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碧

　　舍身崖下。
　　“我告了玫瑰仙子，这是状子的抄件。”林默娘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杨戬。
　　“强占民宅？”
　　“凭着太湖里捞起来的一具尸体，就告玫瑰仙子杀|人，根据不足。不过这强占民宅，我有把握告倒玫瑰仙子，先找个由头绊住她，好把舆情煽|动起来。”
　　“这些全凭你安排。”杨戬把纸放下来，“需要我做什么吗？”
　　“我来问师父一件事——梅山兄弟，靠得住吗？”
　　杨戬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你是指？”
　　“玫瑰仙子并非官高爵显，可她有撑腰的人。这场官司要想打赢，只有闹大。事情一闹大，普化天尊一定会非常重视，少不得要请梅山老三和老五来把关。梅山兄弟对三圣母一家有亏欠，他们能坚守住立场吗？”
　　这个案子，目前唯一的线索就是尸体，勘验|尸体至关重要。验|尸的人稍作手脚，就足以令杀|人者逍|遥|法|外了。
　　“我以前断案，量刑上会做些调整，案情上却从来不会弄虚作假。”
　　“我相信。”林默娘抿了一口清茶，“但他们从不弄虚作假，是因为公|理和正义，还是因为他们是你的兄弟？”
　　“你不相信他们。”
　　“我自然要掂量掂量。”林默娘一推椅子，侧过身去，“杨戬出卖兄弟，做兄弟的当然有理由决裂。但他们有没有想过——杨戬不仅是他们的兄弟，也是尽职尽责的司法天神？为了兄弟义气，伙同叛逆，险些打死这样一位司法天神——你让我怎么相信他们像我一样，把真凭实据看得那么重？”
　　杨戬轻叹一声。
　　老三和老五的勘验水平不容置疑，当初普化天尊请了他们，杨戬还很是欣慰了一阵。可是，正如了解三妹和沉香一样，他也了解他的兄弟们。倘若三妹和沉香受了百花仙子挑唆，力保玫瑰仙子，只怕这对他们来说是一次不小的考验。
　　“梅山兄弟，不能说不坦荡。”杨戬字斟句酌，“若是真的轮到他们勘验……我写一封书信吧。你若要派人探他们口风……觉得合适就拿出来，不合适也就罢了。”
　　“师父，书信倒是无妨。我得知道那些人——百花仙子，三圣母，沉香太子，梅山兄弟——所有可能牵涉进这件事的人，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才好对症下|药。”林默娘又取出一张纸，“这是清单，我想问的都在上面。”
　　杨戬接过了清单，沉思片刻：“除了他们，再加上一个人——哪吒三太子。”

　　强占双花洞一案已经板上钉钉，玫瑰仙子被彤华宫批|捕了，太湖尸案也已立案。百花仙子早就知道玫瑰仙子强占了常州双花洞，本不在意，却不知道还有一桩命|案牵连在内。外面已经沸反盈天，她才惊觉事态严重，召集了平素与玫瑰仙子要好的几个花神，问明了真情。
　　虽然嘴上骂这些花神们胡|作|非|为，百花还是得想办法为她们开脱罪责。为了沉香救母，她与众花神被囚|禁了四年，吃尽了苦头，到头来却没得到什么好处，众花神早已不满。她们不敢怪三圣母和沉香太子，更不敢恼玉帝和王母，这笔账自然要记到百花头上。此时不跟她们同进同退，以后就没法使唤众花神了。
　　百花仙子赶赴华山圣母宫，找到了三圣母。
　　“玫瑰仙子亲口对我承认，双花洞确实是她占的，可她委实不知道那木芙蓉妖是怎么死的。何三娘是穷疯了的，不过是借尸讹|诈。三妹妹，你可不要轻信流言蜚语啊。”
　　三圣母面有难色：“她既然知道何三娘穷疯了，怎么还要强占人家的洞府呢？”
　　“她也悔之不及呢！”百花仙子故作悲戚，“可是一|码事归一|码事，强占洞府，怎么能担杀|人的罪呢？三妹妹，玫瑰仙子纵有天大的不是，她也曾为了沉香、为了你们一家受了四年的牢|狱之灾。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可是……何三娘一个弱女子……”
　　“她一个下界小妖，是被人利|用了！这朝中的事，你也是知道的，什么位子都惹人眼红。他们不仅要害玫瑰妹妹，还憋着劲儿要把我拉下来呢！”
　　“我……唉！我去见见那何三娘，劝她撤诉吧！”
　　三圣母走远了。百花仙子低头思量片刻，又折返回去，这一次，她径直走到沉香窗下，大放悲声。
　　“百花姨母？”沉香听到哭声忙出来查看，“百花姨母，您怎么哭成这样？”
　　“沉香，你可要给姨母做主啊！”百花仙子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当着你|娘的面，这话我不敢说，怕她见怪……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玫瑰妹妹冤死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沉香，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朝中颇有些人还惦记着杨戬，惦记着旧天条，他们动不了你们，动不了嫦娥仙子，就拿我那无权无势的玫瑰妹妹出气。那何三娘不过是一个下界小妖，背后无人支持，她哪里能闹出这么大动静？——你知不知道现在专有一号人煽|动舆情，众口一词也是可以买动的？可怜我那玫瑰妹妹啊……”
　　“百花姨母，您别着急！”沉香急切地说，“大不了我去劫天牢，把玫瑰姨母救出来就是了！”
　　“沉香！”小玉在屋里听到这话，一推门出来了，“这个案子还没有审清楚，未必就到了劫天牢那一步。普化天尊为人正直，如果玫瑰仙子确实无辜，一定会还她清|白的。咱们给她找个好一点的状师包揽词讼，等一等再决定，好吗？”
　　百花仙子掩面而泣：“官|场黑|暗，状师有什么用？小狐狸，你太天真了！唉！也不知到了哪一天，我也要被他们所害！”
　　“百花姨母，您别这么说！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们的！”
　　“唉，其实，要救玫瑰妹妹，也未必就要劫天牢。”百花垂下沾湿的睫毛，掩去了眼中的算计，“他们不过是借尸讹|诈，你去推坟毁尸，他们还拿什么陷害玫瑰妹妹？”
　　“沉香，不能去！”小玉急了，“案子还没查清楚，谁也不能说玫瑰仙子就是杀|人犯。你推坟毁尸，谁还能为何二娘讨回公|道？”
　　“公|道？三界内还有公|道吗？”
　　“三界内已经是千夫所指，没了尸身，玫瑰仙子的清|白就永远无法证明了啊！沉香，”小玉走上来，拉着沉香的胳膊，“千万不能去啊！”
　　百花仙子一声长叹：“我就知道，你们小辈经历过的事情还太少，理解不了这里面的曲直……罢了，就当我白做了姨母一场吧……”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百花姨母，您别！是我的不是！”沉香转身对小玉说，“小玉，你别这么固执了。姨母说得对，他们借尸讹|诈，陷害良善，就该出其不意、釜底抽薪才是！百花姨母和众位花神为我们一家，被囚|禁了四年，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啊！”
　　“沉香，不是的……”小玉一语未尽，沉香一个筋斗云早已消失在天际了。
　　小玉一跌脚：“百花姨母，您……您太过分了！”说罢，也追了上去。

　　太湖边，小青正领着八妖守护何二娘的坟墓。
　　“果然有同党！”沉香一见小青等人就没好气，不过他还是觉得应该先礼后兵，“你们是何三娘的同|伙？”
　　沉香没见过小青，小青却见过沉香。她想起林默娘的叮嘱，抖擞精神应对：“我是顺济社的状师，在此护坟。阁下莫非是劈山救母的小英雄刘沉香？”
　　“你也知道我？那还不让开？何三娘借尸讹|诈，你们在这儿守着尸身，果然早有准备！顺济社的好名声，都被你们自己毁了！”
　　“不劳您费心！”小青一拱手，“阁下有何贵干？莫不是来祭奠冤|魂？”
　　“祭奠冤|魂？受冤的人正在天牢里呢！”
　　“何出此言？”
　　“你们嘴上说着伸张正义，心里念着的还是旧天条那一套，巴不得再次骑到三界众生头上作威作福！你们不敢冲我来，就拿玫瑰仙子解恨，欺软怕硬算什么本事？”
　　小青一抬眉毛，差点没乐出声来：“我们念着旧天条？我们‘再次’骑到三界众生头上作威作福？新天条尚未出世的时候，我是个妖魔，我姐姐是个囚徒，林师叔是个渔家女——我们何曾骑到三界众生头上过？玫瑰仙子犯了法，就该接受惩罚，我们与她无冤无仇，拿她能解什么恨？”
　　沉香忽然想起，顺济社似乎是有个状师叫白季子：“你姐姐是白季子？你就是小青！——是你在万窟山救了杨戬！你们果然是一伙的！还说无冤无仇！看我劈了你这坟头！”掣出小斧便向坟头挥来。
　　罡风已刺得八妖睁不开眼，小青挺剑而出，迎着小斧架上。只听铮然一声，火花飞|溅，这一下沉香使足了力气，小青虎口震裂，鲜血淋漓，整条胳膊都在发|麻。
　　“娘娘！”辛夷失声喊道。
　　沉香撇了小青，向着坟头再度挥下小斧。小青怒叱一声，扑上去护在坟前，双手握着龙泉宝剑，黏|腻的鲜血糊住了剑柄。身后是冤死弱女的孤坟，面前是恃勇强敌的利刃。小青举起龙泉宝剑，迎着凛冽的罡风，等待着沉香的雷霆一击。
　　就在这时，眼前金光一闪，嘡啷一声金铁交鸣，小斧竟被震开了。
　　呼地一声，金灿灿的乾坤圈向后飞去，被它的主人收回。
　　“哪吒大哥？”
　　“沉香，你要干什么？”
　　“他们借尸讹|诈，我毁了她的坟，看他们还怎么陷害玫瑰仙子！”
　　“你凭什么说玫瑰仙子是被陷害的？”
　　“我……”
　　“木芙蓉妖姐妹贫弱无依，洞府被人强占。那何三娘没了姐姐，哥|哥也被城隍下了大|狱，你还要毁了她姐姐的坟？沉香，你这是怎么了？是非曲直你都不分了吗？”哪吒义愤填膺，从腰里取下一只小瓶，扔给小青，“里面有药，涂点儿吧。”
　　“哪吒大哥！你怎么也信了他们呢？”沉香很失望。
　　“林师叔对我说，可能会有人来毁何二娘的坟，可我万万没想到是你！”哪吒比他更失望，“恃强凌弱，颠|倒|黑|白，这还是我认识的沉香吗？”
　　“哪吒大哥，没想到你也受了他们蒙蔽。”沉香痛|心|疾|首，“动手吧！打完了这一架，咱们兄弟也就到头了！”
　　“不打也到头了！我哪吒这辈子也不交你这样的朋友！”哪吒冷哼一声，挺枪便要刺出。就在这时，忽听一声“住手”，小玉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一看坟头没事，这才放下心来。
　　“小玉，你……”沉香有些犹豫。
　　小玉抓着沉香的胳膊，急得都要哭出来了：“沉香，我们回家好吗？不管这坟里埋的是谁，她已经死了，还要被推坟毁尸，这太可怜了！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她好吗？”
　　“那……那好吧——可是玫瑰姨母怎么办呢？”
　　“会有办法的。我们回家，等娘回来，我们一起商议……如果她是清|白的，我们想尽办法也要为她明冤……”

　　湄洲岛上，百花羞报称三圣母到访。
　　林默娘握着何三娘的手：“三圣母是玉|皇|大|帝的外甥女，沉香太子的母亲，炙手可热势绝伦。三娘，你怕吗？”
　　“为了姐姐沉冤得雪，我什么都不怕！”
　　“好，你随我去见她。”
　　林默娘|亲自出了道观，把三圣母迎进门来，亲手烹茶款待。
　　“这位小姑娘，就是常州何三娘？”看到瘦瘦小小的何三娘，三圣母有些吃惊。她不敢相信这样孱弱的少|女，竟能孤身一人为姊鸣|冤，甚至惊动了火雷三司，牵动了整个三界。
　　“三娘，见过圣母娘娘。”
　　“不必多礼。”三圣母迟疑了片刻，才说，“你告玫瑰仙子，有什么真凭实据吗？”
　　何三娘按照林默娘教过的回答道：“双花洞确实是我们姐妹的。”
　　“可是你有什么依据，说是玫瑰仙子杀了你姐姐呢？”
　　“我没说玫瑰仙子杀了我姐姐。我只是要立案勘验，谁杀了我姐姐，我就要谁偿命。”
　　“这里面……可能有些误会。”三圣母瞥了林默娘一眼，只见她不动声色，又转而对何三娘语重心长，“三娘，有很多事情你不懂……你一个大闺女上公堂，争执不休的，就算赢了又有什么好看呢？现在双花洞收回来了，你哥|哥也放出来了——世上只剩下这唯一的亲人，何必为了报仇，又给彼此带来灾|难呢？”
　　“您是要我撤诉？”
　　“以大度兼容，则万物兼济。何必执着于过去呢？”
　　“圣母娘娘，您说的不对！”何三娘强|压着激动。
　　林默娘心中一惊，暗暗捏了一把薄汗。
　　“不对？”三圣母难得遇上不听她讲|理的人，有些惊讶，“那你说说，我哪里说得不对？”
　　“大闺女为什么不能上公堂？难道女子就低一头贱一头吗？”何三娘抬头看着三圣母的眼睛，“斗母娘娘监察百官，无人不服；碧霞元君率领神兵，邪魔畏惧——要文有文，要武有武，女子哪一点不如男？圣母娘娘，您也是女人，三界皆知您治山有方，丝毫不弱于男仙。您为了反|抗不公的旧天条受尽苦楚，那时候您想过自己是女人、争执不休的不好看吗？您不畏强|暴，何三娘也有志效仿，定要伸张正义、洗雪冤|屈！”
　　林默娘看三圣母的神色，知道十拿九稳了，给何三娘递了个眼色，示意她说下去。
　　“我姐姐老实忠厚，安守本分，仅仅因为洞府惹人眼红，就死得这样不明不白。杀|人的凶|犯有权有势，手眼通|天，买通了赃官欺|压良善。城隍也不敢管，郡司也不敢拿。”何三娘说着说着，悲愤之情从胸中喷薄而出，“我到常州城隍庙去告|状，城隍说我年纪小，把我赶出了衙门。我去找了我哥|哥来，同他一起去告|状，城隍把我哥|哥下了大|狱，又把我赶出来。我怀揣短刀，三上公堂，以死相逼，城隍才传了玫瑰仙子上堂对质。头堂官司问得好，二堂官司又变了情——那赃官硬说我姐姐是投湖自尽。为了打这场官司，我的未婚夫悔婚退亲，常州的修真都不愿跟我来往……”
　　何三娘狠狠地咽回了泪水：“如今好不容易有林氏娘娘包揽词讼，玫瑰仙子已经被彤华宫批|捕，眼看着伸|冤有望，您又来劝我撤诉，这算何意？您说的什么大度兼容，我不懂，我只知杀|人偿命，千古一理！我是三娘，您也是三娘，谁没有兄弟姐妹？冤死的若是您的亲姐姐，难道您不要仇人偿命吗？”说完最后一句，何三娘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三圣母听罢此言，浑身发|麻，如遭电击。看着何三娘坚定的样子，竟蓦然想起了三千年|前执斧向她告别、独自上天报仇的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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