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京

　　明珠郡主这几日过得十分滋润。

　　傅文从府衙回来，见到的便是妻子坐在亭子里嗑着瓜子看着热闹的样子，十分闲适自得。

　　至于这热闹嘛……

　　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花圃旁蹲着一褐衣男子，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出一截精壮有力的胳膊，他的旁边摆着一只木桶，木桶周围零星散着一些泥土，而在男子的周围则站了两名奴役打扮的中年男子，皆是一脸愁容欲言又止的模样。

　　傅文不用去看也能猜到，那花圃里现在必然是一片狼藉了。

　　“他这几日不是把厨房弄得一团糟，就是差点烧了马厩，如今又来祸害岳母最喜欢的兰花，你怎么也不拦着些？”

　　“拦什么呢？母亲还会因此怪他吗？”

　　那边帮倒忙、忙的不亦乐乎的男子自然便是霍景明了。

　　傅文望望他，再望望妻子，觉得有些头疼。他也是前几日听霍景菡提起，才知道自己这小舅子在害羞的时候会特别善良地在府里帮忙，虽然是帮倒忙……不过有谁能想到，这恶名满京城的小霸王，害羞的时候居然是这种反应……

　　而此时霍景明正在苗圃前忙的不亦乐乎，他自以为自己做的不错，殊不知身后两名奴役一脸菜色地望向远方，紧抿着唇，眼神空洞，颇有几分看破红尘的神姿。

　　而实际情况也正是如此，霍景明正在手头做的，那一株兰草，还真是惨不忍睹。

　　偏偏他本人对此一无所知，右手拿着铲子不停地刨土。

　　其实若是仔细看他便会发现，他的目光凝视着某一处，显然注意力并不在手头的事情上，而是不知道神游去了哪里。

　　这几日霍景明只要一闭上眼睛，看到的便是夜幕下的星竹院正房内一盏静静燃着的灯火。

　　那日接着酒劲他才敢去夜探香闺，没想到不仅没有见到卓云曦表白自己的心意，还被两个影卫拦了下来。这件事等他冷静下来一想，便觉得十分羞赧了。

　　他虽然为人暴躁了些，能用拳头解决的问题对他来说都不是问题，但为人基本的礼义廉耻他还是有的，他虽不后悔那夜去找卓云曦，但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被那么多人看在眼里，便不由得不好意思起来，仿佛他的心思已经被人告知天下，而他虽觉得欣喜，但也希望这是他自己能够独享的小秘密。

　　唉……真是甜蜜的烦恼啊！

　　这样想着，他只听手中“啪嗒”一声，娇弱的兰花在他手中身首异处了……

　　霍景菡放下手中的瓜子，拍了拍手。

　　“咱们在母亲这里也叨扰了许久，是时候回府了。”

　　傅文对此虽没有什么异议，却不解妻子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霍景菡朝他眨了眨眼，神秘一笑，权作回答。

　　*

　　卓佳怡素来爱出门交际，享受出身不如自己的贵女们的追捧与讨好，今日本也该如此，但她却有些提不起劲来。

　　她此时正坐在一座临水而建的凉亭内，阳光洒在肩上，暖洋洋的，本该十分惬意。亭內亭外站着不少贵女，此时都朝着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望去。

　　那里围了不少世家公子，看起来甚是热闹。

　　场地中心站了两名年轻男子，他们面前摆着一摞砖头，只见其中一人以手为刀，一个起落之间，众人只听“怦——”地一声，那摞砖头应声碎落在地。而后一人也不甘示弱，又是“怦——”地一声，每块宽约半指、堆起来约有一尺的砖头瞬间碎成了渣。

　　很显然，后面那人更胜一筹。

　　而这后面一人却恰恰是卓佳怡不想见、却又不得不来见的——霍景明。

　　今日是明珠郡主的儿子丰郡王的满月宴。

　　因是皇家孙子辈唯一的一个孩子，又是深受皇帝宠爱的明珠郡主之子，因此这个孩子一出生便被乾元帝破例封为郡王，并给了不少赏赐，日后的荣宠可以预见。因此明珠郡主举办的这个宴会，京中权贵只要是接到帖子的几乎都来了。

　　大房虽未收到帖子，但济国公收到了，卓云曦自然要来，陈氏便求着沈氏让卓云曦把几位妹妹都带了过来。

　　想到出发前陈氏的嘱托，卓佳怡便是一阵头疼。

　　她虽然不喜卓云曦，与她处处作对，但她也没有傻到用自己的终身幸福来挤兑卓云曦的地步。

　　望着徒手碎砖石的霍景明，卓佳怡深深觉得自己消受不起啊。

　　比起她的愁容满面，有人却是颇为自得。

　　“良辰美景，才子佳人，诗文折桂，一见倾心，戏折子上都是这么写的，我原还恼火那臭小子读书不用功，也就力气大点，便想用武比来凑个数，却没想到这小子还挺争气，这都胜了好几场比试了，瞧瞧下面的贵女们那目不转睛的样子，也不知道要夺了多少人的芳心。”

　　“这回一定能拿下卓家的那位七姑娘！”

　　霍景菡坐在不远处的阁楼上，喝着花茶，吃着点心，遥遥望着空地上的人群，惬意得很。

　　其实她素来不爱与人交往，也因为脾气直，所以公主们不爱与她玩闹；身份又高贵，其他贵女怕得罪她而小心翼翼地让她失了兴致，故而像这样的宴会她是甚少举办的。原本这满月宴只想请亲人及亲近的朋友的，可是她一想到自家情窦初开的弟弟为情所困的模样，便决定张扬一回，大摆筵席，将京中有些交情的权贵都请了过来。

　　傅文在前院招待客人，儿子又有奶娘照顾着，因此她便偷了个闲，跑到阁楼上默默望着自家的蠢弟弟，期望能助他一臂之力。

　　而站在她身侧的嬷嬷听了她这一番话，却是沉默不语——哪里会有世家贵女不爱俏郎君偏爱蛮武夫的？

　　郡主，莫非你真的没有瞧出那些贵女们嫌恶的表情啊？

　　嬷嬷在心中腹诽，却不敢说出口，只能将头垂得更低了。

　　“啊，快看，接下来要比试射箭了！”家奴们动作迅速地布置着场地，霍景菡一眼认出被小厮小心捧出的那把逐日弓，不由埋怨道，“弟弟的箭术可是数一数二的，比试这个岂不是有些欺负人了？”

　　她说是这么说，可语气里透着轻快与得意，显然并不是真的在体贴那些即将落败的公子哥们。

　　“咦？”

　　只见人群中突然分出一条路来，有一人径直走到霍景明面前。她逆着光，又因为离得远，霍景菡辨认了许久才看出那是名女子。

　　“那个姑娘是谁？她想做什么？”

　　有胆量当场挑衅霍景明的这位姑娘，自然便是卓云曦了。

　　说起来，她却不是有意的。

　　若不是因为明珠郡主的帖子实在是拒不了，即使这日是春日暖阳、外出踏青的好日子，她也是不会出门的。

　　京兆尹府门庭若市，走廊上挂着橙红色的纱幔，身着浅粉襦裙的婢女们微微垂着头，井然有序地穿梭在客人之中，恭敬地服侍着每一位客人。

　　也多亏了这些训练有素的婢女，卓云曦方到招待女客的花园里，便见到了庞清雨和阮黛春。

　　她近来为了魏颖之事常常去宣武将军府，与她们倒是许久不见了。

　　只可惜事与愿违，她们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同行的还有李可泠和阮慧春。此处不是庞清雨的长公主府，自然不会有什么让她们躲闲的阁楼，也自然甩不掉那两个跟屁虫。

　　四人看起来相处得并不和睦。

　　至少在卓云曦看来便是如此。

　　她到的时候，阮慧春正将阮黛春狠狠推了一把，阮黛春踉跄了一下，被小丫鬟堪堪扶住，却没有多说什么。

　　李可泠对此冷眼旁观，庞清雨倒是在一旁劝着，可惜她的表妹她还能管管，人家姐妹间的事她却是不便插手了，见到卓云曦过来，她眼睛一亮，只觉得见到了救星，笑道：“云曦也来了！”

　　卓云曦颔首，与她打过招呼，便走到阮黛春身侧，微微侧过身将她护在身后，却是唇角含笑，眼泛柔光，与阮慧春道：“阮二姑娘别来无恙啊。”

　　阮慧春原想将阮黛春推倒让她丢人，却不料被阮黛春的丫鬟坏了她的好事，正打算借机发落了那个碍眼的丫鬟，却见到卓云曦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着实将她吓了一跳。

　　她方才满腔怒火，并没有注意到卓云曦的到来。

　　鉴于上次落水事件让她吃了亏，母亲原想为她上门讨说法的，也被父亲呵斥了一通，就此作罢，故而阮慧春再见到卓云曦，虽心中发憷，有些忌惮，但又觉得心里有止不住的怒火往上烧。

　　见她没有什么动作，卓云曦便将阮黛春拉到一旁，问：“又是什么人惹了你姐姐，让她将火发到了你身上？”

　　闻言，阮黛春抿了抿唇，摇头道：“她本来就不喜我。”

　　这显然是在敷衍她了，卓云曦对此不置可否，目光扫过阮慧春，与李可泠的目光不期而遇，二人都是一愣。李可泠冷哼一声，别过头，率先移开了目光。

　　虽只有一瞬，但卓云曦还是捕捉到了她目光中的冰冷与愤恨与……嫉妒？

　　冰冷与愤恨还好说，嫉妒嘛……卓云曦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能令那位郡主嫉妒的。既然是这样，李可泠便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她身后的阮黛春？

　　“你哪里得罪了那位安惠郡主？”

　　阮黛春虽然掩饰得很好，但她面上那一闪而过的尴尬，卓云曦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当下心中明了，阮慧春今日如此作弄她，恐怕也是为了讨好李可泠了。

　　就是不知道她们二人什么时候有了过节了？

　　所幸阮黛春并没有打算瞒她。

　　“这件事情说起来，我也是遭了无妄之灾……”阮黛春薄唇轻启，正要对她娓娓道来，却被阮慧春打断了。

　　“世子可真是厉害，这都赢了好几局了呢！”

　　只见阮慧春对着某一处拍手鼓掌，旁人便是透过她脸上敷得厚厚的粉也能瞧出她的得意。

　　卓云曦不由好奇，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霍景明。

　　巧的是，霍景明也朝着她们这里望过来，二人的眼神不期而遇。

　　他的目光专注，仿佛焕发出了笑意，带着灼人的温度。

　　卓云曦心头一跳，猛地移开了视线。她定了定心神，只见周围其她贵女都是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与阮慧春脸上的痴迷呈现出鲜明的对比。

　　“哼，空有一身蛮力有什么好得意的？这里可是明珠郡主的府邸，谁敢不给明珠郡主面子，抢了世子的风头？”有些胆子大的姑娘直接呛出了声，高冷地表达自己对霍景明的不屑，对权势的不屈。

　　“呵，你有本事说风凉话，怎么没有本事也上去试试？”阮慧春也不是个怕事的，这话被她听到了，她便也不客气，“我方才可看见了，你那个好哥哥可是连弓没有拉开呢！若他是为了让世子出风头才如此的，那贵兄长可真是谦虚过头了呢！”

　　那姑娘被连讽带刺呛得脸色铁青的模样，卓云曦看的很是舒爽，头一回觉得阮慧春终于说了些顺耳的，可是一想到她是在维护霍景明，便又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看她不顺眼起来。

　　这么想着，她便冲动了一回。

　　于是，坐在阁楼上时刻准备为自家弟弟助攻的明珠郡主，接下来看到的便是卓云曦一箭射穿靶子，将她弟弟的风头抢尽的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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