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回忆诉离殇

　　街上落雪的时候，常家女人提着个蛇皮袋出门，她瘦弱的身影在漫天芜杂的风雪里游荡，像是石头爷爷用剪刀剪出的纸片人；只不过石头爷爷一般用大红色的纸片剪，而常家女人一生从不穿红，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常家女人嫁过来那一天，也是穿着素白的衣服……

　　街上人影稀疏，水泥路面上湿漉漉地淌着水，雪花却落满了常家女人的一头银丝，它似乎是有意地追逐着这如它一般素白的人儿。

　　钦安是座不大的镇子，但因其保留了南北朝的一些民俗，所以被打造成旅游小镇，每年都吸引着大量的文青和历史爱好者光临。小镇上的居民，也因此增加了收入，感知了来自都市的欲望。

　　常家女人就是被来自都市的欲望给害了。钦安镇的闲人们都这么说，他们蹲在太阳下的墙根，叼着劣质的香烟，远远地看着常家女人，似乎在看一抹幽怨。

　　常家女人年轻时也算得上是大家闺秀，她父亲是小学校长，她爷爷也是小学校长，她太爷爷是私塾先生；她三岁能背，五岁能诗，长大后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她还有一个名如其人的名字，叫清漪。

　　可是一直等到常清漪二十三岁那年，她还是没能嫁出去。按照当地的风俗，女人过了二十岁还不出嫁，那就是“砸”在家里了，会被戳脊梁骨的。可当时钦安镇上没一个人闲人戳常家的脊梁骨，因为他们都知道，有个城里来的年轻人，穿着年画上才有的衣服，给常家姑娘送了定情信物。

　　活了大半辈子的常老先生却并不看好女儿这门攀上高枝的婚事，虽说讲究婚姻自由了，但按照他老先生的经验来看，那城里来的小伙子面善心不善，属于肚子里爬满蛔虫的，让人捉不准。于是常老先生找来媒人，就是剪了一辈子红纸片的石头爷爷。石头爷爷在常家吃了三大碗羊肉泡，然后用袄袖子抹抹嘴，伸手摸了一把剪刀和红纸，三几下就剪出一个活灵活现的纸片人。然后他把那纸片人举过自己头顶，用近乎狰狞地笑容对常老爷子说道，你们常家在钦安是人上人，这个媒人，我不好当。

　　等石头爷爷离开后，常老爷子拿起桌子上的纸片人，才发现石头爷爷只剪了一个纸片人，而且剪的像极了他的女儿，常清漪。常老爷子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因为石头爷爷从不剪单人。

　　随后常老先生就同意了女儿和那城里小年轻的婚事。可临到结婚了，那小年轻却人间蒸发般的消失了……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五六月份的天气淅淅沥沥的滴着小雨，常清漪的脸上也从没断过泪滴。到了七月的一天，常家的院子里突然传出哭天喊地的哀嚎声，人们只说是常清漪含恨而终，而后才知道常清漪并没有那么做，只是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这让常老爷子蒙羞，让常家列祖列宗蒙羞……

　　可说来也怪，常家蒙羞的消息传出去以后，提亲的人简直踏破了门槛。常家是丢不起那个人了，于是多番考虑以后，常老爷子把清漪许给了贫困落寞的曹家，曹家一脉单传，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只会在地里刨食，人老实得吐口痰就在脚下，走路从不抬眼看人。

　　结婚那天倒也简单，曹大壮只身来到常家门口，趁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把穿着素白绸缎衣的常清漪给背回了家。曹大壮虽然看着呆傻，但他也多了个心眼，他背着常清漪，穿过钦安的每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街道，穿过每一户挂着红灯笼的人家，最后回到没有灯笼的自家，心里美滋滋的，觉得干了件光宗耀祖的大事。

　　此后的众多年里，曹大壮和常清漪都只有一个孩子，在孩子八岁那年，曹大壮干活的煤井塌了，人们把他抬出来的时候，他就奄奄一息了。

　　当时曹大壮就问了一句话，他问常清漪：这么多年了，你心里有没有我。

　　常清漪时隔八年后再一次声泪俱下，把脑袋点的像秋风里挂在枝头的木叶，她把孩子摁在曹大壮的胸口，让他一声接着一声的叫爸，直到孩子昏厥过去。

　　曹大壮死后不久，镇上的闲人们就开始称呼常清漪为常家女人，那时候常清漪三十出头，依然颇有几分姿色，她自己也记不清她过了多少个心惊胆战的夜晚；尽管她几乎每天都穿着守孝的殡服。

　　十年过去，再十年过去，镇上的闲人换了一茬，镇上的常家，也只剩下那孤零零的常家女人。常老爷子死后，他的儿子变卖了家产，去做城里人了。他们走得风平浪静，似乎那跟常家女人没一点关系。常家女人得到消息已经是三天后，等她再去常家老宅的时候，就在门口跪了一宿，就此告别这生她养她的深宅大院……

　　风雪似乎更大了，常家女人拢了拢满头的银丝，她手里的蛇皮袋在她的身后拖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印记，她睁着一双饱含风霜的眼睛努力地往镇子外望了望，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道：曹不离，我的儿啊，你到底啥时候回来接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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