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作者: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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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选择


      早在前一天晚上,允南门便收起了吊桥,落下了门闸。城门上站满了守城的长鹰军士兵,他们冷漠地居高临下,看着奔向城外逃难的百姓。
      “郡主,这地方太不安全了,谁知道一会他们会不会暴乱?”陆惠香一脸愁容。
      李司南坐在马车中,脊背绷得笔直,她看着那些背着全部家当的逃难百姓,脸上露出了与年龄不符的忧虑。

      在作为璧心公主的七八年中,她衣食无忧,过着众星捧月般的王族生活。在阿雅王朝覆灭,原傅隋殒身断石崖后,救命恩人鹂娘代她视如己出,不曾受任何委屈。可如今却不太一样了,她是忆锦郡主李司南,是广宁府的皇女,在原奉离开后,她便是广宁府万千百姓的唯一指望。

      “我不能走,”李司南自言自语道,“我若是走了,他们又能逃去哪里呢?”
      陆惠香抿着嘴,低下头不说话了。
      “咱们下车!”李司南打起精神,起身说道。
      陆惠香一怔,慌忙拉住她:“郡主?”
      李司南转过身,冲陆惠香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我是大俞的郡主,他们是大俞的百姓,我为什么要恐惧他们呢?”

      此时,城门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有的来自广宁府当地,有的则是在原奉抵达牧流后,从那个岌岌可危的军镇中逃难来的。
      允南门守城的巡卫统领贺重舟出身长鹰镇河关,如今已是个鬓角花白、眼尾低垂的老人了。他一手执鹰符,一手握红缨长枪,如一尊神像般立在允南门上。
      “长鹰将军有令,击退鞑克人前,任何人不许离城。”贺重舟高喝一声,震慑得城下众人不敢出声。
      “鞑克人就要打来了,我们现在不走,难道要像去年一样,躲在家中任人宰割吗?”人群中有一瘸腿的中年男子喊道。
      有了人起头,余下众人立马开始骚乱。市井肮脏的谩骂、叫喊顿时充斥在城下四周。
      贺重舟面无表情,他抬手一挥,城上士兵火速散开,手持利剑拦在了众人面前。
      “长鹰将军就是这么庇佑北境的臣民的吗?”又有人质问道。
      贺重舟的嘴角轻轻一动,似要开口。
      “长鹰将军?他算哪门子长鹰将军?去年征兵时,令那‘鬼见愁’挨家挨户地踹门,但凡家中有能上战场的青壮年,就要被掳走当壮丁!”说这话的是一个从牧流来的年轻女人,她男人刚刚战死在了那三座要塞中。
      “谁说不是这样呢?”一旁有人回应她,“当时‘鬼见愁’把守着城门,盘查每一个出城人的通关文牒,我可是知道,连要去探望自家怀孕婆娘的男人都要拦下呢!”
      这话一石激起千层浪,越来越多的人高声辱骂了起来。
      一个站在人群边缘的老人笑了两声,语气轻蔑道:“从前原傅隋将军,或是原存山老将军在时,北境哪里会有这种时日?看看现在,那个毛头小子也只会拿咱们撒气罢了。”
      “是啊!”有人接话道,“我可是听说,去年广宁府被屠城后,原奉那混蛋不顾城中无数民众的安危,只顾着用抢回的郡主向上邀功。他就是朝廷的傀儡,就是那些王公贵族们的奴婢!要不为什么会将那半大的小丫头接进自己的将军府,还好吃好喝地供着呢?据说这位小原将军对那郡主还要日日一跪三叩头地请安呢!”
      这话顿时引来一阵哄笑,连站在城墙上的贺重舟听完都险些变了脸色。他沉着气,狠狠一敲红缨长枪,怒斥道:“放肆,郡主和长鹰将军不是尔等能闲谈的!”
      可惜的是已经群情激愤的民众根本无暇顾及贺重舟说了什么,他们向地上啐骂,指着官兵的鼻子高喝,直至牧流方向再一次传来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和喊杀声后,才心有余悸地安静下来。
      “既然你们如此看不上原将军,那你们可知如今他身在何处又在做什么吗?”巨响才刚平息,一个清亮的女声在众人头顶响起。
      适才还在马车中的李司南已经爬上了城墙,站在了贺重舟的身边。
      她穿着一身红衣,是去年刚进长鹰将军府暂住时,梅竹青请裁缝为她做的。相较于一年前,这衣服已陈旧不少,但陡然出现在这阴沉的天空下却显得格外亮眼。
      李司南未按仁熙先帝留下的《女子七戒》中要求的那样遮面外出,只挽了个未出阁的发髻,别了一支嵌着碎珠的步摇,那袭红衣在北风呼啸中徐徐拂动,衬得她那眉目愈发艳丽。
      “你是……”刚刚嗤笑长鹰将军的那位老人一愣,随即惊呼道,“你是忆锦郡主?”
      “不错,我是忆锦郡主。”李司南扬起脸,抿着嘴角,用力掩饰着自己的恐慌。

      她今年也不过十三四岁,或许相比一年前是有些许成长,但也不过是个少女,是个未及豆蔻的小姑娘。
      她前一夜还因鞑克刺客而惊魂未定,早晨还在为原奉泪流满面,如今却要站在这里,试图为北境、为广宁做出点改变。
      李司南想不清自己为什么会不假思索地应下原奉的请求,自然也不知到底有没有能力做好这事,但她依旧选择站在这里,像个真正的郡主一样。

      或许是迫于皇室威严的压迫,原本骚动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其中甚至还有几个人跪地行礼,仿佛刚刚的嘲笑讥讽与他们无关一般。
      “见了郡主,还不叩首吗?”贺重舟又是狠狠一敲红缨长枪。
      “不必了,”李司南借着陆惠香的搀扶,歪歪扭扭地爬上了瞭望台,她紧张地闭了闭眼睛,随即又朗声说道,“不必了,我非肃王,见了我不必叩首。”
      听到这话,城墙下的民众一时恍惚了。
      “方才我也问了,既然你们如此看不上原将军,那你们可知如今他身在何处又在做什么吗?”李司南重复道。
      有胆大者笑道:“怕不是猫在哪个角落里面当缩头乌龟呢吧?”
      只是这等笑话未再能引起众人的大笑,只有零星几声附和传来,下面便又是一片寂静了。
      “将军他在牧流,或许就在刚刚那一声巨响源头的旁边。”李司南的声音不大,却压过了那嚎叫的冷风。
      “牧流前线是什么样子,诸位是否知晓?”李司南又问。
      城下百姓茫然,并不知该如何回复她。
      李司南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庇护牧流的三座要塞已被鞑克人攻下,或许……或许现在也轮到主城了。”
      说到这,李司南的眼角闪烁了一下。
      城下百姓顿时议论纷纷,有人感叹,有人忧愁,还有不少从牧流逃难而来的人在庆幸。
      “牧流是广宁府的拱卫,倘若牧流主城真的被攻陷了,那么广宁府也危在旦夕了。”李司南继续说道,“诸位都是广宁府的百姓,是北境的臣民,是我大俞黎民苍生中的一员,难道就要任由广宁府被柘木儿氏掳去吗?”
      “我们又能怎样?”这话是那位从牧流逃出、回绝了王荃的男人说的。
      “是啊,我们又能怎样?”
      “我们也不过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布衣罢了。”
      “难道要我这老头子上战场吗?”
      那人的话引来了无数人的认可。
      “与柘木儿氏军队厮杀的是北境臣民,向南逃去的也是北境臣民,可依我看来,唯有那勇于为北境付出自己一切的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北境臣民。”李司南顿了顿,“长鹰军的千万将士,长鹰关门上的无数士兵,还有……还有率领他们的长鹰将军原奉或许才能与这称号相配,因为他们不是逃兵。”
      天边似乎又飘起了雪沙,风却渐渐缓和,乌云依旧浓重,喊杀声仿佛归于沉寂,只剩那时不时飘动的军旗还在鼓鼓作响。
      “大俞与阿雅氏王族数代友好,百年之间不曾有过战乱,北境安稳,民富兵强。历代长鹰将军仁厚忠武,坚贞不渝。
      “但万物有变数,时代会更迭,自上一代长鹰将军出关之日起,就注定了乱世会到来,战争会侵蚀北境,纷争会离乱北境的百姓。勾起动乱的源头与原奉将军无关,或许也与任何一个置身于此的人无关,但我知道,如何结束这一切这与你们有关。
      “一年前,柘木儿氏座下第一将军乌赤金率人屠城,杀了我的母妃、阿雅王的胞妹褚兰公主,而我也于战火中走失。是原将军寻回了我,以此保住了北境,保住了长鹰军。
      “在你们看来,原奉或许不及老将军分毫,但原奉却为重新扶起长鹰而尽心竭力。我不是肃王,不会将他拦在骥北门外,虽然原奉将军也不是原傅隋将军,但我只希望诸位能相信他,就像相信历代长鹰将军一样,就像……相信那盘旋于你我头顶的苍鹰一样。”
      这话的话音还未落下,突然城角一声厉鸣,一道黑影腾空而起,往那幽邃的深空跃去。
      “是苍鹰!”有人惊呼道。
      李司南也吃了一惊,她探身看去,只见一只苍鹰盘旋不下,向牧流而去。
      “长鹰将军,是长鹰将军……”那位老者喃喃自语道。
      他活了不少年月,见了无数次这样的景象。而自五年前起,不知为何,北境的百姓似乎逐渐忘记了,在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漫长时间里,那苍鹰从来不曾离去。
      “诸位!”李司南欣喜道,“在此,我不想用郡主的身份来要求,我只想问,有谁愿意帮助我,与我一起回到牧流,将存储于牧流的辎重带回广宁?”
      苍鹰的撼动尚未走远,城下的民众还在恍惚之中,他们左右相顾,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和郡主一起回去!”突然,有一个中年男人仰头道。
      李司南眼睛一亮。
      “半年前,我本要前去北幽,照看我那要生产的内人,蔡统领拦着我,不许我离开时,就是郡主为我疏通。我相信郡主,所以或许……那长鹰将军原奉也如郡主所言一样,依旧是我们北境的庇佑。”这人高声说道。
      一呼应后百呼应,不少人放下了扁担、包袱,转头看向了有狼烟冒起的牧流。
      李司南笑了,却不觉冷风刮得双颊生疼。她飞奔下城楼,跑向人群,高声道:“我与大家一起去!”
      人群混乱,流民嘈杂。突然一只手抓住了李司南的胳膊,她疑惑地回头,看到的正是方才领头的中年男子。他气质儒雅,全然不似半年前那个因妻子生产而央求离城的布衣府民。
      “殿下。”这男子轻声叫道。

      午时,风雪将停,隐隐有日光泻出,给刺史府的瓦瓴镀了一层金边。
      高隆贵裹着狐裘站在院中,他眉头紧锁,托着拂尘的手时不时会不安地搓几下。
      “监军,邵校尉来了。”他的亲卫余弋一路小跑,来到了院子里。
      高隆贵眉梢一抬:“邵绮良?那个刚当上镇河关校尉不足一年的年轻人?”
      “是。”余弋犹豫了一下,又说,“这个邵校尉是来向您借监军印的。”
      高隆贵一怔:“监军印?”
      余弋答道:“邵校尉说,原将军前去牧流时,曾交代过他,令他请许刺史草拟奏折,并顺便向北幽借兵。”
      “借兵?”高隆贵轻笑了一声,“难道那个小原将军还在幻想着自己能战胜鞑克人吗?”
      说到这,他又隐约察觉出了不对劲,于是问道:“那如此一来,为何需要我的监军印?”
      余弋觑了高隆贵一眼,答道:“原将军要求发往北幽的调兵密令上盖上您的监军印,这还是头一回。”
      “什么?”高隆贵暗吃一惊。
      昨日傍晚,在筵席开始前,原奉曾给他看过那纸来自李肖的手谕。在当时的所言所语中,原奉曾提过一句话,那边是“一起沉沦”。
      “快,准备信纸,我要给夷中寄信。”高隆贵顾不得其他,转而对余弋说道。
      余弋为难道:“监军,原将军走的时候,令手下人马封锁了整个刺史府,除了许刺史,现在没人能向外递信。昨日穆王也偷偷递来话了,说以后不必时时联系。”
      “什么?”高隆贵一时失神。
      “监军,”余弋小心翼翼地问道,“那监军印?”
      高隆贵张了张嘴,最后吐出了两个字:“给他。”
      余弋抱拳点头,转身准备快步离开。
      可他还没走出去几步,便又被高隆贵叫住了:“等等,你知不知道前些日穆王发往京梁的奏折里都写了什么?”
      余弋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高隆贵叹了口气,掸了掸拂尘,示意余弋可以走了。

      广宁府校尉营中,邵绮良正对着一纸调兵密令出神,他没有等来手下人找到监军帐中的印章,只能派人去问高隆贵。
      但这并非是他眼下最为忧虑的事,毕竟调兵只需要一些简单的文书工作,而战争不止于此。
      邵绮良年不过三,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除了建功立业,他更渴望留名史书,像世代长鹰将军一样,在史官笔下落出浓墨重彩。
      只是这次,原奉没有给予他这个机会。
      邵绮良无法在心里埋怨他,毕竟没有这位小原将军的赏识,他连镇河关校尉都做不上,每逢战乱,他只能快马加鞭地从遥远的肃西赶来,当个出了名的“迟到将军”。自然,没有小原将军的重用,他也不会轻而易举平定一次小范围的叛乱,将不少精兵收入自己麾下。
      只是邵绮良觉得,这些并不够。
      想到这,传令兵的通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邵绮良直起身,看向前来送监军印的手下。
      “高监军有说什么吗?”邵绮良问道。
      这士兵回答:“是余弋送的监军印,属下并未见到高监军。”
      邵绮良一皱眉:“为什么?”
      “将军先前嘱托,不许外人见监军。”士兵答道。
      邵绮良无奈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待等传令兵离开,邵绮良默默拿起了监军印,他盯着这监军印看了许久,随后又放到了一边,转而拿起了自己刚从将军府里取来的鹰符。
      不过是白纸黑字,邵绮良却执笔许久,神情变幻几遭。他看着自己手边放着的那一折原奉亲书战报,最终缓缓落下了一行与战报中形态相仿的字迹。

      这日深夜,飞霜殿中烛火通明。
      孟福跪在李肖的脚边,他低着头,目光难得没有四处乱瞟,因为眼下殿中立着的不止自己一人,还有众多朝中重臣。
      被传来听事的太子李煦早已昏昏欲睡,他坐在李肖左手边,支着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蒋守承暗中盯着他,生怕无心国是的太子惹恼懿安帝。
      “都说说吧,此事该如何是好?”李肖不疾不徐地开口道。
      因主官空缺而执掌吏部大印的侍郎付耘归抬起头,拱手道:“陛下,我朝已有多年未曾经历大规模战事,而北境更是太平了许久,因此臣以为,如今并非应战的好时机。长鹰将军可先做退让,待等兵马粮草充足时,再做反攻。”
      “笑话!”一向与付耘归不和的太尉方重俭低声喝道,“我大俞岂是软弱小国?如此儿戏之话,付侍郎您怎么能说的出口?”
      “难道方太尉有更好的举措吗?”付耘归反问道。
      “付侍郎所提确实是个不错的建议,只是……”刚刚一直默立在旁的刑部尚书严禄沉吟片刻,继续道,“只是很难保证,柘木儿氏王朝会信守承诺,不再进攻。”
      “是啊,陛下。”这话引来了不少臣子的回应。
      “或许咱们也可以请兵驰援北境,不管是离北境最近的苍狼军,还是我们能直接攻打鞑克西界的骁虎军,都可以助北境、助长鹰军一臂之力!”说这话的人长得魁梧雄壮,正是骁虎军主帅唐仲霖的胞弟唐叔丞,此时恰好是他回京述职的时候。
      李肖默坐不语,他将目光投向了宰执张兆和和兵部尚书蒋守承,但是那两人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正巧此时,一名小内侍在殿外禀报道:“陛下,北幽来信。”
      李肖神色一动,他轻轻颔首道:“送进来。”
      那小内侍趋礼奉上,孟福接过,将信拆开放在李肖的面前。
      懿安皇帝只看了一眼,便勃然大怒,将那密信摔在了地上。
      而刚刚替他打开奏折的孟福隐约间瞥见了那信封里的东西,那是一张刚从北幽寄来的调兵密令,这原奉“亲笔”所书的密令上只盖了长鹰将军的鹰符红章,却不见监军印的痕迹。

      此时,刚刚抵达牧流镇的李司南领着自愿前往军仓转运辎重的民众来到了亲卫营中。
      王荃举着火烛,走在她的身前。
      “郡主,小心脚下。”王荃提醒道。
      李司南提起裙摆,依次嘱咐身后的人。就在这片刻的功夫,她再一回头,就见王荃已弯腰钻进南营城镇口的烟墩,他手中的烛火照亮了烟墩中一条通往地下的甬道,甬道上挂着两排胡灯,一阵幽风吹过,盏中竹油燃起了灼目的火光。
      “到了。”王荃颔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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