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

　　在南海时宁启达并未见过那个从京城远道而来的才女，不过能得宠于先帝且获取半生荣华，也应该是娇俏聪慧的存在。

　　然而这位颜小姐却是远远超过他预料的高贵与庄重。

　　看着那张无比清贵的面容，宁启达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以进士的身份初次面圣，遇到的似乎也是这样的情景吧，面孔隐藏在十二旒之后的帝王神情淡淡，举手投足一片清华雍容。

　　竟没有半点小女儿的神态。

　　端帝怎么会容忍这样的人，宁启达小心忖度着故去帝王的用意，莫非……他手一抖，再不敢朝下想去，无意中瞥见已经落座的穆西，那过于年轻的女子正似笑非笑的翻着一沓卷宗，他突然被惊出一身冷汗，思绪也乱了大半。

　　纤细的手指动作极快，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穆西便将三寸厚的卷宗看完。

　　谢梓勋这才微笑着开口，“穆西，你看这事情如何。”

　　“大半是事实。”穆西点了点头，并没有要否定的意思，她将那些写满了字的纸放到一边，“不过谬误也不算少。”

　　“什么？”谢梓勋险些从椅子上蹦起来，对徒弟很少藏私，所以他给穆西翻阅的卷宗都是刑部回案司的机密，在过去的许多朝中，这里的一切都直接由皇帝或是储君掌管，其真实性与机密性自然不言而喻。

　　就连静坐于珠帘之后的姚浠，都有了片刻迟疑。

　　“是的。”穆西点头，神情笃定，“这里面有不少东西，都是错误的。”她侧首看向小史，乖巧的侍女在她的示意下将一个锦囊放在谢梓勋案上。

　　“许周走前留下了这个。”穆西轻轻道，“其实他并不是投靠了朵萨。”

　　“怎么说？”谢梓勋突然来了兴趣，他指了指案上的锦囊，笑眯眯的看着穆西。

　　“师傅还是先看看那个吧。”并没有直接回答，穆西淡淡瞥了眼恨不得将她立即扔出去的荣世子，后者被那样冷冽的目光看的一寒，不自在的扭过头去。

　　谢梓勋拿过那不大的饰物，浅绿的袋子上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藕色蝴蝶，看起来栩栩如生，应是花了不少功夫。然而此时却没人再去注意这绣囊是怎样的精巧绝妙，他打开锦囊，那里面是一把小小的折扇。

　　扇骨薄如蝉翼，素色的扇面上隐隐有光芒流动，这种折扇通常为女子夏日所用，精巧有余，甚为贵女所喜，许多有钱人家为了突显奇巧珍贵，有时也在扇柄上镶嵌金箔珠宝之类，从表面上看，这扇子却过于素净，然而拿在手中，却没有半点重量。

　　“这是……”谢梓勋只觉得这有些眼熟，他对这些东西一贯不怎么上心。

　　“宁洛吧。”徐元皓在一旁插道，“太后宫里也有一把，是以你应当见过。”他笑看着穆西，“是许周帮你寻回来的？”这话虽是轻巧，却说出了一件事情。

　　月兰海沙。叫做宁洛的扇子，世上总共有三把，穆西在进入月兰海沙时恰好带过去一把，经历了那样的事情，自然下落不明。

　　“原来是这个啊。”谢梓勋想起那被小心置于锦盒中的饰物，不过一阵感叹，似是在可惜穆西的暴殄天物。

　　“是许周留下的。”穆西纠正着自己师傅的说法，“十年前朵萨与宣交战，两国在停火之后曾互赠礼物，那应是先帝亲自挑选出来的礼物之一。”她转而向对这件事更加清楚的姚浠求证，“殿下，您说是吗？”

　　“宁洛的确是当年赠与朵萨的扇子。”姚浠在帘后道，“先帝曾以私人身份将此物赠与一直反对那次战争的罗宁王。”珠帘掩去了他的神色，语调平淡中却透出些许回忆。

　　“我也是见到这个才确定了许周的来历的。”穆西微晒，似是自嘲，其实这句话并不假，然而她知道许周并非自己人，却又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倘若不是宁洛重现，她绝不会将一直忠心耿耿的侍从与那个人连在一起。

　　终究是疏忽了。

　　“罗宁王礼贤下士，将珍宝赠与门下死士并不是什么怪事。”宁启达赞同似的点了点头。

　　“宁洛是有三把吧。”一直没有开口的荣世子却选择在这时说话，“我们怎么知道这不是你的那把呢？”

　　“世子还要我再说一遍么？”穆西冷笑，“那把扇子掉在了月兰海沙，现在可能已经被黄沙掩模，这样的答案，你可满意？”

　　帘内传来一阵轻咳，此时姚浠的脸色并不算好看，涉及月兰海沙一事的所有人不是被白家灭口就是被穆西灭口，在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当事人，也并没外人知晓了。

　　那座早已荒废的都城早已变成了穆西心中无法碰触的底线，虽刻意压制，面上却还是浮现出愠怒的神情。

　　“我看今天就到这里吧。”徐元皓从椅子上站起来，“宁大人，你说呢？”

　　“徐大人，您这样也太护短了吧。”

　　“事情不是已经查清楚了么，世子何必咄咄相逼呢？”徐元皓淡淡道，“权限之所及，有司之刑赏，你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他笑了笑，“本官就是护短那又如何？”

　　“老师！”见争端将起，姚浠在后面低声道。

　　“下官也曾听说三柄折扇虽是同名却各有不同。”宁启达站起来向着穆西躬身，“既然已经确定许周就是邻国派来的细作，下官冒昧，请问小姐知道他是怎样混入这里的呢？”

　　“许周是我从魏幽山庄带出来的。”穆西的脸色早已趋于缓和，她淡淡叹道，“这大概也是巧合吧。”当年颜穆西不过一介幼女，她几位师傅又将她藏的极好，无论怎么看都不会成为邻国暗探的目标。

　　“原来如此。”宁启达点了点头，“如此，还是下官冒昧了。”他在心中暗自惊讶，就拿这次的事情来说，如果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说不定就已经在口诛笔伐之中被关入大牢，而颜穆西在压下朝中不同声响之余还能让自己的两位师傅成为主审官，一切于她仿若游戏，更似示威，就算是借助了世家得力量，恐怕也不会胜的如此彻底。他仿佛看到一个新的联盟仿佛正在形成，从百官的姿态来看，这个原本低调的少女已经有了权倾朝野的样子。

　　此时再说她是得益于前朝受惠于储君，就太过牵强了。

　　“无妨。”穆西微笑，“就事论事，阁下并没有错。宁大人久在南海，自然是不明白这事情的始末，不过是误会罢了。”

　　“徐大人与颜小姐师徒情深，可真是令人欣羡呐。”

　　“好说。”穆西颔首，虽带笑，却自然而然的透出三分疏离。

　　“让宁大人笑话了。”谢梓勋从主座上走下，“我们几人膝下只此一徒，偏宠着些总是没错，从前她受了委屈还一味独揽，不过既然被我们做师傅的知道了就不会坐视不理。”他笑了两笑，“既然宁大人已经道歉，我们就不再追究了。”

　　谢梓勋一向都是老好人的样子，这话却说得极为郑重，就连姚浠都嗅到一丝不同平常的意味。

　　或许正是这次的事情才让他们下定了放弃中立的决心，不约而同的，在场的几个人都有了这种想法。

　　谢家为太后娘家，在朝中的势力不可谓不根深蒂固。就连穆西都有些吃惊，这是继张豫之后第二个主动站出来支持她的师傅，此种行为就算是已经公开公布与白家决裂了，几近任性的态度甚至不符合世族家主的处事风格。

　　感激地朝那边看去，谢梓旭也只是笑笑而已，然而坐在另一边的荣世子，脸色却一阵青一阵白。一番闲话之后，穆西眉间倦意稍显，于是她最先离开。

　　“这次真是得不偿失啊。”在坐上回府的马车时，宁启达这样对脸色一直不好的荣世子说，皇后被幽禁，深受两代皇帝尊重与信任的谢太后一直都是后宫中的实权人物，她正是谢梓勋的亲姐姐。

　　“不过世子莫要担心。”他笑得从容，“颜穆西之所以敢放手一搏，无非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思，谢家……可不止他谢梓勋一人呐。”说罢他郑重对荣世子躬身，“现下大家都知道颜穆西府中出了一个叛国者，下官还有一计。”他附耳上去，本就不大的声音顿时淹没在马蹄声中。

　　这天穆西回到宅中，终于见到离开许久的叶发等人，四人齐齐立在她的面前，突然单膝跪下，“属下无能。”

　　“先起来吧。”空气中还飘着淡淡的血腥味，穆西蹙眉，“阿汀呢？”

　　“她……中毒了。”迟疑片刻，为首的叶发道出实情，“至今还未寻到解药。”

　　“嗯，我知道了。”穆西挥了挥手，“你们先回去休息吧，好好养伤，半月之后再来见我。”待他们退下，穆西对小史道，“启用郁单队。”穆西在椅子上找了个舒服的角度，“宁启达并不安分，把他也一同处理了。散出消息，颜穆西不惜一切为阿汀求解药，让对方开价吧。”

　　“是。”

　　如同每一个下午，金玲再次将一个托盘放在重重纱幔之后，俯首躬身，动作是无比的卑微谦顺。之后她便小心翼翼的退出了那房间，这是那位大人每日例行的占卜，从来不会让外人在场。

　　白色瓷盘中只盛着浅浅的一层灯油，火焰在不大的空间中跳跃舞动，不时，灯碟已然见底，仿佛被赋予了某中奇特的力量，油枯而灯未灭。

　　纤细的手指轻轻在虚空中画出数道隐秘的符咒。

　　“去你的……”金玲早已退开，自然听不到长久以来被当作神的存在的人发出的那一声极不文雅的咒骂。

　　如同每一次尝试，鲜红的血珠从指尖渗出，而原本淡红的咒文也渐渐退去了颜色。

　　还是不行么？

　　不过，不过这次总算是看出一点端倪，原来这场大旱是……

　　“我要见颜穆西。”当金玲进来时听到的就是这样的话。“如果她真想救自己的侍女，让她来这里见我。”不知从何而来的晚风吹起那纱幔的一角，金玲下意识的抬头，只看到一个并不明晰的侧脸，只是一眼，她就呆在那里，那是一个黑衣黑发的年轻女子，神色清冷，容貌，竟然是无法形容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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