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明月

　　“您见过草原上的羊群被恶狼追逐的景象吗？”门罗持鞭指着前方，大笑道，“可那远不及这些夏军被草原勇士追杀时的溃逃来得壮观！”
　　沐孺勉力稳住胯\下的坐骑，随着门罗的手势望向前方。夏军方阵已被部落骑兵冲散，黄沙翻滚中，夏兵如无头苍蝇一般四散逃逸，被不断侧冲过来的部落士兵砍杀，两军对垒已变成一方的屠杀游戏。
　　“门罗大人治军有方。可这支夏军为何如此不堪，与宣威城和巨灵关的守军简直判若两样啊。”沐孺不解的说道。
　　“可汗还记得那晚我曾说过的话吗？越过巨灵关，便没有人能挡住草原子民的脚步，”门罗寒声说道，“夏人安享这片钟灵毓秀的土地太久，早已丧失了血性。除了战家，剩下的全是猎物！”
　　沐孺瞧着门罗癫狂的侧面，斟酌半晌后说道，“门罗大人力排众议推选我为可汗，沐孺有自知之明，其余大事都听您的安排。只不过草原诸部落征战多日，伤亡惨重。再这样战斗下去终有兵力枯竭的一日，云凌大人的意思也是让我们适时收手。。。”
　　“获得足够的筹码才有谈条件的资格。”门罗转身望着沐孺青涩的脸庞，森然笑道，“毕竟可汗想要拥有的，可是这燕州最美的臻玉！”

　　立秋，应天城狂风怒号，茶楼酒肆的旗牌告示被吹的东倒西歪。街上行人以袖遮面匆匆疾行。
　　傍晚，暗沉的天幕忽然划过一道亮光，秋雷乍响。
　　皇帝闻讯赶至永寿宫，殿门口侍女太监跪了一地，太医嗫嚅回禀太后的病情。
　　皇帝挥退众人，喟然步入内殿。
　　华琪桐行礼后避让到一旁，皇帝侧身坐在华太后榻边，凝神打量这张最是熟悉又偶感陌生的脸庞，只见那双眼睛里无声的祈盼从未像今天这般热切。
　　良久后，皇帝叹道，“母后，请恕孩儿不能违背祖制。”
　　华太后撑起虚弱的身体靠向皇帝，颤声问道，“追谥也不可以吗？”
　　华琪桐垂首立在一边，听着华太后近乎乞求的话语，心中满是抑制不住的悲凉。
　　“母后，若是前些年宇内太平的光景，朕即便独断乾纲任性一次，或许也无大碍，”皇帝沉声说道，“可眼下，真的不行。”
　　最后一丝亮光熄灭在老人浑浊的双眼中，华太后颓然倒回软枕，惨笑道，“哀家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却终究抵不过心中的执念。拼着为老不尊的问上一句，也算了却这盘亘心底半生的念想。”
　　“谢母后的体谅。”皇帝明显感到老人的生机在迅速流逝。
　　“你我母子被尊称二圣，可任性妄为依旧是奢望啊。”华太后望着倦容满面的儿子，“因为承运的峨门背景，加上幸妃性情与蓝氏的几分相似，陛下是否已动了任性一回的念头？”
　　皇帝将手轻轻放在华太后的肩头，“母后，思虑费神，您需要好好休息。”
　　“陛下以为哀家对峨门的反感，全都来自那顶后冠的怨念吗？！”华太后反手抓住皇帝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不！陛下没有见过那个人，但是峨门上下全有他的气息。张狂不羁蔑视礼法，祖宗的江山怎能托付到这类人的手上！”
　　“母后，你可知祖宗的江山如今已是风雨飘摇，背后的暗流更加触目惊心。”皇帝说道，“独木难支时朕环顾四周，竟看到了一抹先帝的身影！”
　　位居夏国云端的二圣关于社稷未来的走向，终于进入最后的较量。殿内炉火很旺，气氛却寒冷凝重，华棋桐的身体在宽袍中瑟瑟发抖。
　　仿佛过了一甲子又像只有瞬息的思索，华太后的目光从华棋桐的眉尖移回皇帝的双眼，气若游丝的说道，“战氏不同于其他世家门阀，即便。。。即便如今暂时衰弱，也万万不能。。。”
　　“漠北有意联姻止戈，朕已拟好旨意，即刻发往常山城。”皇帝将身体贴向弥留老人的耳边，怜惜的说道，“母后安心，孩儿向您保证，下位皇后一定姓华！”
　　华太后猛然睁大眼睛盯着皇帝。良久后，一声饱含缺憾和解脱的叹息幽幽飘散，老人的双眼合上前填满了儿子在最后一刻送来的温暖。
　　应天城上空钟声回荡，华太后大行。
　　永寿宫内，华琪桐在心底默默数着，似乎这绵长的钟声才是太后生命的终点。
　　二十六声后天地归于寂静。华琪桐雍贵的面容上写满悲伤，“姑奶呀，太后与皇太后的区别只差一声钟鸣，却黯淡了您半生的欢畅。”

　　互市监内，御史苏仪正在手忙脚乱的收拾行囊，准备奔赴青州同妻儿老小汇合。
　　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樊岳隔开仆役的阻拦冲进屋中，愤怒的说道，“苏大人不随王师北伐，独自返回常山做什么？”
　　“北都军已不需要互市监提供情报，苏某还有些别的事。。。”苏仪慌忙应道。
　　樊岳上前一把抓起桌上的金银细软，狠狠的盯着对方的眼睛，“苏大人这是何意？”
　　“苏某。。。”苏仪心下一横，咬牙说道，“北都军一败涂地，噩耗暂未传回，但常山已是危城。牧人不会马上打过来，现在出城还来得及！”
　　“一败涂地？部落联军虽然有十余万，但是与西境军几番硬仗后战力已被消耗大半。北都军满编近七万人，就算是七万只羊七万头猪，也不可能败的如此彻底！”樊岳怒不可遏，“薛帅现在何处？余下的军队又在哪里？”
　　“牧人犹如从天而降，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北都军一触即溃，当时场面太混乱，薛帅生死不知，北都军除了被杀被俘之外余下不足万人，溃逃时几个兵崽子还想抢我的马。”苏仪摇头苦笑道，“樊将军想让这些被杀破了胆的残兵败将来守城？简直痴人说梦！”
　　苏仪趁着樊岳愣神时绕身奔至门前，忽然后颈一紧，被一只大手拎了起来，后脑勺传来樊岳冷冷的质问，“苏大人方才说牧人不会马上打过来，是什么意思？”
　　“樊将军，你我在燕州也算共事一场。如今大势已去，苏某也不瞒你，”苏仪缩着脖子说道，“牧人在等一道回复的圣旨！”
　　“镇西府怎么不知道？苏大人把话说清楚。”樊岳大声追问道。
　　“塔坦部落的求亲书函，绕过了镇西府的官驿，通过云家商道送往应天。”苏仪苦笑道，“陛下大概会同意，但是战府的傲气苏某再清楚不过。常山城这一遭战火，只怕终究避不过去。”

　　“郡主，接旨吧。”宣旨御史面无表情的说道。
　　战明月直起上身，望着悬在头顶那卷明黄色的圣旨，沉默不语。
　　尾随战明月跪在身后的战府众人面面相觑，都感到难以接受。
　　“郡主这是何意？”宣旨御史挑眉问道。
　　“黄大人，郡主仍在守孝期，可否由我代为接旨？”容湘跪行几步来到战明月身旁，恭声说道。
　　“世子妃，贵子袭爵的旨意月内就能到常山城，可喜可贺。”黄御史将圣旨放在容湘摊开高举的双手上，意有所指的说道。
　　“黄大人此言差矣。战府连遭重创，若无郡主支撑只怕已经覆灭，何来贺喜一说。”容湘正色说道。
　　黄御史自知失言，脸色不免尴尬。宣旨的流程勉强完成，胡管家赶紧引着几位御史到内院休息。
　　众人黯然散去。
　　“妹妹？”容湘唤道。
　　战明月抬起头，秀眉间满是疲倦和落寞。
　　“妹妹误会我了。”容湘走近身前，拉起战明月的手柔声说道，“刚才不过是权宜之计。”
　　“母亲曾说过，身为战家儿女，自由虚幻缥缈，早晚要给不想不愿却必须要做的事让路，”战明月轻声说道，“为燕州的和平，为战家子孙的福祉，这是我如今必须要担负的责任！”
　　“明月！”容湘提高声音，似乎是要唤醒女孩坠入深渊的心志，“如今府里没了男人，外人便想要随意揉捏。可我们是常山战氏！即便只剩一位孤女一名寡妇，也要护住这份名望！”
　　“神州百年分裂的岁月里，诸侯小国靠和亲纳贡苟延残喘，那些远嫁女子的辛酸，同样是九州男儿的耻辱！”樊岳眼中的怒火越烧越旺，“因此本朝才有开国祖训：不和亲不称臣、不割地不纳贡。陛下这是。。。这是要作甚么！”
　　“祖训所言，指的是皇女不和亲。我只是个异姓王爷的女儿，陛下可以自圆其说。”战明月漠然说道。
　　“漠北草原拼尽气数才走到这一步，明显是赌上国运，也要毕其功于一役。若此时郡主屈尊纡贵同意了塔坦的求亲，战家和常山城的魂便真的没了。”樊岳怒道，“届时牧人轻而易举拿下常山进而占尽燕州，漠北草原更获得一位来自宿敌战家的郡主作为阏氏，这让燕人如何自处，大夏又如何自处啊！”
　　“正是这个理儿！”一声中气十足的话音传来，战家几位长老供奉带领几十名族内男丁走进庭院。
　　居首一位全幅戎装的老人须发尽白，此刻单臂将手中的巨型长刀戳入地面，朗声说道，“明月莫怕，我把使得刀枪棍棒的儿郎们全带来听你的调遣！老夫倒要看看，谁敢欺我战家无人！”
　　“三爷爷！”战明月眼圈泛红。
　　“他娘的！想我们战家曾把漠北部落按在地上摩擦了几十年，在草原牧民中可有着立止小儿夜啼的恶名。现如今这些牧人竟有胆打起了战家女子的念头，还是咱们最最飒爽威武的明月妹妹！”一年轻男子说道。
　　“六哥，你这句可不似好话！”战明月展颜笑道。
　　“常山矗立千年，几经烽火却从未沉沦！漠北草原更非第一次饮恨在这座城门之前，且让他们放马过来！”樊岳单膝跪在战明月身前，慷慨言道，“镇西府还有千余精兵，谨遵郡主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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