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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俗
他一笑,俊逸的容颜像是笼上一层清光,白色的衣袂飘扬着,真是说不出的洒脱,道不完的风流。
苏慕眼睁睁地看着他,又气愤,又不那么气愤。千种心思交杂,突然站起来,手放在桌面上作势要收拾东西,顺带着再讥讽他:“长笑无尽日将尽,今事不做明事休。君可于此处独揽一江风月,我要回去了。”
“今事、明事?你有何事做?”
“丹青只勾了一半……”不提防说出口,苏慕暗叫不好,果然见得阮成章双眼一亮。她提防着他再说出什么话来羞她,他却一改面貌,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收拾的动作就慢了下来。关在府里这么多天,除了偶尔前来的两位堂姐,她基本上就是单人独处的。侍女们与她身份不同,志趣相异,也聊不上几句话。每日里对着图画或书卷,人都僵了。好容易出来一趟,她不想这么早回去……阮成章怎么还是默默不语的!
苏慕立在那儿,不时向他那里望一眼。阮成章已经转过去,像是真的吸取了她的建议,开始赏江上的风光了。他的背影映着光,清隽极了。
看在苏慕眼里却只觉得可恨。
这样一个笃定的架势,真是气人。苏慕的手拂过诸类色笔,平静地收好,又将一盘盘朱砂、靛蓝、雌黄等等颜料缓慢地收到盒子里。这才上去和他说话:“阮公子,劳烦您将典诗她们叫过来将画具提走。”
阮成章转过来,不接她的话:“这幅画你作了多久了?”他的声音轻柔极了。
苏慕烦了和他绕圈子,将画上的手帕一掀,“阮公子认为我作了多久了?”她坚持用这个生疏的称谓表示生气。
古树参天,枝叶舒展,它粗壮的树干、横生的枝桠占据了大半个画面。古树的状态十分奇特,半边青翠茁壮半边却烈火熊熊。这火焰灼烧的也奇特,它只在树的右侧生存——那正是黄沙湮没的漆城城墙所在之处。画面折线划分,左边是一片丛生的绿植,高低参差,各个长势可喜。似乎还能嗅见泥土的腥气。
两者一生气勃勃,一荒凉不尽,整张图上荒无人影,单单以光线和色彩划分出两种意境。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晴翠接荒城”。
这种表现方法,真是前所未见!
阮成章自然也看出了画里那座城池还只有几笔草图,这颗树身上缠绕的树藤也未成型,但这些并不影响他看出这幅画的新奇之处。
他想刚叫她,接着哑然发现虽则自己打听到了她的排行,苏慕却从未向他说起过自己的名字。想了一想,却是问她:“妹妹有字吗?”
“师父明言,于及笄时赐字。”
“可有小字?”
听到这话,苏慕略顿一顿,像是抓到了他什么把柄,忽然昂首挺胸,小巧的下巴抬高,斜睨着阮成章,清清嗓子:“何方狂徒无礼?女子小字也是能随意打听的?”
阮成章一怔,却是点头道:“是极,是极,小字不必打听——本就是他人随意取的,何必多此一举?”他说着又笑起来,“妹妹是叫……”
“单名一个幕字,阮公子叫我苏十四便可。”
“哪个幕?”
这是个很自然的问题,苏慕却沉默了,玉面褪却胭脂色,视线掠过阮成章、掠过柳荫、掠过江面,极目远眺远处烟波浩渺的亭台,声音沉冷得像是古井回音:“什么时候,疏旷不羁的阮幼度也添了这种婆妈的毛病?”
“婆妈?”阮成章淡淡的看过来,“名号罢了,即已然相告,怎么又在这样的地方扭捏?”
是啊,我有什么好矫情的?都已经做了这么多……
“的确如此,多谢相告,是我拘束了。幼度,慕从我这一辈草字排名……”
“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
苏慕却没有再中他的圈套直接答是,笑笑,“与此诗同字罢了。”又看画,“君已阅卷,尚满意否?”
柳荫下,苏慕腰背挺直,右手随意地搭在画卷旁,白皙的五指有着微妙的弧度,纤长交错,仿佛美玉雕琢的镇纸。她的眼神明朗,神情疏旷,像是在和清风明月叹赏风雅。
“自然,画中有神,其色调调和……”阮成章随意点评着,但显然他们之之前那种微妙的气氛不知不觉变了。
他看向苏慕的眼神中不免带上几分探究。
苏慕听着他的评价,嘴角一直带着笑,等他说完了就将画卷向他那儿一推,“货物一旦送出,概不退还。幼度既然通晓画技,自可将其补全吧?”说着,苏慕又一指画具,“画作应一以贯之,其色不应另寻,此物拙陋,然用于一画尚可。过后,君若不喜,不必另赠他人,毕竟也随我一段日月,替我掩埋了吧。”
说着,她深深地向阮成章行了个礼,接着转身便走,没有再看身后雍容华贵的贵公子,双袖兜揽清风地缓步回到车旁。
一干仆役都殷切地看着她,浅香上前几步想说些什么,苏慕沉声喝道:“往日里没说什么,你们竟越来越不像话了!”
她没有明说,但是众人也知道让小姐单独与外人在一起毕竟明面上说起来是过不去的。一干人只是想着,那可是阮幼度啊!他怎么会做出什么孟浪的,不顾身份的事情?多少闺秀盼望一见而不可得,小姐怎么会生气呢。
苏慕气的倒不是与阮幼度独处,而是自己的仆人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就被一个外人支使了,她居然是后来才知道的。这件事还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四野空旷,这里不是一个训导仆役的地方。她登上车,典诗等侍女跟进来,有些犹豫地看着她,“画具……”
“不必管它,”苏慕挥挥手,衣袖在空中翻卷出一道雪白的浪花,“附近可有什么消息通畅的场所?我一时不想回府闲坐了。”
浅歌适时地凑上来,肩膀有意无意地挤开其他人,“奴婢听说了一个地方,那里经常有南北客商来往的,听说有些贫寒的读书人也会上那儿去,什么时候都有人说话……”
典诗皱眉:“听起来全是些龌龊的人……”
“就去那里,”在这么些仆役的保护下还不至于受伤,身份高贵的友人也不在侧,大可任情而动。苏慕赞赏地看着浅歌,“中途路过成衣铺,你说一声。”
一声鞭响,几辆马车辚辚。
阮成章在远处的亭子里只远远看了一眼,便继续勾勒残墙,似乎他来这里真是为了画图一般。
一直跟在他身边长大的阮玉书这才从一旁的柳树后走出来,绕着主人转了几圈,口里啧啧有声。
阮成章头也不抬:“有话直说,这样作态是谁教的?”
虽然身份只是一介仆役,但有多年情分在,阮成章又素喜真厌伪,有些话阮玉书还是敢说的。
他绕到阮成章面前,眉眼带笑,满含奚落:“风水有去时,美人伤迟暮。公子一向风头无两,在闺秀中更是炙手可热。小人一向只当待公子华发时才要哀叹门庭冷落,不料这般青春年华,千里迢迢寻音驻,美人登车懒回顾……”言罢,很是自得的摇头晃脑。
阮成章笔势一收,随手将它放在珊瑚笔山上,俊美高华的仪态丝毫未变,从旁边又选了一支更小的色笔,重新蘸取色彩,色笔紫豪渐渐染上雌黄,他继续绘制黄沙,连笔尖都没有颤动。少顷,淡漠的声音传来:“人活天地间,神、气、风致为首。相较而言,辞藻不过末流。”这句话是在批评阮玉书那几句歪诗了。
渐渐的声音有一丝怅然,“红颜满天下,谁人可相交?你常随我访友,难道从没有注意过隐士们的风神?她适才可真有些名士的真韵呢……”又似笑非笑地斜睨侍从一眼,“你还是没有脱去俗物的桎梏,满脑子风月……”
阮玉书叫他说的面红耳赤,自己也怀疑起来,难道公子从没有起过其他心思,只是像遇到其他合性情的人一样,只想与苏小姐那样的美人做个知己?
他看阮成章的侧脸,饶是他跟了他这么多年,除了叹一声郎艳,也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只是凭着一些男人的个性来推测,可公子一向超凡入圣……
唉,俗物安知仙品。
自来酒馆坐落在城西水陆码头不远,门庭广阔。
门前一副对联:
酒香茶香饭香唇齿留香
客来银来运来不请自来
凭着“留香”两个字,不少人传言此店和留香楼有关系,沾了留香楼的光,相比其他廉价贩夫走卒,寒门士子也更愿意来这里坐坐。
老板精打细算又注意附庸风雅、不吝千金攀附关系、舍下脸皮往来应酬。如此种种成功必备的特质,他一肩挑起。负担如此沉重,别的鸡零狗碎的事情就顾不得了。酒馆常有些冲突,他也只叫人外头处理去。
大堂里人来人往,有疲惫地倚着桌子的茶商、满脸风尘的马贩、抱着琵琶与人应酬的歌姬、谈天论地旁若无人的落榜士人、甚至还有形貌不与中原人同的外族来客……
苏慕头戴儒冠,身着袍服,领着几个壮硕的侍从下车,进去后先受了一番声浪的冲击,好容易才在一个角落找着位置。她只让一个留在身边,其他的四散开来,“听一听他们说的什么,回府后再说给我听。”
她坐的地方恰好临近一伙书生,当下,苏慕叫了一壶酒几个小菜摆在桌上,手里玩着一只酒碗,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高谈阔论。
书院师长的仆役势力,只会献媚高官富家子、有高才的同窗无适配的德行、五经不通大意凭金入学的蠢材……全是抱怨。苏慕听得厌烦,刚想换一桌坐,书生们话锋就是一转。
不久,小二过来了,委婉地问她要不要再上一壶酒?
“再多上几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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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
——by曹植
歪诗、拙联,于韵脚、形制上或许有些出入,望大家一笑而过。(或者也欢迎提供一些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