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洲令

　　翌日清晨。

　　李江洲要前往周国国都面见周王，他原是一身便衣，三思过后，又拿来甲胄。

　　他的黑色甲胄上满是残破的刮痕和锈迹，贵为公主的壹拾从没见过那样破败的一身甲胄。可当它穿在李江洲的身上，每一道痕迹都是他的勋章。

　　这个少年他有一种将腐朽化作生机的力量。

　　壹拾站在一个小台子上，整好他的衣领，为他佩冠。她的视线刚刚与他能够平视，两双眼彼此相望，依依不舍。

　　李江洲正要走，壹拾忽然抱住他的腰。

　　她有一股力量，要将他禁锢在江洲，禁锢在她的身边。

　　李江洲忽然有许多的话想和她说，正好，壹拾也有许多话想和他说。他想把自己的辛苦都说给壹拾，壹拾也想把自己的不如意都说给他。这些年他们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却从不曾像对方诉苦过。

　　壹拾咬住他的嘴唇，攫取他的气息，以此慰藉这短暂的离别。

　　李江洲在她发顶上宠溺地摸来摸去：“我发誓，如果我多瞧别的姑娘一眼，就挖掉自己的眼珠子。”

　　壹拾才不要他发这无聊的誓，这些年不是没有姑娘冲他这张脸去爱慕他的，可最后都被他的臭脾气气跑了，除了她，谁还能宽容这倔驴般的李江洲？

　　见她几乎透明的眼珠子里全是自己的倒影，李江洲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他又在壹拾唇上亲了亲，道：“我会亲手把江洲令从周国带回来献给你的。”

　　壹拾温柔地笑了笑：“好，我等你。”

　　此去周国王庭，李江洲一为向周王复命，二为取回他暂借给周王的江洲令。

　　战争刚结束，周国上下皆是疲惫的姿态。李江洲觉得周王比他们上次相见更老了一些，他身上的帝王之气，已经在硝烟中焚烧无几。周王拄着拐杖，一身常服立于风雪之中的亭子里，同一个平凡的老者无异。

　　亭子中央的石桌上摆着一盘棋，是一盘残局，周王见李江洲前来，道：“赵卿回家去迎接旧友了，留下这盘残局，你可会下棋？”

　　李江洲摇头：“末将愚钝，怎么都学不会棋盘上的算计。”

　　周王若有所思道：“齐国的十公主可是下棋的高手。”

　　周王话里有话，李江洲听懂了。这场战争，他只是个领兵作战在战场上搏命的人，天时地利都不帮他，是壹拾四处奔走游说，为他创造了“人和”的条件。

　　李江洲无畏地看向周王：“末将有一事，想请教王上。”

　　“但讲无妨。”?“王上可会忌惮壹拾公主？”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李江洲还是懂的。

　　八年前的齐王室容不下她一个女子的智慧，八年后的周王室将亦是如此。

　　周王沉思半晌，“李江洲，你何以如此直接地质问孤王？不怕孤王治罪于你？”

　　李江洲笃信道：“不怕，王上是义慨之人。”

　　“既然你如此信赖孤王，孤也如实相告，不止周国，燕、晋的王室都会忌惮于壹拾公主。八年前你二人阴差阳错守住江洲，八年后再度守住江洲，这绝不是巧合。由她掌管江洲，三国皆在她牵制之中。”

　　李江洲忽单膝跪下：“周国对江洲有恩，公主绝不会做出不利于周国之事。她虽是女子，却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儿都更讲道义。”

　　一阵疾风吹着雪渣子向周王而来，宦官扶着他坐在铺着一层厚羊绒毯的石凳上。

　　周王道：“李江洲，孤王最忌惮的，并非卫壹拾。”

　　李江洲神情怔然：“末将不懂。”

　　周王轻笑一声，“孤王看你是故意装作不懂。李江洲，孤王欣赏你，所以不愿你为他人卖命。此次一战，周国内忧外患毕露无遗，西北部羌族趁虚而入乱我边境，孤正准备组建一支军队北伐羌人，只缺帅才，你可愿为周国的议政将军，挂帅出征，为周国守住边境？”?在李江洲这短暂的十八年中，有一件事是注定的，并且他自己为此深信不疑——他天生是要去打仗的。

　　这是他从李倦那里继承的使命。

　　他眼神中飘过一丝闪烁和动摇。

　　男儿既生于世，所求的除了安稳的生活，还有更深刻，更广博的志气抱负。诚然，江洲一战未决胜负，他心中委屈，无处可诉。

　　他的动摇是短暂的，不过须臾，他又恢复了坚定如山的眼神：“公主是我的主人，此事应由她定夺。我此行的目的，只是取江洲令。”

　　周王困惑了起来：“难道壹拾公主未曾告诉你，孤王早就把江洲令归还于她？”

　　李江洲抱拳的双手松开了，如一道闪电击中他，他被一分为二，一道裂痕在他的心中清晰可见。

　　“她...不曾说。”

　　“当日壹拾公主游说孤王建立一个战时都城，孤把江洲令归还于她，并向她提议，若你能效劳周国，便向江洲赠十万兵马。”

　　李江洲瞬间就明白了。

　　壹拾让他误会江洲令仍在周国，是为了借周王之口告诉他这一桩交易。她自己无法开口的事，就利用它人。

　　可真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公主啊。

　　李江洲仍固执道：“周国兵将亏损严重，就算我为周国效力，王上何来十万兵马赠予江洲？”

　　周王缓缓道：“兵马易养，帅才难求。孤王愿以十万王师换你一人，你可愿意？”

　　一声冷笑从李江洲喉咙中溢出：“只怕我的意愿于王上和公主而言，并无作用。”

　　周王惋惜道：“此次战争你已在三国之间展露头角，你非池中之物，高山阔海才是你的归宿，怎能一辈子困囿于江洲？”

　　李江洲深思熟虑了一路，他去周国，似乎是对所有人都有利之举。壹拾得到十万兵马，周王达成目的，而他自己也得到施展抱负的机会，这是一举三得之法。

　　可他并不愿做出选择。他心甘情愿效劳周国，和被威逼利诱去周国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为何壹拾将每个人的心思都揣摩的明明白白，唯独不懂他呢？

　　回到江洲，江洲刚刚下完一场雪，院子积了一层薄雪。壹拾亲自在庭前扫雪，李江洲无声上前夺过她手中的扫帚：“你不怕腿疼？”

　　壹拾道：“今年冬天不怎么疼的，大约是康复了。”

　　李江洲一边扫雪一边平静地问：“你早就拿回了江洲令，为何不告诉我？”

　　壹拾仰着下巴道：“忘了。”

　　李江洲：“那你还记得你和周王的交易么？”

　　壹拾笑眯眯地走上去抱住他的腰：“也忘了，周王跟你说了什么？”

　　“卫壹拾，这不像你。”

　　“是吗？我是比过去美了么？”

　　“我以为你待我会像你父王、谢西照、李倦他们一样。我以为你不会辜负我的。”

　　壹拾转到他身前，手背朝他嘴上轻扇了一巴掌：“胡说什么，怎么被你说得我像个负心汉似的。”

　　李江洲攫住她的腕子，压迫地逼她后退，壹拾的背抵在粗糙的树干上，她委屈地皱眉头：“你不怕弄疼我么？”

　　她一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李江洲甚至都不知道要如何逼她开口。她就像一阵风，想往那吹就往哪个方向吹，她仗着她的聪慧，仗着他爱她，于是翻来覆去地折磨他。

　　“我若去周国，你自己留在江洲，还想再招新的面首么？”

　　壹拾是躲不过他的追问了。她叹息道：“我自是给我安排好后路的。之前我答应过锦姬要去晋国帮她，我会前往晋国，待我助太子栩登基，便是晋王的恩人，，我又对谢西照又放行之恩，届时再有你做周国重臣，三国皆可为我牵制，再加上周王送来的十万兵马，在可保在我有生之年，无人敢进犯江洲。”

　　若她的心是凌冽无情的寒风，那么此刻李江洲便如同冬日里的萧条。

　　他辨不清自己心中此时是什么感受，或许是愤怒，或许是讽刺，可最终都化作无奈。

　　命运都敌不过她的顽强，你又能耐她何？

　　他抵着壹拾肩部的手臂颤抖，声音疲惫道：“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

　　壹拾握住他的手：“李江洲，你是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他是令她变柔软的人，是和她的故国一样宽厚的人。

　　她这一辈子萌生过两次要了结自己的想法，第一次，是齐国灭国，第二次，是不久前他孤军直入江洲，生死难辨。

　　一个战士只有一只盾牌，一只乌龟只有一个壳。

　　她的生命里，也注定只有一个李江洲。

　　壹拾用自己柔软的指腹摩挲过他掌心的茧和疤痕，她仰起头，波澜不惊的双眼直视李江洲：“李江洲，你想去周国么？”

　　你是想做流芳百世、受万众敬佩的大将军，还是只想屈于江洲，做一个亡国公主的士兵？

　　这一次，该由你做决定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