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故梦

　　“如轾。”如轩看着对面睡得四仰八叉，脑袋快将车窗顶开的人，蹙眉轻唤。

　　姬如轾迷迷糊糊：“怎么？”

　　“你回去吧，不是不舒服么？我和莫叔没什么好担心的。”如轩道。

　　“过了林子再说。”姬如轾扫了一眼车外，茂密山林笼罩之下有太多不可洞察的幽深暗处，最近又不太/安宁，丢下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要半路上又遇见危险怎么办？索性给送到寒城附近比较稳妥。

　　他活动了下臂膀，又慵懒道：“顾好你自己，我用不着你操心。”

　　如轩沉默少顷，复开口：“你还是尽快回去。我怀疑有不好的东西盯上你了。我——”

　　姬如轾烦躁的表情瞬间凝滞，一抬眼冰冷的目光狠狠向她刺来，她那全凭直觉听来略有些荒唐的猜测突然说不下去，戛然而止。如轩抿唇，准备先听听这厮打算抛出什么话来噎死人。

　　姬如轾虽满脸不以为然，却欲言又止，看样子是硬生生忍下了开骂的冲动，两臂张开随意向后一躺，做了个“您请继续”的手势 。

　　她倒有些意外，以为他真有兴趣，继而郑重地将自己的种种想法讲了出来。

　　姬如轾就半睁着眼，似睡非睡，待如轩语尽，问：“说完了？”

　　“嗯。你是不是没在听？”量她再瞎这时候也总算看出来了。

　　对面那躺得跟瘫了似的人明目张胆地点了点头，一脸老子就是不想听你能咋滴的表情。

　　“你瞪什么瞪？说不说是你的事，听不听是我的事，我都没干扰你，你也甭想管我。没功夫琢磨什么神神鬼鬼，乱七八糟的玩意！除非我吃饱了撑的。”姬如轾伸了伸懒腰，朝外看了眼，对这行进速度十分不满，“嚯”地站起来掀帘而出。

　　莫为怕山路上太颠簸，驾车慢慢悠悠的，突然被拽进去，迎面撞见如轩阴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的表情。这又是怎么了这……

　　莫为不解地回头看向姬如轾，只听他道：“叔你里面坐下歇着去！我缓好了。”说着拉过缰绳猛然一喝。两匹骏马一黑一白，黑的是姬如轾的战马，闻声忽然异常振奋，加大冲劲带着车身向左前一倾。继而长鞭落下，白马亦四蹄翻飞。

　　“慢……”莫为一句慢点没脱口，人直接给甩去了车里，差些砸着自家小姐。

　　如轩脑袋敲在了窗格上，忍无可忍大骂：赶着去投胎吗你？

　　姬如轾听见了，回答道：“长痛不如短痛，早点送到早了事！”

　　“都坐稳了！”

　　山林自两旁飞掠而过，快至绿意模糊。不消多时马车便摆脱荫蔽踏上古道，姬如轾吆喝几声，马不停蹄地过了几道封锁，一路尘土飞扬直抵松坡。

　　夜幕早已降临，依稀可见久违的寒城屹立于那片青松后几里处，城墙上火光摇曳，于晚风中宁静安详，仍是记忆中的模样。

　　说不想去看看那是假的，但姬如轾最后也没靠近，只在马上远远望着管家过去。守夜兵士认得莫为，悄悄放行。他等马车背影消失，城门缓慢合上之后，才回身离开。

　　如轩七荤八素，都不知是何时分别的，只记得管家对她亲哥说了句：“您是真不心疼人啊。”

　　连莫为都给颠吐了，更别说她。若当时还有力气，要做的得是扑上去掐死姬如轾那挨千刀的……

　　主仆二人回到家中俱是脸色煞白，让乳母看见好一番心疼。

　　如轩疲乏不堪，是夜并无精力再度询问子秦的状况。而枕边玉埙依旧沉默，少年也不再如往日那般乐于联系。将睡之人思绪迷乱，更加沉闷了几分。

　　“子秦……”如轩心中喃喃，竟然有种一日不闻如隔三秋之感。

　　闭目许久，忽闻沥沥细雨伴凉风幽咽，不知此夜踏入的又是何处人间仙境。但见一人白衣胜雪，素绫遮目，独坐檐下悠然抚琴，听得水吟似人语，弦歌若凤鸣。袅袅清香往心间缭绕而去。

　　她飘忽不定如同飞絮，穿林拂叶轻巧无比，却不察是如何惊动了红绳相系的铜铃，陡然视野急旋，失去平衡，直直坠入那人怀中，意识遂被迅速抽离，升上半空。

　　“嗯？”少年指尖轻拈起偶然闯来的那片落叶，沉思片刻，温柔一笑 。

　　此后数日，如轩不断回想的便是幽篁中，小楼里，那位弹琴的白衣盲眼少年。

　　-

　　姬如轾在驿站歇脚，夜半不知怎的又作呕数次，到天明时病症不轻反重，胸中似有一团烈火焚烧，痛苦难耐。

　　他撩开衣物仔细看了看伤处，裂口已近愈合，周边隐隐泛青，摁着并无异感，也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翌日清早，姬如轾迎着晨曦翻身上马匆匆返回，路上头昏脑胀，东倒西歪，像随时要栽下去似的，不得不走走停停。刚入山林不久，前方忽有一骑兵策马而来。他摇了摇脑袋定睛一看，这不是林群吗？

　　“老大，苏耐让我来接你了！”林群眼也尖，瞧见姬如轾就奋力招手，“如轩妹妹送回家了？你今儿咋样，好些没？”

　　姬如轾勉强扯了扯嘴角给他个微笑，抬手扶额，把涌上来的那股恶心感强咽下去，这才没重蹈覆辙在林群面前给路边花草施肥……

　　“来的正好。”他等林群停下马后，掩饰好状态，慢吞吞地下来，又慢吞吞地爬上对面的马背。空留自己的战马在原地甩尾。

　　林群对这不明不白的举动感到震惊，不可思议地瞪大俩眼睛直勾勾地盯了姬如轾一路，直到这位仁兄安安稳稳坐到了自己身后，他才眨了眨眼：“你干嘛？”

　　“老子的乌夜跑累了，骑你的。还看啥？赶紧走啊！”

　　于是林群就这样把人接了回去，到玄武营中不出意料吸引来不少目光。

　　一众兄弟本在乱糟糟议论着什么，看见这幕蓦然鸦雀无声，差不多都腹诽：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姬如轾居然老老实实坐人屁股后头回来了？难道之前成让林群一榔头敲懵了不成？

　　姬如轾脸色略显苍白，额上汗珠细密，被多道视线聚焦在身又如针扎一般，不适感急剧加重，突然体内燥热难耐，胸中暴怒喷发，忍耐着急忙跳下。

　　林群没反应过来他是何时从自己身后离开的，只见姬如轾背影微微摇晃，步履沉重地向前走去，兄弟们有事相告都围了上来，注意到他神情不对，又都怔怔退去。

　　“老大？你上哪去？”林群在后看不到发生了什么，问了几声都没得到回应。

　　眉头紧锁的苏耐正好前来迎接二人，林群刚下马欲跑去拉住不理人的姬如轾，苏耐张口叫住了他：“先别过来。”

　　“啊？”林群脚步停下，见苏耐一脸严肃，甚至有点戒备，正想问怎么了，姬如轾就又哇哇大吐起来。

　　士兵们甚是心疼地看着这倒霉催的营中小霸王，一个两个伸了伸手又不太敢帮忙。还是苏耐先把自己肩上搭的汗巾递了过去想让他擦擦。

　　“拿走拿走……”姬如轾没接，半天直不起腰来在原地边打转边骂。

　　林群感概道：“这他娘的，吐得像怀了似的。”

　　难为姬如轾一听见还有力气再抢来苏耐的汗巾甩他脸上。

　　苏耐搀起姬如轾喊来林群：“愣着干什么，赶紧送医师那儿瞧瞧。”

　　“好嘞！”林群背起姬如轾就跑，一大帮人随之陪护而去。

　　苏耐则仔细观察了下地上血样粘稠的秽物，那并非饭菜残渣，分辨不出究竟是些什么。浓重的腥味熏得他头脑发胀，方才双目泛红，眼神如恶狼般凶狠的少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军医还是未瞧出个所以然，只摇头说没病。等人都离开，实在捉摸不透的老医师自言自语了句：“莫不是中邪了？”

　　姬如轾回屋躺下后稍稍恢复，才问：“你们这么急叫我回来有什么事？”

　　原先路上还有一丁点儿感激，心想苏耐这家伙确实靠谱，林群也算真哥们愿意跑这趟。被兄弟们这么关心我都不好意思了。然而回营一看人都慌里慌张，八成是出事了。那怪不得要逮老子回来应付呢！

　　果不其然，苏耐沉默着，林群抢先回答：“孙二和吴六失踪了！”

　　这两人便是最近被罚长期看守西南营门的步兵，和姬如轾他们不太对付，平时最瞧不起的是苏耐。

　　“怎么回事？”

　　林群道：“昨晚上那两王八蛋见你烤了兔子也嘴馋，想溜出去打猎，让苏耐给看见了，说外面不安全别出去，那俩不听，差点和苏耐打起来，哥几个过去劝了一通，以为事平了就再没管，我巡逻那会儿还见他们吐口水骂娘来着，谁知道今早起来就不见人影了！”

　　姬如轾看向苏耐，后者领会他眼神里的疑问，开口解释：“山里野兽多，你都让狗给咬了不是？”

　　姬如轾掀开被子起来，林群忙道：“张山已经带人去找了。”

　　“不成，让老子去！”

　　苏耐拦住他：“行了，你还生着病呢，别闹。”

　　“生什么病？我长这么大就没生过病！呕——”姬如轾刚冲苏耐吼完这句，走了没几步，转头就扒着门框吐了个昏天黑地，让屋里那两哭笑不得的人连拖带拽，最后直接给抱回了榻上，把他结实的尊严终于整得山体滑坡了。

　　姬如轾郁闷到说不出话来，小孩似的发脾气拉过被子裹成一团，不理会苏耐和林群。过会儿大概闷得慌又探出个脑袋：“到天黑，孙二和吴六要还没找着，过来告诉我一声！”

　　“没问题，安息吧您就。”

　　大字不识的林群被苏耐捂住嘴巴，趁被窝里的人愤起之前拉了出去。

　　姬如轾闷闷不乐辗转反侧，平静后恍然记起自己刚下马那刻，被一种极其强烈而可怕的欲望驱使着身体，当时的他似乎有点……想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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