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月之风[花滑]

　　落冰后目光追逐的落脚点，是眸若剪水的路易斯。

　　过去的闻瀛的确如解说所言，把自己带入歌剧中主人公冉阿让的角色，伪装出一副诚恳祈求的模样，渴望能从威严绝情的沙威手中祈得一点宽容的自由时间。可如今，他是天边的一缕月，谋求的却是浑身源源不断散发着温暖的太阳。

　　他的小Omega只要站在那里，永远专注地凝视着他，就能驱散周遭的一切黑暗。

　　昏黄色的光源像是从路易斯的头顶撒下，攒动的人群全都成了陪衬。那是他的墨尔波墨涅，掌管悲剧与哀歌的缪斯之神，本该由太阳与艺术之神统辖，却被他自私地锁在了身边。亲情的羁绊早已被他舍弃，他需要的只是墨尔波墨涅的陪伴。

　　就像此时此刻，闻瀛高涨的情绪全由着路易斯引起，抬起手臂舒展，掌心向上，伸向遥遥的场外，他只是黑夜里的一轮月，企图把缪斯悄然掠夺。可怜天真无邪的墨尔波墨涅，被表象温柔的赫卡忒＊欺骗，主动向他伸出双手，被他紧紧地抱入怀中——

　　配乐中独白的含义淡去，被闻瀛演绎出新的情绪。

　　当人声中冉阿让苦苦哀求祈求沙威的时候，闻瀛用一套舒展的步法展示出了另一种别样的祈求，他交替压步，鲍步接转三再接夏塞步，身体后仰大一字又接转三，双臂配合伸展，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圣洁之感。

　　没人能猜透藏在这张完美无瑕的脸庞之下的，究竟是怎样一颗幽暗的心。

　　沙威的连续诘责声再次掀起飞速的节奏，闻瀛的步伐顿时又徐转疾，脚下飞快地切换各种步伐，撵转、莫霍克、双乔克塔，配合手臂有力的挥舞，渲染出义愤填膺的氛围，接下来的两句对白几乎毫无停顿，闻瀛的动作更如疾风骤雨一般让现场的观众们看得目不暇接，包括即将从等分席上离开的伊诺克一行人，他们的目光被冰场中央绚丽的身姿所吸引，脚步不由地停了下来。

　　“这怎么可能……”文森特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语。

　　他承认自己在父亲这一角色上的失职，却自诩是这世界上最了解闻瀛的那个人。

　　然而此刻闻瀛出色的表现却狠狠地打了他的脸。

　　在大奖赛最初的分站——中国杯正式开始之前，他同时收到了两份编曲的邀请，一份来自伊诺克的教练，简，另一份则来自Win的母亲，也是自己的前妻，闻诗韵，这让他陷入了一场两难的抉择。因为当时他的手上恰好有两部即将改编完成的花样滑冰参赛配乐作品，一部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另一部则是克劳德的《悲惨世界》，按照惯例，他给Win的总是那些缺乏表现力的作品，例如没有主题、没有故事内容、纯节奏类的音乐，又例如更早之前他为Win创编的那首《自由的风》，因此，他本该把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交到闻诗韵的手上，而把《悲惨世界》这部更难以表达的曲子交给简。

　　可是，临到交稿之前，他跟简在一起的事情被法国的一家体育小报报道了出来，彼时闻诗韵恰好待在法国，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闻诗韵的耳朵里。可想而知，当闻诗韵踩着高跟鞋上门的时候，文森特面临了一场怎样的一场狂风暴雨，甚至连累了刚刚跟文森特住在一起的简。

　　文森特简直怒火中烧，多年来被闻诗韵步步紧逼，早已经到了崩溃的时候，他又何必再费心费力地替她完成什么狗屁的心愿！当着闻诗韵的面大吼：“没人比你这个当妈的更清楚，Win的艺术表现力是被谁给毁掉的！他现在的水平已经到达了他的天花板，你再逼也没用了！这都是你的错！跟老子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这些年我辛辛苦苦为他编的那些曲子，全都在暴殄天物！我已经够仁至义尽了！这部曲子就当做是我给Win编的最后一首曲子，从今以后，别再来找我！”

　　他涨红了脸，一边发泄着婚后多年来的愤懑，把载着晦涩难懂的《悲惨世界》的u盘摔在了对方脚下。说罢，不顾闻诗韵惨白的脸色，转身离开。

　　事后，他复盘一切经过，觉得自己在最糟糕的情境下，反而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尽管伊诺克的艺术表现力已经在少年组属于出类拔萃的那一个，但比起思想成熟的成年组来说，显然还不到火候，把《悲惨世界》囫囵吞枣地咽到肚子里，反倒不能尽兴，倒不如把相对简单的《第二圆舞曲》交给伊诺克来发挥，反而可以表演得更极致。

　　对于Win这个自己的亲生孩子，也许文森特的心里曾经产生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愧疚，但很快就被无尽的挫败感湮没了。

　　他不能再失败了。

　　不能任由名气消耗殆尽。

　　他得找到一个完美的替代品来取代Win的位置，而伊诺克就是自己最好的选择。

　　不管怎么说，他已经把自己殚精竭虑创作出来的作品交给了闻诗韵，就算对得起他们母子俩了，至于闻瀛能不能演绎出这部作品的意义，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尽管他知道那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说到底，文森特还是选择抛弃了自己的亲生子，转投向了更可能发挥自己的才能的阵营。

　　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以伊诺克本身优秀的艺术表现力，再加上简的调教下初具雏形的阿克塞尔四周跳，这样的选手在少年组已经足以被称为“天才少年”，等到大奖赛总决赛结束，必将一战成名，冲出圈外的同时也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名气。

　　可是，当闻瀛踩着大一字绕场、在距离极近的地方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望向他的时候，他意识到，所有美好的幻想却被他亲手抛弃的弃子打破了。

　　——用的还是他亲自改编的曲目。

　　没人比他更熟悉这首曲子中的节拍。每个节奏的起伏，抑扬顿挫的唱腔，都是他精心调制过的。在他把这首曲子交给闻诗韵以后，他曾经偶尔会揣摩她会在他刻意营造的氛围中加入哪些技巧性的动作，甚至想过等到Win在分站杯上场的时候亲自去看一看，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及伊诺克在中国分站的过早出场让他把这件事早就忘在了脑后，倒是也没有多少遗憾，毕竟婚都离了，又何必再去验证跟前妻的默契度，却万万没想到，从Win出场的第一个动作，就让他惊掉了下巴，竟然还能有这种跳法，不对——他怎么可能跳得出来！

　　再合乐不过了！

　　这样的跳法虽然出乎了他的意料，却叫他不得不承认，表现力比他想象得更绝！

　　可是Win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进步的？为什么他从来没意识到发生在Win身上的变化？！为什么不更早一点，在他还没有离开Win之前，那样他就可以……

　　他就可以做什么呢？

　　文森特的思绪漫无目的地飘飞，失去焦距的瞳孔中，映出闻瀛蝴蝶步跳进燕式旋转的身影，伴随着原来越快的转速，勾起的手臂逐渐伸向天空，两条旋律线在此刻交织：

　　“你完全不懂这世界！” “我的人生你一无所知！”

　　“人人生而具有原罪！”“人人都要为自己选择！”

　　“你早已没有权利！”“如今权利早已倒转！”＊

　　……

　　高亢的人声音高逐级递进，搭配着看不清人影的蹲踞旋转，观众席上安静如鸡，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乐声的最高点，扶着冰刀的手骤然松开，漆黑的碎发随风而舞，旋转而起的身躯像美神出浴，比纯粹的力量感给人的冲击更震撼。

　　“前蹲转紧接小跳，换足后又变成侧蹲转，然后是后蹲转——旋转圈数充足，手臂姿态的变化尤其漂亮！”

　　解说的声音在此时适时地响起，但观众们都已经被场地中Win骤然做出的手势攫取了心神，那是左手飞速托起右手小臂，右手食指轻巧勾起，向着观众席的某处射出了精准的一枪。

　　“砰——”

　　下一刻，无声的枪响，震耳欲聋。

　　飘飞的思绪戛然而止，文森特瞳孔骤缩。

　　垂下来的发丝遮住了闻瀛冷漠的眼神，他无需像冉阿让那样与沙威面对面地对峙、费尽心机地辩解，他只需要直视着场外的那个人，既然你不信我会赢，毅然决然地投入敌人的阵营，那我只好身体力行地告诉你，背叛者会有怎样残酷的下场。

　　这一枪一击即中，连带着击穿了现场成百上千颗心脏，所有观众不约而同地汗毛战栗。

　　微微勾起的唇角留下一个轻蔑的笑，随即又是一段交叉立转——

　　“没有什么我不敢。”

　　“若我现在杀你，我也不会手软。”

　　“我对月起誓，你已经无可遁形。”

　　“不管你藏在哪儿，我都会守在终点。”＊

　　一切已经为时已晚。当文森特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铺天盖地的冰凉才后知后觉地从脚底蔓延上来，冻结了他四肢百骸的血液，令他失去浑身都力气，险些晕倒在当场。

　　实际上，这一开枪的动作不过只有一瞬，可是却犹如点睛之笔，在观众心中留下了深刻的记忆点。

　　不止是现场的观众，趴在栏杆上的路易斯早已经看呆了。

　　如果说他之前在录像里看到的闻瀛哥哥两年前比赛时的样子就像是隔着一层模糊的水雾看不清楚的话，那么，亲临其境观看闻瀛哥哥比赛所感受到的震撼简直令路易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可是他连懊悔自己没有好好学习的时间都没有，一双眼睛只顾着紧盯着场中央的闻瀛哥哥的每一个动作，生怕错过一点儿，越往后看，那双蔚蓝色的眼睛就越多出几分凝重。

　　他好像……终于知道自己跟闻瀛哥哥的差距有多大了。

　　屹立在场中央的闻瀛哥哥，就像是一束光。尤其是在冰面上肆意滑行、旋转、起舞的他，就像是散发着柔辉的月亮，璀璨而又夺目，让人只敢远远地欣赏，却不敢靠近一步。

　　可是自己呢？

　　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自己，跟闻瀛哥哥之间好像隔着好远的距离，他到底要努力多久才能走到场地的最中央，跟闻瀛哥哥相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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