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断情天与星月天不同，并无主城，多的是林立的仙山楼阁，碧水潺潺。灵气充盈，乃是散仙地仙的修行圣地。

　　而今，断情天与无相海之间的结界被突然涌上来的妖怪咬了一个洞，顺势逃进来四处搞破坏，踩踏了水云桥，劈坏了碧藤林，将大泽大湖的水搅得一片浑浊，惹得民怨沸腾。

　　重离与傅云疏赶到断情天边境时，巡逻仙兵正拿着三叉戟到处叉满地爬的蜥蜴和蜘蛛，间或出现几只修为高些的蜈蚣精蝎子精，那数百条腿张牙舞爪的样子，可是要恶心坏人。

　　“到底怎么回事。”傅云疏皱着眉责问断情天的守卫头子，“弄得到处乱七八糟的。”

　　守卫头子身上全是飞溅的绿血，紧张不已：“这些妖怪是这两天突然冒出来的，仿佛是受了什么侵袭一般，狂性大发，冲上来就到处爬，拦都拦不住。尊上，还请您先把结界堵上，否则这源源不断的谁受得了。”

　　傅云疏挥手，现出一柄剑来，将脚边爬过的一只藤蔓怪砍断：“封了何用，妖怪不除还是会破。”

　　“尊上小心！”重离指着他身后飞扑上来的一只怪鸟大叫一声。

　　傅云疏反手一剑，干净利落地将它心脏捅穿，嫌恶地看流出来的绿色脓血：“阿离，你在此处帮守卫清理下妖怪，我去去就回。”

　　重离紧张道：“我不会除妖啊！”

　　傅云疏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时教过你仙法，此刻就当演练了。”

　　重离是泛仙，不必像木系或是火系此等有种族之分的仙族一般固定于某类仙法，各类系别的仙法都可以领悟一二。只不过傅云疏是水系仙族，教给他的都是偏重攻击的水系法术。

　　比如一招“滴水成冰”，便是用自身灵力化水，再以水凝成冰刺攻击，虽然比较低级，杀伤力也不大，但用来收拾这些小妖还是绰绰有余。

　　重离不放心道：“你要去哪儿，多久回来？”

　　“妖神境。”傅云疏道，“这里的妖怪都是精怪，有入魔迹象，我须得去看个究竟。”

　　“那你要小心。”重离语重心长，“那里的妖怪太凶了，一言不合就要吃人。”

　　傅云疏斜看他一眼：“用不着你提醒，放眼妖界，还无人能伤得了我。”

　　“这样么。”重离垂下头，“那你走吧。”

　　傅云疏原地站了片刻，两指夹起剑柄，把剑递给了重离：“这个拿着。”

　　重离接下剑，抬起头看着他。傅云疏咳了一声：“不是什么好剑，不过上有剑灵，有危险会替你挡下一击。”

　　重离把剑抱在怀里，剑身温热，似有灵气流淌，喜道：“多谢尊上！”

　　“小心些。”傅云疏嘱咐了一句，眨眼工夫化作一道清芒，迅速消失在了边境之上。

　　傅云疏在空中摘去面纱，幻化了一身行头。落地时素衫短靴，银发散开，头顶的发间生出两支角来，双眸瞳孔变得狭长。

　　路过水潭，傅云疏低头瞟了一眼水中的人，角冒出来顶在头上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他摸了摸自己的角，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几千年前尚在无相海勾中潜行的自己。

　　时移势易，一切都已沧海桑田，只是多年来容貌不曾更改，他有时候也会忘记自己早已不复少年时。

　　走过妖怪堆里时，收获了挺多好奇的目光。甚至有只狐狸精不知从何处跑来，挡住了他的去路：“这位兄台请留步。”

　　“干什么？”他看着那只毛色雪白，尚未幻化成人的小狐狸问道。

　　“我最近在练化形术，只是人脸却怎么也化不好，丑得惊天地泣鬼神。”小狐狸变了个脸，眼睛长在嘴巴上，耳朵只有一个，唯一长对地方的鼻子还是个没鼻梁的趴鼻子，“你是如何变出这样一副美人脸的，可否传授下技法？”

　　傅云疏指了指自己被称为美人的脸：“羡慕么？”

　　小狐狸支起耳朵很期待地点了几下头。

　　“天生的，你学不来。”傅云疏绕过它蓬松的大尾巴继续往前走，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声沉重的叹息。

　　此类搭讪他在妖神境经常能够遇到，毕竟化形术是妖怪成长路途上最重要的关卡之一，若是幻化个奇丑无比的皮囊，日后行走六界也多有不便。

　　除了水系妖族容易幻化一张好看的脸皮外，其他妖族的外貌普遍歪瓜裂枣，却一个赛一个的爱美，性格又开朗，傅云疏曾经也遇见过自信过头要当街以身相许的。

　　而知道他是龙族，这自信过头的人里母的反而少，大多数是公的。

　　也不知道“龙族好男风”的谣言是谁传出去的，经过几千年，谣言已经翻新了几百个版本，甚至有说龙族后嗣凋零是因为男风太盛，实在有失偏颇。

　　龙族人丁不旺分明是跟一窝八九个的猪狗兽类比较出来的，况且龙娇气难养活，五百岁之前夭折的一大批，故而显得单薄了点。虽然龙族中同性相吸的比起其他种族是高那么一点儿，但也绝不是多数。

　　正所谓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这种话听多了，有时候傅云疏自己都会怀疑公龙可能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断袖之癖。

　　在仙界他甚少会胡思乱想，而一来到妖神境就总会想起这些尘封已久的八卦。

　　属实拉低效率浪费时间。

　　妖君所在的岩浆湖中一片寂静，并没有任何异常。再往里走，有些妖怪明显变得焦躁起来，而无一例外，受影响的全部都是吸浊气而生的精怪。

　　岩浆湖后是巨木之森，栖息着许多羽族和木系妖怪，这里也是傅云疏最不喜欢踏足的地方，无论是为妖时，还是成仙后。

　　因为此处的羽族禽鸟极其亲近龙族，尤其喜欢把龙角当成树枝停靠其上，赶都赶不走。一趟下来，满头是鸟，运气差一些，还会招来一翅膀能把整个头覆盖住的凤凰。

　　刚走进树林没几步，角上已经站了两只麻雀。傅云疏忍住把它们一把捏死的冲动，继续往深林中走去。

　　越往里走，精怪躁动的情况越明显。巨木参天，烟瘴缭绕，四下起伏着嘶吼与兽鸣，金乌光芒被树木层层拦截，至最下，已是昏暗无光。

　　傅云疏拿出一颗夜明珠，勉强照亮前路。森林的尽头，有一朵散发着幽幽清光的花苞，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花生有一丈高，花盘巨大，茎有三人合抱之粗，吸引了无数蠢蠢欲动的精怪围绕在旁。花旁的花草树木全部枯死，大地皴裂，似乎是被吸干了养分。

　　傅云疏化灵为剑，毫不犹豫地劈开了紧紧合拢的花苞。露出的花芯上，一个紫衣妖娆的明艳女子盘腿而坐，周身散发着几不可寻的妖魔之息。

　　是打着散心旗号来妖神境，实则不知捣弄什么幺蛾子的杜若。

　　傅云疏看见她毫不意外：“一猜就是你，你烦不烦，要闹多久才算完？”

　　杜若睁开眼，眉心的紫印若隐若现：“这话应该是我问你，你烦不烦，走到哪里都能被你找出来。”

　　傅云疏道：“你不用白费力气了，以你的修为还远不够破我的封印，除了魔息逸出让一些小妖走火入魔外毫无用处。况且你魔身一旦临世，势必会被神界知晓，到时候本座也救不了你。”

　　“你在乎我的性命么？”杜若冷笑道。

　　“不在乎。”傅云疏道，“你自取灭亡是你的事，却还会拖累本座。”

　　杜若笑出声，抚掌道：“果然了，这等自私的话还是你说得最顺。旁人的性命算什么，还是自己的命最重要。”

　　傅云疏道：“阴阳怪气有何意思。本座怀疑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精神病，除了到处找麻烦，可还会做半点正常人该做的事？”

　　杜若的笑声戛然而止，幽幽地看着他：“那你杀了我不就好了。我早已不想活了，你何必一定要把我拘在这个世界上？”

　　“你以为本座愿意整日看你胡搅蛮缠？”傅云疏愠怒道，“若不是寒笙说让本座护你周全，你爱死不死，又关本座何事。”

　　“你闭嘴！”杜若突然吼了一声，从花芯里跳下来，把傅云疏往一株枯树上一推，“你不配提阿笙的名字！”

　　傅云疏无奈道：“这是实话，护你周全是本座答应他的。”

　　“那又怎样！你夺我此生挚爱，又何必说这些假惺惺的话。”杜若歇斯底里道，“阿笙尸骨已寒，你却当你的仙界首尊当得逍遥自在，你忘记你这个位子是踩着他的尸骨爬上来的吗？”

　　“我从未忘记！”傅云疏推开她，撑着树干喘了两口粗气，“你不要以为阿笙死了只有你一人痛不欲生，这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人心系于他。”

　　杜若被他推倒在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你永远都不可能体会我是什么心情。”

　　“你又不是我，没有资格替我下结论。”傅云疏深呼吸了一阵，才渐渐把汹涌起伏的情绪给压制下去。

　　“那你倒是说点什么做点什么让我相信啊！”杜若眼眶微红。

　　傅云疏道：“难道跟你一样把疯魔摆在脸上就有用？你倒是做了不少事，可有哪一件不是在添乱？”

　　自寒笙死后，杜若就似变了一个人一样，再不是那个才貌双绝的魔姬，变得疯魔，癫狂，不可理喻，甚至会做出诛杀人界幼童这样极端的事。

　　在最初的那几年，傅云疏心怀歉疚，容忍着她丧夫的悲痛。但年华流去，她不仅没有一丝收敛，反而愈发暴躁，仿佛陷入了看不见的一个泥潭一般无法自拔。

　　傅云疏也曾想过杀了她，结束她日益加深的痛苦和执念，可若如此，待到大限归元之日到来，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寒笙。

　　寒笙死前最后一句话就是照顾好杜若，傅云疏又怎么拒绝他留下的唯一一个要求。

　　杜若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蜷起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你如果像我一样牵挂阿笙，为何从未想过给阿笙报仇？”

　　傅云疏垂眸看着她：“我说了，你不是我，不要替我下任何结论。”

　　杜若一愣，嘴巴张开，仿佛要说些什么。傅云疏没有给她追问下去的机会：“断情天被你弄得乱七八糟，本座要回去收拾。你愿意待在此处还是回长生天随意，但若再乱来，你就永在天梦泽底下待着吧。”

　　傅云疏转身离去，身影没入漆黑无尽的树林，只听到身后匆忙的呼唤：“云疏。”

　　他停下脚步，微微转头。

　　杜若道：“你真的…会吗？”

　　“本座不必给你承诺。”傅云疏丢下一句话，走进了深林。

　　他其实并不希望杜若回长生天，他真的不愿意日日面对着她。傅云疏是仙界首尊，他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处理，他不能跟杜若一样睁眼闭眼就是深仇大恨，他没有这个时间，也看不出这样做的必要。

　　回到断情天时，源源不断的精怪已然少了许多。傅云疏修补好了结界，飞到了边境上。重离正提着剑，跟许多仙兵一起收拾残局，跑来跑去忙得不亦乐乎。

　　“尊上！”重离很快看到了他，露出一张灿烂的笑容跑了过来，“你回来了！”

　　“嗯。”傅云疏带上面纱，看了看四周，“情况如何？”

　　“收拾得差不多了。”重离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你看我捡到了什么？”

　　傅云疏挑开布包，里面盘着一条翠绿的小蛇，尾巴上受了些伤，已涂了药缠了起来：“一条竹叶青，捡它来做什么，扔了。”

　　“它是灵妖，不是精怪，估计是缠在其他妖怪身上被拖上仙界的！”重离急切道，“它受了伤，还如此年幼，我想把它养好再放回去。”

　　傅云疏道：“随便，把这东西放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你怕蛇吗？”重离好奇道，“你是龙哎，自己就是条大蛇，怎么会怕蛇呢。”

　　“胡扯。”傅云疏生气道，“我与蛇有什么关系？”

　　重离想了想：“都是长长一条，不过，你比蛇好看。”

　　傅云疏没理他，去跟守卫头子讲了几句话，又冷着个脸一言不发地走回来，看样子是准备要走了。

　　重离觉得他跟走之前有些不一样，便跟在他身边试探道：“尊上，妖神境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傅云疏唤来一片云踩了上去，“跟我走。”

　　重离跳了上去，一边悄悄看他的眼色。傅云疏盘腿坐在云上，眼神不知在往哪里看，全身都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重离说：“桃叶跟我说，不开心的时候可以跟别人聊一聊，憋在心里会更难受。”

　　傅云疏道：“不要以为你很了解我。”

　　重离抿了抿唇，翻身跪坐在他面前，抱住了他的脖子。

　　傅云疏一愣，想把他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干什么？”

　　“俗话说一抱解千愁，我看戏本子上那些小姐姑娘不开心的时候，好郎君都是这样安慰人的。”重离道。

　　“整天就知道胡说八道，回去就把你那些戏文都给烧了。”傅云疏轻叹一口气，“行了，下来，让人看见了不像话。”

　　语气软了，重离油然而生一股成就感，乐滋滋地挨着他坐好：“我们现在去哪里？”

　　“溯月的红莲街市。”傅云疏道。

　　“干什么去？”

　　“给你买吃的。”傅云疏道，“你不是不喜欢长生天的吃食么。”

　　“真的？谢谢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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