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魅

　　夜幕深沉，游乐场里的孩子已经离去，带走了绚烂的灯光，带走了欢快的音乐，带走了无忧无虑的欢笑声。我们坐在已经停转了的旋转木马上，远处有一盏灯，像天边的一颗星子。我想起来刚从岛上回到人世的那个夏天，宋家齐带我来游乐场玩。夜幕降临时分，我贪恋旋转木马绚丽的灯光，转了一圈又一圈，迟迟不肯离去。转了这么多圈，终究还是回到了原点。
　　我朝宋家齐偏头笑了笑，把电话递给他：“你出来这么久，宋先生一定急坏了，给他打个电话报平安。”
　　宋家齐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他并不笨，早已感觉到有什么事发生了。只是他太信任我，没有想到我要对他做什么。宋家齐拨通宋思文的电话，轻声说了句：“爸爸，是我。”
　　我接过电话，听着那头不停地叫唤着“家齐”，冷冷地压抑着自己的恨意：“宋思文。”
　　“你！是你？”他惊愕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苍老焦急干燥，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嘶哑着嗓音力竭地吼着：“家齐......他......他......”
　　“他和我在一起。”我的唇边有一朵冷冷的微笑，那是魔鬼的恶之花。
　　宋思文忽然没了声音，他这么狡诈的人，自然知道我要做什么。好半晌他才沉声道：“那件事与我无关，我不会去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我淡淡地戏弄着他：“是不是与你有关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现在还活着，和你儿子在一起。”
　　宋思文再也无法保持冷静，急得声音都提高了几度：“你要做什么！你冲着我来，你别去对付他。他一向那么疼你，他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忍心下手！”

　　我冷笑，享受着折磨他的快感：“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是不忍心做的？我倒忘了，我变成这样的人也是你一手塑造的，如果要怪就怪你自己吧......你把我绑架来的时候，就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真相大白？你送我去学杀人的时候，就没有想过有一天刀会架在你脖子上？你一定想过的，你早就想好的对不对。你权衡过，认为你不会有损失......你一生都在算计，这次也算计得不错。如果不是一个意外的发生，我早就死了，根本不可能对你造成威胁。可是我没有死，而你害死了我心爱的人。所以我回来了。我曾经经历过的痛苦，我要你也经历一遍......”停顿片刻，我一字一句地缓缓道：“我要让你体会一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爱的人死去，可是却没有办法去救是什么感觉。”
　　我的最后一句话彻底把宋思文击垮，他在电话那头痛哭流涕，语无伦次地哀求着：“求求你，放过他，求求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冷笑：“我要死掉的人活过来，你也能给我吗？”
　　“求求你......家齐他对你那么好，他那么喜欢你，他对谁都没有那么好，你怎么可以，怎么下得去手！你看着他，你看着他的眼睛，他那么善良，你怎么忍心下手？......”他像个濒死之人一般哀嚎着，绝望而痛苦。忽然，他仿佛抓到了一根稻草一般急道：“我告诉你你父母是谁，你可以去找他们，和他们团聚......你放过家齐，我告诉你他们是谁。”
　　我冷笑几声：“你以为你现在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我等了片刻不见他说话：“你既然没话说，我挂了。”
　　“不要！”宋思文哀哭着：“我告诉你！告诉你就是......你是中国人，你父亲叫方暮远，母亲叫夏云竹。他们都是有名的人，你一查就知道我没有骗你。你长得像你父亲，一看就是一家人。你还有好几个兄弟姐妹。你去找他们，他们从来都很宝贝你。你又这么多年没在他们身边，他们一定会极力弥补你。你会过得很幸福，是你现在想像不到的幸福......”他的语气越来越急，像是一个看到了希望的人：“趁着现在还来得及，你赶紧离开，去中国，有你家人的保护，老板也不能奈何你。你放过家齐，我替你拖住老板，你一定能走掉。”
　　我心里一酸。我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父母是谁，他们很爱我，和我想像的一样。可是我却无法走到他们面前，叫他们一声“爸爸妈妈”。我没有机会让他们爱我。
　　我压下心中的苦涩，回复了镇定：“你的建议似乎不错......”我停了下来，享受着电话那头因为希望而急促的呼吸声，冷笑着说出我最后的判决：“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在乎我爸爸妈妈是谁，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看着你痛苦。啊，对了，顺便告诉你，是你女儿替我把你儿子约出来的。呵呵，你女儿也是帮凶，害死你儿子的帮凶。”

　　这个电话我没有避开宋家齐。我看着他的眼神由惊诧到不置信，继而是悲哀，最后转化为深深的痛苦，就是没有恐惧。我知道他很难过，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竟然有着如此的深仇大恨，任谁心里都不会好受。更何况他那么喜欢我，而我将亲手杀死他。
　　宋家齐定定地看着我，目光中满是浓浓的哀伤，泪水从他眼中无声地滑出。我拍了拍他胳膊安慰他：“你放心，我的刀很快，你不会感觉到痛苦。”
　　他摇摇头，垂头拭了拭眼泪：“这些都是真的？”
　　我冷笑：“这要看你的这些指的是哪些。如果你指的是我们家和你们家有仇，你爸爸把我绑架了来，为的是让我父母痛苦，那么这是真的。远远不止......他把我绑架来，却又不杀了我，而是送我去学杀人，让我做他的杀人工具，为的就是让我父母有一天得知真相后更加痛苦......我刚回来的时候，你问我在外面有没有吃苦。我没有。那里有的不是苦，而是绝望。却又不是彻底的绝望，总是有那么点希望，让人为了那一点点活着的希望去努力，去搏斗，变得不像人......刚去那里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活不过一天。可是我不仅活了下来，还活了十年，活到离开那里......他让我替他杀人，让我笼络沈孟白，我不得不照做。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又会回到以前那种生活。一直到最近......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不但没用反而有可能是麻烦，所以就到了除去我的时候。那次他让你接我回去吃饭，交给我一个任务，说是最后一个任务。我不想做，可是他用我心爱的人威胁我，我只能接下。我没有想到那是个陷阱，重重陷阱，一个几乎不可能生还的陷阱。我侥幸活了下来，而我爱的人却死在那里......”我停顿半晌淡淡地反问：“你是想问这些是不是真的？”
　　宋家齐垂下头半晌不语。黑暗中，我听见他隐隐的抽泣。他极力压抑着，非常用力，以至于身体都在剧烈颤抖。我拍拍他的肩头：“如果你害怕，我可以给你一点药让你睡过去。”
　　宋家齐小声呓语：“我不是害怕，我是不敢相信，我不想相信......不，你说的对，我是在害怕。我以为生活已经很无奈，可是没想到它是这么的残忍，它可以夺去一切希望一切美好......”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以为自己的生活很压抑，被迫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成天自怨自艾。我没想到，你......对不起......我知道对不起没有用，可是什么也弥补不了你......”他抬起头，透过泪眼看着我：“叶儿，你恨不恨哥哥？”
　　我嘲讽地笑：“我不叫叶儿，你也不是我哥哥。”
　　“我知道。”宋家齐黯然道，轻轻叹息一声：“你恨不恨我？”
　　“我从来就没恨过你，这么做也不是因为恨你。”
　　“那就好......”他低声说：“我准备好了。”
　　“你还 ......有没有什么话想对谁说？”
　　“没有了。”他摇摇头：“或许没有我，大家可以过得更幸福。”他沉默片刻，哀求我：“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可以原谅爸爸？他已经病了，病得很重，都不需要你去对付他。”
　　我淡淡道：“我不可能原谅他，不过我也不会杀他。我要的是他痛苦地活着，而不是痛快地死去。”
　　宋家齐苦涩地笑了笑：“是这样......我甚至不知道如何活着去面对，面对你，面对爸爸，面对祖母，面对他们做过的一切，我更无法面对我自己。所以......谢谢你。”

　　我缓缓抽出刀，却迟迟没有动作。冰冷的刀躺在我的手心，已被我握得生温。杀了宋家齐，让宋思文的余生痛苦，这是我的心愿。可是当这个心愿即将达成的时候，我却退缩了。
　　没有人教过我对错，我做事从来都是为了自己，为了活着，为了活得更好。为了这个目的，我肆意妄为。看似快意恩仇，可是我却并不快乐。叶小舟说的对，我杀的人越多就越不高兴。一方面，我恨老板和宋思文，恨他们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另一方面，我又在以他们将我塑造成的样子生存。
　　我不想做他们手中的风筝，可是我却迟迟不去剪断那根线。因为我害怕。这是我唯一懂得的生存方式，剪断了线，我怕我会坠落。
　　我看着陷入深深痛苦中的宋家齐，心里矛盾着。杀掉他的确会让宋思文痛苦，可那不会让我快乐。不管我们之间是否有血缘关系，在我心里，他一直都是我的哥哥。我以为杀了他就能了却自己的心愿，可是不会。在让宋思文痛苦的同时，我自己也无法解脱。
　　宋思文的话让我心里燃起了希望，我想看一眼自己的爸爸妈妈，哪怕只是看一看他们长什么样子也好。他们不会喜欢我将要做的事，我不想让他们难过。
　　我收回刀子，轻轻叹息一声：“你走吧。”
　　宋家齐转过脸，愕然看着我。
　　我淡淡道：“宋思文是我的仇人，可你是我哥哥。”
　　宋家齐的眼泪夺眶而出，抱着我语无伦次地喃喃说着：“你不恨我？你真的不恨我，你还认我做哥哥......叶儿，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其实是害怕的，我不想就这样心里带着遗憾死掉，什么都没有做......可是如果能让你忘记仇恨，我不会后悔......”他抹了抹眼泪坚决道：“我再也不会回到宋家，也不想做宋家的人......叶儿，我们马上离开，去找你的亲生父母。我要向他们道歉，我希望能弥补你，希望赎清我犯下的过错。”
　　“不必了，我自己去。”我摆摆手止住他的话：“我不想见到你。”
　　宋家齐愕然片刻，苦涩地笑了笑：“我知道......无论我如何不愿意，我身体里流的还是宋家的血......叶儿，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

　　宋家齐离开了，我没有抬头看他。我垂下头，脸埋在手掌中，满心失落。刚才我还满怀信心地想要逃出老板的追杀，逃到中国去，找到爸爸妈妈。现在却犹豫不前。
　　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他们一定是认为他们的女儿早就死了。他们一定早就忘了我，开始了新的幸福的生活。即使找到了他们，我该怎么对他们说？说我是他们二十年前没死掉的女儿？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不，我根本就没有家人。我不姓宋，也不是姓方，我只有我自己。不，我还有叶小舟！想到他，我心里升起暖意。他是我的家人，只要他在我身边，我才不在乎有没有家人，才不在乎爸爸妈妈是不是还爱我。只要我们在一起，只要他爱我，我什么都不怕。
　　对，我得赶紧去找他。我们一起去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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