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一身赭黄常服的皇帝审视地看着阶下女童，望向朵妃道：“这就是小六带进宫的孩子？”
　　朵妃走下台阶，淡淡施了礼道：“是妾好友之女，项六娘。”
　　紫衣宫妃即赵德妃，闻言冷笑：“妾看这孩子还小，想是别有用心的人教她在陛下面前胡说。”
　　朵妃并未看她，只望着项灵犀道：“你先下去。”
　　在赵德妃身前的女子身着青色团花袄、绛红鸾裙，正是皇后郭氏。郭皇后出声道：“德妃、朵妃，身为宫妃，凡事当以陛下为先。”
　　皇帝道：“皇后和爱妃都有儿女，让那孩子下去吧。”
　　项灵犀忙叩谢退下。

　　回屋后她有些疑惑，郭皇后和赵德妃对朵妃殿下咄咄逼人，朵妃殿下却似根本不在意，而且看皇帝陛下的态度，似乎对朵妃殿下隐隐有回护之意。
　　项灵犀不明白，如果皇帝陛下对朵妃殿下有情，为什么一直冷落朵妃殿下？若没有，为何又有刚才的表现？她本以为皇帝是来兴师问罪的，结果好像并不是……那么皇帝对安定王又是怎样的态度？现皇帝膝下有皇子七人，皇长子幼年夭折，皇二子卫棠为赵德妃所出，受封太原王，不过她打听得知，这个封号是赵德妃替他磨到的，比不得安定王实至名归。
　　安定王卫漆是皇三子，去年潜入北燕斩获重要情报，接着又平定殷西安定郡动乱，被皇帝封为安定王。太子是皇四子，名讳卫松，是郭皇后所出。皇五子、皇六子生母都不受宠，皇五子卫桑为人低调，皇六子卫枫性情跳脱，跟随卫漆习武，颇受皇帝喜爱。后面皇子公主就少了，年纪也小，便不提了。
　　项灵犀事后得知，赵德妃因为儿子又张扬挑衅被卫漆揍了，来求陛下主持公道，重罚卫漆和朵妃。郭皇后出面明面上是为统领后宫而躬亲履责，而私下……因为太子体弱，体格强健、品格优秀的安定王理所当然是她的眼中刺。
　　两人联手告状的结果是，皇帝罚卫漆抄写兄弟友悌的文章十卷，朵妃有教子无方之过，陪同思过。倒是太原王卫棠，因恶言污蔑兄弟被罚闭门思过一月，抄写经典二十卷，不得找人代笔。
　　项灵犀托腮心想，这定罚之人果然还是维护朵妃和安定王的。思过不过说说而已，禁足才算惩罚。而且卫漆要抄的文章不算长，而卫棠就不一样了，如果勤奋些，一个月或许能抄完吧。
　　想完她对着字帖开始习字。安定王什么都优秀，不但骑射功夫好，还写得一手好字，还会击鼓……她要更努力些，不能给朵妃殿下和安定王丢脸。

　　年关将近，室内烧着地龙，案上橙子被烘出甜暖的香。
　　项灵犀和小萦伏在案上比着花样剪彩罗，彩罗有绯红的醉霞罗和嫩黄的鹅儿罗两样，画了梅花、柳枝、莺燕等各色式样。明天是立春日，要戴春幡，迎新春。
　　按照小萦说的剪，项灵犀又剪残了一只莺哥的嘴，气得丢了剪子：“不剪了不剪了！剪梅花花瓣是萎的，剪柳枝枝条要断，鸟更难剪，不是嘴缺了就是脚瘸了！”
　　小萦忍不住笑了：“这醉霞罗和鹅儿罗都软，不大好剪，小娘子就给奴婢做吧，保管小娘子明天戴的春幡最美！”
　　项灵犀扁嘴道：“可我想给朵妃殿下亲手剪一个。”
　　小萦想了想道：“那小萦每样剪一个，小娘子选一个，小萦再慢慢剪一遍给小娘子看？”
　　如此反复三次，项灵犀总算勉强剪出了一个看得过去的春燕。她放下剪子，取笔墨给春燕点上眼睛，用针在燕子翅膀上穿一个小孔，就算大功告成了。吹一口气，红罗春燕长长的尾巴在空中颤动不息。

　　次日项灵犀本想亲手把春燕献给朵妃，正巧卫漆进宫来了，她想他们母子不像寻常人家天天见面，便不去打扰。
　　她捧着红罗春燕和一枚青玉山形镇纸给卫漆：“殿下，立春喜乐！殿下倘若有空，能帮我把这个交给朵妃殿下吗？”
　　卫漆看了眼盘中物道：“立春要做这些？”
　　项灵犀心思一转，笑道：“若殿下不嫌弃，我给殿下剪个金箔燕子，殿下可以佩在蹀躞带上，一样是迎春的意思。”
　　卫漆伸手捻了捻她头上的黄罗柳枝，发现这头饰轻软若无物，点头道：“可。”
　　项灵犀想了想，问道：“殿下生日我还不曾送礼，殿下可有什么想要的？”她前些天才知道，郭皇后和赵德妃联袂登门弹压朵妃和安定王那天，其实是安定王生日当天。虽然安定王已经快成年，早已不庆贺生日，但在那天受罚，终归不是愉快的回忆。也许生日礼物能让他高兴一点？可她实在猜不到他会喜欢什么。
　　卫漆摇头：“不用别的。”
　　于是项灵犀回去和小萦一起做了只手掌长的金箔燕子，穿孔挂上金线，就能坠在蹀躞带上了。

　　然而项灵犀没有想到，这小小的金箔春燕竟惹出了一场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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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项灵犀跪坐在皇后的来仪殿西配殿里，听女官宣读《女则》《女诫》，她在一旁抄写。
　　她心里很是纳闷，之前阿婧告诉过她，郭皇后厌恶楚女，因为郭家曾被几个楚女搅得天翻地覆。可她送礼送出翡翠殿的只有阿婧和六皇子，本来她送了一枝红罗春梅给阿婧，结果让卫枫看到了，连声嚷嚷她厚此薄彼，非让她也给他剪个金箔春燕。
　　不知怎么，这事隔天就传到了郭皇后的耳朵里。可阿婧是女孩子，郭皇后于六皇子顶多占着嫡母的名号，郭皇后为何要派女官惩戒她？
　　《女则》《女诫》还没抄完一半，她双腿已经跪麻木了，虽然有蒲团垫着，只是也硬，又冷。
　　“苏宫正，我是阿婧。”卫婧在帘外问道，“请问宫正，训诫还需多久？”
　　读书的年轻女官住了声，望向一旁监督的苏宫正，后者端坐不动，只道：“奴婢暂且无暇，五公主请回。”
　　宫正在宫中掌戒令、责罚，是正五品女官，而苏宫正在后宫积望颇深，寻常皇子公主在她面前也只有聆训的份。卫婧回道：“不敢隐瞒宫正，是安定王有事请教宫正。”
　　苏宫正面色微变，安定王为陛下亲封，若论品级属从一品，她作为女官理应拜见。
　　项灵犀看着苏宫正匆匆去了，心里肯定道，安定王果然是好人。

　　苏宫正回来后简单训诫了几句，放项灵犀回去了。
　　听阿婧说了缘由，项灵犀才知道祸事起因。原来皇太子卫松看见卫漆和卫枫身上的金箔燕子，诧异之下多问了一句，又随口夸了一句，这无心之言却被郭皇后听了去，很是不悦。
　　珍爱生命，远离郭皇后和太子殿下。这是项灵犀的受罚心得。

　　回到翡翠殿东配殿，项灵犀小心翼翼打开印着双鲤纹的信封，鼻尖贴近信纸，嗅着好闻的梅香。阿娘的每一封来信她都好好保存着，阿娘的信上都带着淡淡的梅香，她忍不住闻了又闻，借此感受阿娘身上的气息。
　　她把阿娘的信又读了一遍，让小萦和翡翠殿的宫女阿翠铺纸研墨，提笔开始写这几日见闻，当然受罚这种小事就不用提了。虽然阿娘叮嘱她不要回信，她还是把每日琐事趣事记下来，存起来，以后好一道拿给阿娘看。
　　写完日志，项灵犀换了松花纸和狼毫小笔，伏案写写画画。
　　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

　　“咦，你在画什么？”
　　这独特的粗嘎嗓音，除了正在换声期的卫枫还有谁。项灵犀回头果然见一身枫红裘袍的卫枫走进来，便搁了笔，起身见礼。
　　卫枫摆手：“你知道我不耐烦这些虚的，连通报都嫌麻烦，你别折腾。你在抄《月令》？这画的又是什么，我看看，这是柳树池塘，池塘边坐着个人在……烤鱼？”
　　明明是钓鱼好吗，项灵犀忍不住笑了：“六皇子如果饿了，不如去尚食局觅食。”
　　卫枫翘腿坐在榻上道：“明天是除夕，尚食局肯定忙得团团转，你猜团拜会上有什么好吃的？我带你去吃！”
　　团拜会是除夕当晚宫中宴会，由太常寺举办，皇帝率百官、妃嫔参加。项灵犀心知自己得罪了郭皇后和赵德妃，便道：“谢谢六皇子好意，只是我身份低微，怕言行不当惊扰贵人，明天就留在翡翠殿等你们……等安定王殿下回来。”她想到除夕夜应是各自团圆，卫枫要和母妃团圆，连安定王也要在翡翠殿住几天，便改了口。
　　卫枫摇头：“那怎么行！你才九岁，能犯什么错？就是犯错也有我们顶着！五妹说了，你年纪小、异乡寂寞，一定要带你出去热闹热闹！”
　　项灵犀心里暖暖的，正想找个理由婉拒，就听见内侍通传声：
　　“安定王至——”
　　项灵犀循声望去，只见一身苍青色袍服的卫漆走进来，气度沉稳，已有了青年的模样。
　　“听他的。你还小，心思太重不好。”
　　项灵犀不知该如何反驳，觉得有点委屈：“殿下觉得我做得不好吗？”
　　卫漆走过去，伸手摸了下她圆圆的双髻：“你很好，母亲喜欢你。”
　　项灵犀愣了下，重重点头：“我也喜欢朵妃殿下和安定王殿下！”
　　卫漆收回手嗯了声。
　　“哎哎，那我呢？别忘了是谁一路带你奔波……”卫枫忙不迭凑过来。
　　项灵犀抿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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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夜，皇宫处处燃庭燎。
　　傩舞欢闹，火苗跃动。项灵犀坐在朵妃和安定王席后，闻着椒柏酒的辛辣气味，神思飘远。楚国皇宫除夕燃的是檀木，香烟十里不绝，楚国皇帝曾沾沾自喜说曜灵宫是人间仙都。明明是她的父亲，项灵犀越大，对他的敬爱之心却越少，谁让他宠爱的美人那么多，阿娘可没少受委屈……唉，朵妃殿下想必也是一样，老天真是不公，凭什么教女子三从四德，男子就可以左拥右抱？如果嫁人就要受委屈，她一点也不想嫁人。
　　因着要守岁，团拜会极是冗长。项灵犀靠胡思乱想撑了许久，终于还是撑不住了，忍不住环顾四周，看见一些生面孔，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红衣少女，坐在太原王旁边，眉眼和他有些相似，气度骄傲飞扬。
　　卫枫见她神色好奇，忙附过去小声说：“那是大公主，你别盯着她看，让她发现了她要凶你……大姐和二哥是同胞兄妹，和三哥不对付，不，是三哥和我，跟他们两个不对付。”
　　项灵犀忙把目光从北殷大公主身上移开，更不敢在太子坐席流连，目光飘到更远处，那边坐着一少年，穿着不起眼的青袍，看上去年纪比卫枫小，没有人和他说笑，他就那样沉默坐着，虽然瘦弱，背脊却挺得很直。
　　“那是我五哥，他脾气特好，怎么捉弄都不生气。不过我已经不捉弄他了，前年他母妃没了，自己也大病一场，怪可怜的……”
　　项灵犀心里唏嘘，原来那少年比卫枫大，只是身形瘦小纤弱，不像卫枫皮猴似的壮实。宫里没了生母的孩子就像墙边草，被风吹雨打，还有小人恶意踩踏。

　　夜色已深，项灵犀到底年纪小，受不住困意侵袭，头一点一点，陷入梦境。
　　梦里她暴露了顽劣本性，路上看到一个中意的少年郎，叫人抢回了家，可惜少年郎颇有骨气，说什么都不答应跟着她，她只好让人将他绑了起来。谁知少年郎突然变身成青年男子，反手制住她，逼她一起跳进池塘。水下昏暗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一双灰色眸子闪着灼热的光，仿佛两簇烈焰……
　　项灵犀猝然惊醒，眼前的灰眸和梦境里的重合了！她捂着嘴吞下惊叫，胸腔里一颗心剧烈跳动。
　　“怎么？”灰色眸子的主人发问。
　　项灵犀惊怔回神，发现原来她睡着歪倒了，差点倒向卫漆背后。
　　在火光映照下，那双灰眸熠熠闪耀，仿佛凝着世间至美的光华，项灵犀不由自主仰头凑近，直到身前传来移动的触感，她猛然回神，狼狈后退。
　　卫漆今天是郡王常服装束，着紫袍佩金鱼袋，刚刚她身体前倾推动食案，食案上的瓜果点心险些撞上卫漆腰间的鱼袋……项灵犀羞惭交加，从脸颊烧到耳朵尖，忙不迭道歉：“对不住殿下！我……我睡迷糊了……”
　　卫漆却似没有生气，只叫卫枫送她回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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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除夕夜的意外，项灵犀发觉自己对卫漆生出了异样的心思，很是烦恼了一阵。这烦恼在开春达到顶峰——
　　卫漆要议亲了。今年卫漆十八岁，正是议亲的时候没错，可是……
　　她心烦意乱，对小萦的疑惑关切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正准备去院子里散散心，被风一样冲进来的人影惊了一下。
　　项灵犀定睛一看，原来是卫枫。卫枫激动地拉着她袖子往外走：“走走，一起看美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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