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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润九野
北野把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心中百感交集,道:“那我这名字倒适合当小字了,所谓‘膏雨润四野,草木苏中乾’。”而且这句诗,连“苏”都包括进去了。
贾格致问道:“你及笄的时候,没取小字么?”
“枕闲庄……没什么长辈,也就没人张罗这些。何况我们本是武林中人,哪会有那么多讲究。我觉得名‘润’字‘北野’刚刚好。嗯,就这么定了。” 北野挥挥手,觉得自己的主意挺不错。
贾格致轻叹一声,放过了这个话题,见北野准备推门出屋,又问道:“你……打算去哪?”
“先去趟徽州,去武林盟。”北野站住了,却没有回头看他,“我想,贝盟主应当不介意给我找个大夫……”
贾格致怒道:“你可只有一条命!”
北野微微一笑,声音温柔而坚定:“舅舅,人生于天地之间,总有一些必须要做的事……何况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你是……你这是在逼我!……而且……” 贾格致欲言又止。
北野好奇道:“什么?”
贾格致说得很慢,但语气笃定,显然不是边思索边说的:“而且,你说的不是全部的真话。小野,你刚刚告诉我说,你已经记不得小时候的事了。你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那么,既然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你对你的父母……并不会有多么深厚的感情。”
北野承认道:“是。有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我现在记忆里,自己只在梦里见过父母,而且即使在梦境里见到了,他们也是模模糊糊的……我都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是什么脾气、喜欢做什么、是什么样的人。”
贾格致微微颔首,继续道:“所以你……想做的事、想杀的人,是因为你还有另一个理由。”
北野垂下眸,口中却笑道:“那又如何?不管是为了哪个理由,我要做的事都是一样的。”
贾格致道:“你知道,我不可能赞成你去救枕闲庄的人。”提到枕闲庄,他的声音都冷了下来。
北野也不隐瞒:“是,舅舅,你说的……都对。可是……我还得去救哥哥。天下那么大,现在却也只有我……想去救他了。”
贾格致道:“他可能已经死了。”这话已经很过分了,甚至语气中还带了些怨毒。
出乎贾格致意料,北野看上去竟然没有被刺激,她依然的神情依然平和,语气也依然镇定:“那,我更要去给他报仇了啊。”
贾格致无话可答了。
北野面上仍在笑着,眼神却是冷漠的:“舅舅,我刚刚说了,不管是为了哪个理由,我都要做这件事的。”
在北野第三次想推门出去的时候,她听见贾格致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那还是我来吧。武林盟找的大夫,可未必比我强。”
* * *
当天傍晚,北野和贾格致一起出了洛阳城,赶赴止岁谷。
止岁谷在洛阳城外,而洛阳在开封之西四百里,中间还隔着一个管州。这路要让北野自己去走,怎么也得费上十天八天。不过这次有人带路,连马也是现成的,北野这一路倒是走得轻松顺畅,九月初四那日,两人便到了止岁谷。
古诗有云,九月肃霜。止岁谷里遍植花木,这会正是霜秋将尽之时,薄霜已降,枫林已丹,东篱下的□□却开得正盛。除了这些,谷中还有一片片北野叫得上叫不上名的草药,有些已经垂下了果实,而有些却还开着各色花朵。
落霞绵绵,花木菁菁,真称得上秋晚粲如春了。
贾格致见北野凝目望着一簇浅绿色的小花,提醒道:“当心些,这是立身蕨。”
北野不解其意,只道:“这名字倒挺别致,不同于那些红花绿柳。”
贾格致只得再解释道:“这花看着无害,却自有一股幽香,闻得久了,就会不由自主地想继续闻,最后便再也离不开此地。你可别靠得太近了。”
北野吓了一跳,忙后退了几步,微微喘着气道:“我还以为止岁谷里,都是救人性命的草药,没想到……”
贾格致淡淡一笑:“你果然都不记得了……你很小的时候,我就教过你,医毒本不分家,药材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譬如这立身蕨吧,花的香气可以杀人于无形,可挖出它的根,洗净、晒干后,却是平肝熄风的良药。”
北野望着另一处翠色欲流的琪花瑶草,遗憾道:“是啊……我都忘了。”
贾格致叹道:“这些……其实也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还活着,便已经很好了。”
北野忽地想起,昆仑山悬玉峰上,苏北冽也曾经对自己说过这句话。她心头顿时一片柔软,几乎要落下泪来。
见北野呆呆地望着一丛大叶观音,似乎看得痴了,也不回自己的话,贾格致上前拍了拍北野的肩膀,问:“怎么了?”
北野倏忽回神了。她笑了笑,道:“舅舅,若我能……活着回来,这些草木花树、椿萱蒲柳,你能再教我一次吗?”
贾格致怔了怔,方道:“当然,乐意之至。”他说得和颜悦色,眼睛却迅速蒙上了一层雾气。
* * *
对于如何疏通任督二脉、如何引出真气、如何治疗心脉、如何护住丹田等问题,北野自然是一概不知的,贾格致也没和她解释——大约是知道说了也只是白费口舌。当天戌时二刻,北野喝下了两大碗麻沸散。之后没一会,她便沉沉睡了过去,人事不知了。
北野这一觉似乎睡了很久,又似乎只过去了几弹指的时间。
她没有做梦,可她的意识也没有完全沉睡。
她感觉自己浸泡在无边黑暗中,四面八方都有无数杂音传来。她努力想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可是越想听清,那声音便越缥缈遥远。
于是北野放弃了,她干脆不去听了。可是那些声音又不甘心地响了起来。
北野被一片黑暗的、混沌的嗡嗡声包围着,她想跑走,可是一动手指才发现自己四肢无力,根本无法动弹。她的头开始疼,而且越来越疼。
在北野觉得自己的脑袋或许已经裂开了的时候,周围的黑暗忽然“裂”开了几道缝隙,像是鸡蛋破壳似的,金白色的光芒照了进来,亮晃晃的,让人根本睁不开眼睛。
北野紧紧闭上了双眼,可那光太亮了,直接穿透了薄薄的眼睑。北野眼前一片暗红色,她不得不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能动了。
光芒渐渐弱了。可在北野看清“蛋壳”之外的世界前,她忽然感觉面上一凉,然后视野便重回黑暗。
她一惊,想伸手摸摸自己脸上是什么,然而这次,她又抬不起自己的手了。片刻后,剧痛从身体深处迸发了开来,瞬间传导到了北野的每一根骨骼。
北野醒了。
或者说,她“知道”自己醒了。
北野有些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倒不是她眼睛受了伤,而是因为脑袋实在是太疼了。北野依稀看见身边站着一个人,她努力想睁大眼睛看个清楚,但眼前总是白蒙蒙的一片;她想张口说话,可舌头和声带压根不听她的指挥。
许是麻沸散的效用还没过,北野只“醒”了一小会,便又觉得昏昏沉沉的,随后睡了过去。
北野再次有知觉,却是觉得自己喉头发干,于是她半梦半醒间嘟哝道:“水……”
北野感到有些甘甜的液体被倒入了自己的喉咙。
它似乎有些提神醒脑的作用,过了好久,北野眼前的视野终于清晰了起来。
她醒了。
或者说,她活下来了。
* * *
北野看见了有人站在她床前。她定了定神,凝目望去,果然,是贾格致。他顶着两个大而深的黑眼圈,看起来像是几十个时辰没睡,眼睛里布满了深红色的血丝。
北野想说话,可她喉咙似乎粘在了一起,刚张了张嘴就疼得厉害。
贾格致见北野醒了,如释重负,整个人都似乎松弛了下来,赶忙虚着脚步去给她倒了些水,又叮咛道:“你现在还不能喝药,老实躺着。”
“我……活下来了?”这问题着实有些傻,可北野脑子里一团乱麻,一时根本说不出什么有逻辑的话。
贾格致笑道:“自然。你舅舅的医术不错吧?”
北野努力弯了弯嘴角:“天下第一。”她这话说得艰难,勉强说完后,甚至觉出喉咙里甚至有了些血腥气。
贾格致道:“你醒了,就成了大半……先别动!什么也别想!我去拿些五华无尘丸来,用水化了喂你。”
北野乖巧地点点头。
贾格致回来的时候,北野的听觉也恢复的差不多了,她听见了贾格致虚浮的脚步声,还有屋外噼噼啪啪的雨声。
贾格致没顾着换湿衣,忙忙倒了些温水,加了几枚丹药进去,调匀了,端来让北野喝下。
在贾格致重新站到床边时,北野甚至嗅出了暮秋雨水冷冽的气息。
北野不便说话,只在心里感叹了一句:真是雨声飕飕催早寒。
尔后她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过去,自己可从没有过那么敏锐的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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