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

作者: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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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继良带人去普关支援,一去已是毫无消息的两天。这让齐致辰无论干什么都心不在焉,满脑子都在担心着。

      虽按目前趋势来看马上要到来的开学日期真的要延迟,但他也还是在大兵们都不在的安静氛围下补起了暑假作业。他是想用写作业麻痹他那颗一刻不停胡思乱想的心。

      用抹布沾了水将屋里方桌擦拭干净后齐致辰把他这假期都没怎么动过的帆布书包打开拿出了书本。握着笔算题时却怎么也做不到聚精会神,他转着笔看窗外。

      下午五点多,阴天,风从窗口吹进来,课本被吹的哗哗响,齐致辰并没用东西去压,而是坐在那呆呆的看着不停翻动的书页。

      两天了,并没传来普关的任何消息,有时候没有消息往往是好消息。

      留在呈塘的大兵是二连的,全都住在国堤下。虽然孟庆喜也留了下来,但这两天住村西没回来住。齐致辰隔离般的无法知道周继良那边的情况。这两天来新闻里播报的受灾地越来越多,受灾情况情况越来越严重,其中就有呈塘附近江两岸熟悉的城市和村庄名。

      齐致辰视线落在方桌右上角被洗漱袋压着的一沓纸上,他伸手翻了翻,大多是两杠一星去共庭开会时拿回来的文件稿子。当看到中间夹着的几张字迹潦草写写画画的纸时,齐致辰有些鼻子发酸。

      那是刘景利曾记录帮大兵们去镇上捎带东西时用的纸,看着那上面圈画的特殊符号,齐致辰甚至能想起当时他问那些标记是什么意思时刘景利笑着给他解释的样子。

      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被遗忘。齐致辰不知他能记得那个总是笑着喊他名字总是笑着同他讲话的刘景利到多久,但他知道,他不想忘记。

      齐致辰把纸放回原处,继续打量起桌上的那个深色盒子。那是两杠一星装东西的盒子,上面落了层浅浅的灰,用手指一抹盒面留下清晰痕迹。

      这盒子从周继良第一天住进来就摆放在这,但齐致辰从来没好奇的去动过,他知道乱动别人东西是不礼貌。可现在他却不再顾忌,心里对盒子主人的惦念让他打开来看。

      里面的东西不多,清晰可见。

      一个装着剃须刀的小盒子,一大串钥匙,一个钱包,几节已拆封了的电池,还有一包葡萄干。

      齐致辰用手按了按那包他买给周继良的葡萄干,包装不是很完好外加潮湿的环境,已微微发霉。他不知周继良没吃光是因不好吃吃不下还是太好吃不舍吃,但男人能留着让他很开心。他当下去摸了摸他裤子兜里的那把瑞士刀。

      “小舅,我想要一只蜻蜓。” 一个小脑袋瓜从外面趴在纱窗上可怜兮兮地嘟囔,“可我抓不到。”

      齐致辰笑着起身往出走:“小舅给你抓。”

      可能是水大的原因,今夏蜻蜓一直特别多,这几天更是多的显眼,在空中乱飞乱撞。

      李明达一人无聊,玩来玩去对天上飞的蜻蜓感了兴趣,小小身影在院里跑了半天也一无所获。

      齐致辰看了看周围情况后走去了喜宴厅侧面墙边,那墙头上有铁丝网,不少蜻蜓飞的累了便落在铁网尖端上歇脚。

      “嘘,”齐致辰示意乱蹦着的小外甥,小声道,“你别出声。”

      李明达立马立定站好,用跟他小舅同样大小的声音说:“快抓呀。”

      齐致辰慢慢的挪着步子靠到墙头边,屏息凝神的停留了一会儿才慢慢抬起手臂贴过去。他已十分小心翼翼,可蜻蜓在他快碰到时呼啦啦都飞了起来。

      齐致辰叹气:“还挺贼。”

      这小爷俩就这样又等了好一会儿,等到又一波蜻蜓落下,齐致辰故技重施,只不过在快碰到时不再犹豫,而是猛的一捞,扣住一只。

      “捉到了!”

      齐致辰笑着回身弯腰将虚握着的拳头摊开来,把里面扑腾的蜻蜓用另一只手捏住后递过来。

      李明达看清后跳起来:“是红辣椒!红辣椒!”

      “还真是。”齐致辰看着那蜻蜓通红的躯体笑了,“拿住了啊。”

      李明达捏住蜻蜓透明翅膀跑去一边玩,齐致辰闲着没事打算再捉一只。他看到一只花蝴蝶,捉了半天没捉到,弄了一手的金色粉末。

      当他放弃捕捉去压把井边洗手时,听到前屋卖店有躁动,匆忙的洗了洗手后便跑了过去。

      “普关没守住,最后一道防线已决口,”一妇女站在卖店前唉声叹气的跟周围人说着,“没来得及撤出的百姓全憋里了,我家那口子说普关跑出来的都在往这面赶呢……”

      齐致辰没听完话撒腿就往村西跑,他觉得问村民不如问国堤的大兵,他一路跑到国堤下找着人。

      二连的大兵一直住村西,那么多人齐致辰不熟悉,但那些大兵倒是熟悉他这个总出现在他们营长身边的,见这少年火急火燎的过来都看过来。

      齐致辰也不管认不认识,扯住一大兵就问:“普关怎么样了?”

      被拽住衣服的那大兵摇摇头:“没守住,淹了。”

      简单的五个字却谱写出很大的画面,齐致辰松开扯着大兵的手,从帐篷堆里穿梭着,最后费力的登上国堤往普关方向看,什么也看不到。

      普关被淹了的消息卷过来在呈塘村里传开,造成了人心惶惶,不少人已再次准备打包行李要往南大山上去。

      将近八点左右,第一批逃出来的普关人到了呈塘,从国堤上过来就能听到声音。呈塘村里很多人也都聚到了国堤附近,一时间吵吵嚷嚷乱成一片。

      一个多月来,虽洪水近在眼前,但每次听见哪里淹了,都是很远的地方。如今普关已陷危险之中,呈塘也很可能将不再宁静。

      孟庆喜带着二连大兵帮着那四五百普关人简单安顿在了呈塘。面对突然增多的人数,安顿方面只能做到所有大兵的帐篷都让出去。大兵们则一人拿着条编织袋直接铺在国堤面上躺在上面露天过夜。

      那晚是不眠之夜,村西始终都没安静下来,暂时无家可归的普关人牵挂着那些没出来的老乡,守在呈塘国堤的大兵们担心着奋斗在普关营救的战友们安危。

      齐致辰也一夜没睡,他睡不着,最后干脆坐在床上安静的坐着。能想象到大兵们解救百姓的场景,夜这么长,何时能天亮。时间如果过的快一点,大兵们会不会就能少累一点。

      凌晨一点多听到喜宴厅大门响,齐致辰快速的下床光着脚跑了出去。

      他以为他会看到大兵们全都回来,可只有一个人。

      孙畅拖着沉重的步子刚进大院就看到跑出来的人,他搓了搓手上的泥巴,声音不大:“小齐没睡啊?”

      “他们呢?”齐致辰看着走过来的人。

      “我刚跟着护送一波普关人回来的,”孙畅走到压把井边弯腰去压水,“其他人还在普关,还有不少百姓困在水里。”

      齐致辰上前帮着压水,出水后用水瓢舀了水抬起手喂给孙畅:“你们没人有事吧?”

      咕嘟咕嘟喝着水的孙畅听了话后停止喝水,他深吸口气,语气有些弱:“目前都在四散着救人,还不确定谁有没有事,我们连营长都还没找到……”

      哐当一声,水瓢脱落在地上,齐致辰盯着眼前人:“什么叫你们营长都没找到,他人呢?”

      “小齐,从水漫过来后很多人都不见了,”孙畅说着说着蹲在了地上,突然的声泪俱下,“真的太可怕了,水那么大,扑过来好几米高,人直接就盖过去了,我们太渺小了,太他妈渺小了……”

      齐致辰目光呆滞的站在那,他虽没在现场,但他能体会到孙畅哭声中的畏惧和无助。周继良没有消息,会不会有事?他妈的这场大水到底什么时候会过去,到底还要多少大兵伤亡?到底还要多少百姓流落他乡?

      没过多久,喜宴厅又陆续回来了大兵,都弄得一身泥,一个个疲惫着身子进了屋。

      齐致辰还站在院里,他在等那个熟悉的男人从大门口进来。

      整整一夜,从普关撤过来的人陆续不停进入呈塘。天开亮后,又一波大兵从普关撤回来,除普关百姓,还包括一营和二营的部分解放军。

      孟庆喜在国堤上坐了一夜。在看到这次回来队伍里的孟饶时他快步起来走过去把人抱住:“你吓死爸了。”

      孟饶苦涩的笑笑后拿开他爸的手:“我回来了。”

      孟庆喜意识到在下属们面前有些失态,连忙站好。

      这时人群里挤进来个瘦高少年,直奔孟饶,目光慌乱的四处扫着:“孟饶哥你们营长呢?我怎么没看到。”

      孟庆喜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又重复着问了遍:“营长呢?”

      胡文军接过话:“副营,营长他……我们没能找到,水位还在不停上涨,情况还很危险,为避免更多伤亡,只能先撤出来,同时不见的除了咱们营的还有一营和二营的几个人,已留了小分队在继续搜救……”

      周围拥拥挤挤的人,乱七八糟的声响,齐致辰心跳像是突然停了,脑里快速闪过周继良那张脸。他开始怕等下去了,他怕他最终等来的是周继良的坏消息。他不敢想象若周继良人一直找不到,会不会像当时刘景利一样,最后发现的是尸体,一想到这他的心有把刀在旋转,喉咙有只大手在掐着,瞬间憋闷的感觉让他眼珠发烫,他快步走去一旁,怕自己的情绪被看到。

      这样兵荒马乱的早晨,太多人被死里逃生冲昏头脑,带着劫后余生的麻木。

      同样退过来呈塘的一营和二营的解放军们原地休息在清点人数。呈塘村委会组织村里妇女们聚在一起用各家出的米和菜做着大锅饭。

      孟饶穿过往来的军民,走到蹲在国堤边上的少年身后,和少年望着同个方向。

      时间一分一秒过,心像煎在油锅里。

      “搜救的回来了!”

      尽管齐致辰已蹲到腿麻,却还是在听到喊声后半起身看,看到一队人从远方过来后迅速起身奔了过去。起先的那两步很踉跄,随后便一步步稳稳的踏在了地面上。

      打头的几个大兵齐致辰不认识,甚至没见过,应是其他两个营的。后面的十几个百姓和大兵他也都不认识。

      没看到周继良。

      齐致辰脑袋缺氧抽空的感觉,百般猜测自动混合成真相,他崩溃的腿发软,那感觉与那个雨夜,他叫他姐,他姐没有回应时一样。

      心很疼,撕开了般的疼。

      他不想去确认回来大兵们抬着的那个人是周继良,却还是忍不住看过去。

      只一眼,就像电到了似的立马收回眼神,被抬着的那男人侧脸轮廓再熟悉不过。齐致辰哆嗦着后退了两步。

      少年垂着的手抓着裤子侧面,垂着脑袋望着地面,眼泪吧嗒的滴落。

      齐致辰正感受着心被掏空的巨大失落时,忽听有周继良的声音由远及近。

      “我早就想跟你说了。”

      齐致辰猛的抬头,微微模糊的视线出现了那张熟悉的脸。

      男人蓬头垢面,下巴上的胡茬清晰可见,干裂嘴唇微启继续道:“你哭的时候很难看。”

      齐致辰喜极,悲喜转换太快让他没调整好表情,眼里含着泪,憋出笑容送气时带出了鼻涕泡。

      下一秒周继良抬起一只手臂紧紧的将人搂过来,用力的仿佛要把人抱进身体里。

      在这处处哭泣相拥的氛围里,这相拥的两人有两颗比任何人都紧紧挨着的心。

      齐致辰躲开周继良不停在他额头上蹭在的下巴,站好后摸着脑门:“胡子,刮得疼。”

      周继良意味深长的低头看了看自己挽起裤腿的左小腿:“疼说明还活着。”

      “流血了!”齐致辰蹲下身子去查看,“你这腿咋了。”

      周继良的腿上血和泥巴混成一片,伤口多大他自己都还不知道。当时二次决堤时洪水冲过来,他最后被拍撞在了一辆农用机动车的侧面车轮上,硬生生把腿别在了里面。以至于他整个人困在了车斗旁。水位不停上涨,求生欲望让他在拿不出腿的情况下不停地半沉浮在水面上下维持换气。

      血流了一些后更是没什么力气,喊叫声达不到让嘈杂洪水侵袭下的救援大兵听到。那难熬的七八个小时里,他以为他会把自己交代在那。有过绝望,最后却没放弃。他从不知他在生命受到威胁时还能想起齐致辰。他想到那明眸皓齿的少年,多了想再看到少年的本能。

      他撑到了附近有抱着漂浮物路过的老乡,那老乡游去很远的地方叫来了大兵,周继良才算彻底得救。来营救他的是一营的两个大兵,见到是一直在找的三营周营长,立刻激动的又叫来几个大兵,几个人潜到水里将车抬起才把他的腿拿出来。

      回来这一路大兵们没让周继良走路,找了木板抬着他回来的。虚弱体乏外加极缺睡眠,躺在木板上一晃一晃的周继良竟睡了过去。直到木板被放在地上,他惊醒,睁眼就看到齐致辰站一边哭,这才快速爬起一瘸一拐的过来。

      看到齐致辰站在那微微缩着肩咬着唇低头哭时,周继良除了欣慰更多的是心疼。他很想走过来说哭什么我没事,可却觉得那样说不够轻松,于是他说,你哭的时候很难看。

      怎么会难看,少年那么好看,做什么都好看。他只是,不想看到少年哭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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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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