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锈的目光

　　杜洋洋擦掉鼻血。
　　哭喊着他姐姐都没有这样打过他！
　　所有的装模作样在这一刻露出本来面露。
　　他用最大的声音骂道：“凭什么？因为你是贫困生！你以为学校给你的补助是哪里来的？全部来自于我们这些认真交学费的人！所以你理应对我们感恩戴德！你就该对我们这些衣食父母卑躬屈膝！
　　“你TM的算老几啊！我不过烧了你的一本书罢了！你居然敢打我？我要告诉姐姐，我要向社会揭发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贱东西！”

　　“杜洋洋！”徐文一声怒吼。他不安地看了眼被自己紧紧拉着手臂的水汐。她在发抖。从头到脚，连总是一丝不苟扎成一把的头发都已经散乱了。

　　而杜洋洋肩头一耸，偃旗息鼓片刻后却又继续大声叫嚣：“老师，是她的错！我只是烧了一本书罢了！她却动手打人！我如果错了，她应该让你们帮忙解决问题而不是自己动手！你看！她不说话了。”

　　水汐颤着唇，说不出一个字。
　　“有娘生没娘养”。
　　有的话会在心里打一个孔，再用最钝的刀一点点刮，刮落血肉，刮上骨头，刮入骨髓。

　　“老师，我要给姐姐打电话！”

　　“必须严惩。”杜思思到校后又哭又闹，如果不是水汐始终被徐文护在身后她早已冲上前几个巴掌扇了过来。“赔钱！必须赔钱！喔，你没钱吧。校长，这钱可不能学校给，学校的钱是我们交的，凭什么用来给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擦屁股！”

　　敲门声。
　　“老师，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狄煜走进办公室时第一眼就看见了水汐。那个像打蔫的冬日蔬菜的人，是水汐？没有一点儿生气，没有一点儿精神的人，是那个总是向上，总是一往无前、不惧任何困难的人是水汐？
　　“老师，我想问问你们对这件事的处理。”

　　“未成年打架。”徐文冷冰冰说。
　　杜思思不愿意。
　　徐文分毫不让。杜洋洋偷窃，损毁同学的私人物品，在校内纵火。说小，是不懂事；说大，一个“故意纵火”便可以让他滚出二十一中！“私了，还是报警，你自己选。”

　　站在一旁的狄煜阴恻恻说：“小学男生、初中男生因为发育晚打不赢女生也就罢了。高中男生打不赢女生，还有脸哭。”拿出手机看着杜思思，“这次你要多少？”
　　“二十万。”
　　狄煜失声笑。“校医，医院都说了这是轻伤。你确定要二十万？”
　　“确定。”

　　狄煜报警。
　　徐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警方派来法医进行伤情鉴定，因为是未成年殴打未成年，打人的有理由；被打一方偷窃、破坏公物、校内纵火，三言两语逼着杜思思和解。
　　狄煜赔了一万块钱，水汐打人的事便了结了。

　　警察走后，学校与杜洋洋慢慢算账。上一次回家反省，这一次留校察看。再犯错，退学，换学校。
　　“这里是高中，是全省第一流，全国排名名列前茅的高中。进校后因各种原因跟不上的学生不止一个，但只有你，似乎在用尽一切手段逼着学校开除你。”教导主任冷着脸。
　　杜洋洋背上书包，鞠躬，转身便走。走时步伐轻快。
　　这一幕让所有人心中咯噔一声。

　　水汐死死盯着杜洋洋离开的背影，要上完自习了，她脑中却只有那句“有娘生没娘养”。
　　妈妈。
　　妈妈……
　　她轻声唤着。

　　杜洋洋说对的。
　　她的确有妈妈生，但没有妈妈陪她长大。
　　那本书没有了，那本书……没有了……那本支撑她走到现在的书，没有了。
　　她不仅没有妈妈，连妈妈留下的唯一东西都没有了。

　　她轻轻颤抖，直到狄煜跑来拉她回教室。
　　费斐手中拿着面包，水汐一直在办公室，没来得急吃晚饭。

　　水汐愣愣看着围墙。
　　她觉得压抑，翻墙，逃课。

　　狄煜目瞪口呆，几秒后，翻墙，逃课。
　　费斐一咬牙，一起逃。还好学校只是墙高，监控多，没有安装电网。

　　翻出学校，水汐却不知道去哪里。

　　她对这座城市的了解微乎其微。她记得最清楚的也不过是学校到她卖笔记本那家小店的路罢了。她茫茫然在街上，形单影只，她看华灯初上，看人三五成群，看家长牵着自己的孩子。其他人或者有去处，或者有归途。
　　只有她，被街景簇拥，孑然一身。
　　没有手机。
　　没有钱。
　　她随着人流前行，浑浑噩噩，走入一片繁华的街区。她记得马胜男曾说过，距离二十一中三站路的位置有个新兴商业街。但她从来去过，因为没钱，因为浪费学习时间。

　　店铺一间挨着一间。大屏幕流光溢彩，各种广告交替变换。店中商品琳琅满目，妆容精致的男孩女孩在门口迎客，带着笑容不遗余力介绍。
　　香味从四面八方飘来。
　　香水，香氛。快餐，烧烤。奶茶，螺蛳粉。水汐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噜噜的抗议。在学校过得太好，如今的她已经不习惯饿肚子了。

　　也有人留意到穿着校服的她。
　　但更多的人不在意，又不是没见过请假离校的学生。
　　博主握着手机拍摄打卡视频。他们中许多人去过二十一中，去过费斐和狄煜所住小区的门口拍摄视频，发表见解。
　　可水汐走到了他们面前，他们中许多人却没认出她。

　　终于有人留意，水汐没来得及反应，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扯着她逃出那人的视线范围。
　　水汐一面跑一面看那人的背影。
　　白色的帽衫，黑色的羽绒服，牛仔裤，戴了一顶黑色毛线帽。

　　狄煜？
　　狄煜。

　　她如梦初醒，狄煜怎么也在校外？

　　“你应该不认识路。而且晚了。我和狒狒有些担心。”狄煜戴着口罩，露出的眼睛温柔而清澈。
　　“你换衣服了？”
　　“对。”一个穿二十一中校服的学生选在上课时间在街上逛逛，还算正常。三个？还是两男一女？太招人眼。

　　水汐不安地拽着衣角：“对不起，我们快回学校……”
　　“逃都逃了，哪有逃课一半就走的？不趁着年纪还小抓紧时间违反校规。难道还要等长大了违反法律法规吗？”

　　乍一听很有道理。当然，因为是乍一听。
　　水汐收敛了继续劝告的心思。她没心情。

　　她这副浑浑噩噩又忧心忡忡的模样让狄煜心疼，却又让他觉得有趣：“你伸手矫健，从围墙上一跃而出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样好不好？”

　　水系的脸彻底红了，泫然而泣。
　　狄煜不再逗他。“费斐应该快来了。”

　　逃课后狄煜回家换衣服，拿钱。
　　费斐跟着水汐。等狄煜追来跟上，费斐再找地方换衣服。而后汇合。

　　“费斐同学又怎么知道你在哪里？”
　　“他有电话手表。”狄煜耸肩，学校查手机很严，却忽略了电话手表——毕竟有几个高中生用电话手表的？费斐的手表有付款功能。

　　“现在最重要的是换衣服。”
　　二十一中的校服太显眼了。
　　给水汐戴上口罩，狄煜拽着她进了一家女装店。“算欠款。你不是专门有个本子记和我之间的账目吗？”

　　水汐脸一红：“你没生气吧？”
　　“不气。一定程度上这是加深你我牵扯的手段。你好，她的衣服。”

　　水汐顾得不思考，她已经被琳琅满目的商品闪花了眼。
　　每一件都很漂亮，每一件都独具匠心，每一件她都不配。狄煜在她额头轻轻一敲。“张晴云那句话说得很好：你是什么不值钱的小女孩吗？麻烦帮忙。那件，那件，还有那边那件。麻烦。”

　　白色的羽绒服和蓝色的加绒牛仔裤。
　　二十一中的校服被小心装好。

　　狄煜付款，四位数。

　　水汐瞠目结舌。
　　她省着每一分钱。
　　他们花钱如流水。

　　水汐却又很庆幸。

　　“果然女生有新衣服就开心。”
　　“不是的。我开心是因为你们都过得很好。我的朋友日子过得好，我自然开心。谢谢，我一定会换钱的。”她戴着口罩，露出的眉眼温柔沉静。

　　美的却又不止眼睛本身。
　　最美的是眼神。

　　狄煜手机响了。用电话手表的费斐准时追来，他一身白。“哟，棉花糖，我们两个是情侣装。”
　　“费斐同学，麻烦不要乱说。”
　　“好、好。”

　　街上灯红酒绿。
　　街景炫目，亮若白昼，却又比白昼多一分迷离。
　　红男绿女，时尚达人。水汐紧跟着两人，目不转睛，她用眼睛贪婪吸收着街景，将一切刻入记忆。

　　三人都带着口罩，但修长挺拔的身材，细长笔直的腿，露出的眉眼也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甚至有胆子大的女孩子跑来几人面前，撒娇求看一眼尊荣。
　　“不好意思，脸过敏了。”狄煜笑着说。
　　费斐：“俺也一样！”
　　两人一起看向水汐。

　　水汐：“我、我、俺也一样！”

　　“你们三个是什么关系？”

　　狄煜：“你觉得呢？”
　　费斐：“我们三个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的那种关系。”
　　狄煜：“说人话。”
　　费斐：“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们是三胞胎。”

　　水汐：“嗯，就是……”

　　女孩子们走了。

　　费斐看着水汐：“棉花糖，你终于被同化了。”

　　水汐不知该怎么回应，她僵硬地笑了笑。

　　费斐：“你说，他们如果误以为我们三个是哪种关系，明天的热搜会怎么写？水汐，你说。”
　　水汐：“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费斐：“好学生，你才是好学生。两男一女，暗夜游街，下一个目标是旅馆还是酒店？这到底是人性的沦丧还是道德的扭曲？”
　　狄煜：“……费斐，可以了。”

　　水汐用力挤出笑。
　　那笑意却也很快落寞。

　　她机械地跟着他们看遍处的热闹。
　　但热闹都与她毫无关系。
　　她接过他们递来的烤串与奶茶细细品尝，却在心中默默计算账目。她大约欠这两人七万元。
　　七万元。
　　好恐怖的数目。
　　但必须还。她不能平白收人礼物而不知报答。即便是他们主动赠与的。没有谁有义务一定对她好，所以遇见对他好的人，她会万般珍惜。

　　可在心中压抑许久的东西就快要崩塌了。
　　她想要尖叫，想要疯狂的破坏，想要抛弃谨小慎微的自己，抛掉一往无前的精神，做一个疯狂的破坏者，似乎那样心中的空缺才能被简单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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