,只用手撑住椅背,缓缓睁开眼,阴沉沉望了老管家一眼。
      “今日之事,叫他们管住自己的嘴。”毕丰年开口:“不要让我听到任何风言风语。”话里的阴冷严酷如腊月寒风,入耳叫胡八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小心翼翼地喏声应了。
      “老爷……”胡八怯然地望了一眼毕丰年,抵不过心中不安,终是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娄致他究竟闯了什么祸……”
      毕丰年望了一眼老管家畏缩的模样,默默转开眼神,望着厅堂墙壁的巨幅画卷许久没动,然后,他闭眼深长地叹了一声,颓然坐进椅子里。
      “这叫我如何开口……”

      人常说,怕什么来什么。如今,果真是应验了。
      毕丰年心中大恸,方才的暴跳如雷耗已尽了他所有的气力,只剩下涌遍全身的悲凉与哀戚。
      都怨自己,都怨自己……
      以前毕丰年只觉着儿子虽然有时顽劣,性子却是良善,所以待下人一向真诚和顺,再加上小藕庄民风淳朴,因此他俩虽是主仆,关系亲密些却也无伤大雅。毕竟是岁数相仿的少年,在毕丰年眼底不过都在贪玩的年纪,自然将规矩看得淡薄,是以平日便没放在心上。
      现如今回想起来,竟是另一番体会,愈发觉着确是处处蹊跷,事事谲奇。
      难怪,难怪!
      毕丰年想起之前妹妹带着女儿来家中省亲时,毕晚秋与娄致就有些古怪,当时竟还以为只是孩子间的争执便没在意,却没细想主仆间也能吵出两方尴尬的境地么?待至毕晚秋知晓自己想将沈颜嫆许配给他,当即就铁青了脸色。
      怪不得沈颜嫆与秋儿交好却走得干脆,只怕连她也瞧出了些什么……
      再之后,他叫娄致回来做书童……
      毕丰年忽然一阵胸口闷痛。
      他记得当时毕晚秋扭伤了脚,自己提议叫娄致回来照顾他时那一副勉强情愿的模样,如今回想起来,竟是步步落了他的圈套。呵呵,真够愚蠢可笑,自己一旁担心得要命,而他的宝贝儿子,居然正与那个贱奴合伙起来欺骗戏弄自己!
      这些纷杂的往事撞进脑中,直叫毕丰年捶胸懊悔,欲哭无泪。
      为何自己没早些看出端倪,也不至于叫事情发展到现下难以收拾的地步。
      直到后来,毕晚秋常不自觉地没分没寸地提起娄致,毕丰年心中才存了些不悦。毕竟,他是主子他是奴才,两人感情再好终究应有个限度,莫忘了各自身份才是。
      真真让毕丰年大惊失色的是前夜晚间。
      他去儿子房中送宵夜。两人皆在温书,自己本是很欣慰。
      然而当毕晚秋走至他跟前时,坐在椅上的毕丰年一眼瞥见挂在毕晚秋腰间的玉饰……
      眼熟之极。骇人之极。
      毕丰年当时连呼吸都闭住了。只能借口胃疾发作来掩饰自己的慌乱。
      转眼望向另一个少年,果然,乌黑的发髻上只剩蓝靛的方巾,空落了一片。
      毕丰年当即便腾起一股深切的不安。
      他知道他们感情深厚。可,那把玉篦子对娄致的重要,他也不是不清楚。
      连命都不顾也要保住的东西能够这样轻易予人么?
      更何况,毕晚秋最怕繁琐的饰物累赘,却将它贴身戴着……
      太诡异了。
      于是,按捺住惊慌,毕丰年站起身,不动神色地为儿子整理衣衫,至腰带处将那方玉篦子细细瞧了瞧,似乎想从它那里找出答案。
      可他又惧怕那个猜想中的答案会变成现实……
      出了门,悄悄隔着窗纸查探屋里头动静。
      看到毕晚秋从后搂住娄致时,毕丰年几欲晕倒。
      两个男子竟会做出这般亲昵的情状么,感情好也不至于好到如此令人肉紧的地步罢?这哪里是主仆间的情谊,简直就是男女间狎玩的行状……
      心中正暗涛汹涌着,就瞧见毕晚秋眼神往门窗处瞟。
      忙掩了窗隙忐忑而去。
      回到房中却是辗转难安。
      这两人之间太过暧昧。
      毕丰年猛然想起京城中终日寻花问柳,贪欢作乐的那些纨绔公子哥。听说有些人竟是荤素不忌,看上了小倌楼的哪个标致少年,也会压在身下行那房事。然而毕丰年只是听闻,只觉着这种鸡/奸污秽之事有悖伦常,竟是些妖魔鬼怪才想出的玩意儿。
      思至此,面上不禁露出惊怕之色,后背阵阵冷汗直冒。难道他们俩……
      不会的。
      娄致是个忠厚老实的孩子,秋儿也是单纯干净的性子,这两人只是孩子心性,玩闹起来常失了分寸罢了。定是自己多虑了。
      然而,越是如此暗示自己,毕丰年心中越是惴惴不安。
      无论怎么样,这两人毕竟是主仆,还是注意些彼此的身份比较好……
      自此,毕丰年有事没事便往毕晚秋房中走一走。
      昨日傍晚,两人又在房中,夕阳方落,门便栓起来了。
      毕丰年忙去敲门。
      毕晚秋笑着迎他,目光逡巡一圈,果真,娄致也在屋里。
      于是,佯作平静地走过去,毕晚秋拿了花灯给他看。娄致当时一脸慌忙的神情叫人生疑。
      画是一副好画,毕丰年瞧着儿子的丹青,赞许点头。
      只是里头那两抹人影分外扎眼。
      不动声色地放下。携了儿子出门。
      走至门边,还是没有忍住,给了娄致一个警告。
      他是少爷,你是家奴。莫要亲密过分了。
      其他的事,还是不要想了,毕丰年也不敢去深究。
      饭桌上,毕丰年与毕晚秋闲缓地拉着家常。毕晚秋虽说一脸笑应着,但毕丰年怎么看他怎么觉着面上隐隐藏着急切,像是想要早些离开回屋。也许是自己存了这个怕人的念头,所以瞧什么都不对劲?毕丰年疲惫地摆摆手,放他走了。
      夜里,下了场大雨,还伴着滚滚炸雷。
      毕丰年被雷雨吵醒,在塌上睁着眼睡不着。忽然,挂念起儿子夜间歇息门窗不知关严实没有,可不要叫凉风吹坏了身子。
      于是,起身便要去看一看才安心。
      沿着回廊,毕丰年紧了紧衣裳。廊檐外的凄风苦雨叫人心底生凉。
      到了毕晚秋厢房前,叩门喊了几声,没有人应答。
      也许睡熟了罢。刚想离开,便看见隔壁隐约有一团忽明忽暗的黄光。
      这么晚了,娄致还不睡?深更半夜地做什么鬼祟呢?毕丰年不知为何心下生厌起来。
      许是雷声太响,毕丰年推了门进去,屋中人也无动静。
      愈走近屋内,却在满耳的雨击雷鸣声中恍惚听到另一些怪异的声响。
      浓重的喘息。噗嗤的水声。还有那些暧昧的呻/吟……
      毕丰年心骤然提到了喉咙口。他一步一步艰难地踏过去,腿都在发战。绝大的恐怖都拢聚在了黑暗处的那一点。
      被褥起伏耸动,里面交杂着两人的声息——都是他熟悉至极的声音。
      脑中瞬间被抽空,面庞不知不觉就痉挛了起来,只有脚步还不受控制似的停不下来。
      床上的人太过激烈投入,还未发觉有来人走近。
      床头昏黄的光越来越闪烁,忽然,屋中腾起火光。
      毕丰年眼前亮了,脑中却一片漆黑。
      被褥忽然掀开,交缠在一处的两人都暴露在了他眼前。
      不堪入目!
      他瞬间觉着天上的雷霆万钧都劈在了自己头顶。

      厅堂内长久的安静。
      胡八见毕丰年神色无力,便缄默一旁,没有再追问下去。
      “胡八。”毕丰年双眼盯着地面上暗褐色的痕迹,幽幽开口,一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你说,若真是依佛家因果报应,为何我毕丰年一生行善,老天却还我如此恶果?”
      “老、老爷……”胡八瞧着毕丰年眉眼耷拉的疲态,不知该说些什么。
      毕丰年阖上眼,喉中哽咽:“孽债,孽债啊……”

      仓房中,遍体鳞伤的少年伏在柴堆上。
      屋外正是晨光耀耀,虚掩的木板门内却是幽暗潮冷,隐约的霉腐气味让屋里封闭的空气愈加浑浊呛人,堆放的杂物深处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少年深深缓缓地吸了口气,牵动全身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身下的粗柴也如利锐的刀尖,硌得肋骨和胸口一阵阵的刺痛。然而挣扎几下,连挪开的力气也无。
      耳际的喧嚣散去,浑身都松弛了下来,仿佛溺水的人终于攀上河岸。
      方才的暴风烈雨终于熬了过去,差一点就承受不住。
      费力咳嗽了几声,嘶哑的裂音空荡荡地回响在死寂的屋中,如夜鸦枯嘎。
      娄致头仍旧晕眩酸胀得厉害,然而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不管如何躲避如何无视,它还是来了。自己小心翼翼维持了这么久的幻境就如高处坠落的琉璃珠,怎么样都逃脱不过破碎的命运。
      然而心中却无半点恐惧与惊慌,甚至还获得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他明白,自己与毕晚秋在一起了多久,他就揣着这颗心不安了多久。
      以前,毕晚秋每当见他忧心忡忡,便体贴地用柔情和承诺去平抚安慰,他感动之余自然作出乐观模样,也不过是为了叫毕晚秋安心,那深藏在自己心底的梦魇却还是长存着,驱赶不去。
      他不敢告诉毕晚秋自己曾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心悸许久才能平静下来,俯身看身边人恬然不知悲愁的睡颜,只期盼老天能再混沌一日,能够延缓他这点苟且的愿望。
      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娄致有时真不知自己是想叫它早些结束还是让它永远这样折磨自己。
      是以如今,当被毕丰年发现的那一瞬间,娄致居然平静得让自己都感到害怕。
      他等这一幕等得太久了。那种安静,他想,便是绝望吧。
      他从来就没有存过一丝侥幸。他早就知道这样的贪欢不啻于饮鸩止渴。
      然而,叫他如何能放手?
      世间里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让人心向往之而又望而止步。活过一遭,曾有勇气去攀摘自己渴望的,即使会辛苦异常,即使会受人唾弃,拥有过经历过,即便短暂,却也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娄致感到脊梁顶端越来越酸麻刺痛,四肢跟被抽去筋骨一般,绵软空虚。
      他忽然觉着很累,很困。想好好睡一觉。
      闭上眼,身体开始变得轻盈,仿佛自己化成了一朵暮春柳絮,可以自由自在地飞往窗外,飞往天穹……飘飘摇摇,无拘无束,随清风,逐流水,寄白云。春来就伴着风筝鸟瞰天宇下的青翠稻田,夏至就停泊在荷滩的一盏莲叶上谛听乡歌俚调,入秋就攀上雕花窗棂外的一角黑瓦窥望,临冬便融进石阶上那片洁白的积雪中,等待厢房里的那个人步出廊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也许,终于有一天,他会在那片积雪上留下清浅的痕迹。长立伫望,忆起很多年前生命中曾出现一个少年,会为自己的一句话而沮丧,一个神情而喜悦。那个少年总是低着头笑,因为那双温和的眉眼一对上自己就会变得慌乱羞赧,不知所措。然后,那个人,也许会笑出声,也许会落下几滴泪水,也许只是站在雪中,沉默不语。

      就这样结束吧,就这样,也算圆满了。
      娄致嘴角渗出一丝殷红,随着上扬的弧度,缓缓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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