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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北巫娥恣作狂胡声宋丞相忠写丹心句
岭海瘴腥,有风来南,似说宋臣。是党朋难破,菑人心术;明德安辍,儒士头巾。学裕编修,才乏借箸,未必横流要此身。稍佳处,少秋蝇竞血,攸馘论勋。
丹铅最不悭人。想忠字之余事若尘。但百州日蹙,罪推冢宰;孤村岁腊,节让吾汶。请死刘康,哭伤贾傅,此际应难料理身。休回首,纵九原可作,讵敢从君!
调寄《沁园春》
却说是年十二月廿七日,文山被押至潮阳张弘范帅营。是日天日清朗,但看潮阳城池如故,唯城头大旗换了姓名。笑道:“此吾死所也!”大步迈入了中军帐。
张弘范端坐上位。众将看绑进文天祥来,犹长立不跪,都怒目道:“拜!”文山丝毫不动,道:“吾不能跪。吾曾经见伯颜、阿术,长揖而已。”一将斥道:“当日犹是两国相交,不拜可也;丞相今日为败将,奈何不拜?”文山笑道:“则吾为国死耳,何拜尔为?”张弘范道:“依丞相则应如何?”文山道:“我为南国丞相,君是北国元戎:定要见礼,只可释吾缚,平礼相见。”
众将皆看着弘范。张弘范叹道:“忠义人也! 既如此,我当与丞相相见以礼。”起身走下座,亲手解了文山身上缚索。向众将道:“文丞相是南国第一好臣子,我不敢无礼。况伯颜丞相皋亭山见文丞相时,吾实在旁。伯颜尚相待以礼,何况我哉。”二人遂平揖相见。张弘范命与文丞相一旁设客座。文山径坐了,复问本部兵何在。张弘范笑道:“丞相宽心,张九从不杀俘虏。”即命将所擒文天祥本部兵皆放去,令他每自寻生路。
文山这才放心。因道:“天祥兵败至此,唯欠一死,望张帅成全。”张弘范道:“丞相何出此言!且宽心在张九处为客,张九早晚还要请教。”文山请死再三,弘范不可,命收拾一船与文丞相居住,又命仍寻文丞相旧日仆婢,在此奉侍。教亲兵带文丞相下去。
张弘范见众将俱在,大笑道:“擒了文丞相,大事已成功一半。如今李恒、阿里海牙俱已入广东,会军之期不远。弘范不才,仰仗长生天福德、天子威灵与众位齐心,方得至此。还望众位将军努力向前,剿灭流寇,同建此不世之功。”
众将多有国人,本不甚服弘范这汉儿主帅;今见他神兵屡出,其弟作先锋更立下首功、灭文氏一部,除去心腹大患;至此都不敢生轻易怠慢之心,皆躬身称是。张弘范见上下齐心,威望已立,甚喜,命摆宴庆功。
当时众将皆退,吕师夔独留在后,再三请张弘范杀文山:“不记这文丞相出走镇江事乎?留他在军,实为大患。大帅何不斩之?” 张弘范笑起来道:“杀之,名在彼;客之,名在我。我须不作短计。”吕师夔得个无趣,怅然退出。
就见平沙公主立在帐外。吕师夔见公主面色不善,又不肯入帐去,不知何故。正要小心发问,便听他道:“敢是你伤了梅萼华?”吕师夔听如此问,便笑道:“公主怎的知此?”飞琼道:“我看过了俘册:降俘随来者无此人;梅氏如逃出,必来劫文丞相。论梅氏武艺,别个轻易伤他不得,必定是足下的手笔。我只问你:梅氏性命如何?”吕师夔笑道:“好叫公主得知,末将已奉还了前债,可惜叫那女道逃得一口气去了。公主不必挂心。”
飞琼本出言相试,不意真个如此。秘术门中皆须苦练年月;能速成者,皆为禁术。一听吕师夔能重创萼华,就知他偷学禁术,仇心辣手,厚非一日了,悔不应收入门下。连说了两个好字,更不欲与此人多语,即便转身走开,去看开释俘囚。内中并无一个眼熟的人。那些土兵蓬头秃髻,残衣烂甲,垂首不言,任元军释缚放行。有人悄问道:“吾家丞相安在?”飞琼喉咙一哽,道:“尔等放心。文丞相虽不肯降,我每必不杀他。”看俘军都放去了。
却有张弘范处小校来请公主议事。飞琼心里,奉文丞相如天神,实不愿见他窘迫态;又诚恐自己在帐里,又忍不住出言回护,失了方寸:故此只在外听消息。见文山好好出来了,并不见杀,帐中又传出令来放囚,心里方纾口气。此时来至张弘范帐中,笑道:“九拔都将成大功,越发勤勉了。”张弘范笑道:“张九惶恐,正到百里九十,最后一役恐是艰难。张九智穷,欲丐计于公主,不知肯指点否?”飞琼哑然笑道:“九帅戎韬总制,奇兵百出,令弟为先锋复为首功。我料来日海战,九帅必已成竹在胸,我岂能置喙?”
张弘范道:“公主此话羞煞弘范了。当日吕氏虽则卧病,凭公主之能,破潮阳亦在反掌间,今日之功亦不属弘正也。”飞琼笑道:“是吕氏之兵,我也不好指挥彼去厮杀。纵无功,得少罪亦足。”张弘范笑道:“话虽如此,若三年前在焦山,公主必不便退。”飞琼不语。
弘范道:“且公主自猥尊监军,近日越发惜言如金。或者以为弘范不堪教诲,所以这般?前命探听张世杰一行消息,彼已驻在厓山,此伪宋尖兵利刃所在。彼统二十万大军,有十万淮军精兵久藏锋,又多有水师。我大船五百,而二百舟迷失道,久不曾至。便候李帅来,能战者总不过五万耳。又我军长于陆战,不善海事,士兵登舟呕晕,往往不能支持;又我之舟工生疏于广东水道,来此进退失据。彼众我寡,彼主我客,当如何克之?公主何妨为弘范稍费唇舌,同立不世之勋业。则陛下之洪福,大元之幸事也!”
飞琼暗思:眼看三路兵合,我这些日子却心懒了,不肯朝面。他是怪我不肯赞画干功。遂笑道:“九帅好灭了自己的威风!兵不贵多而贵精,端看主帅调遣。彼所仗不过一张世杰。焦山一战,九帅亦在,岂不知世杰用兵?彼几番不肯交手,一则心畏我;二则久欲存实力、留退步,一向不敢决死:施展不开,自挫其锋。且我闻世杰不信南人军。彼朝廷恐亦自离心离德,早晚自家断送了。九帅到时,仍可先行招降。”弘范笑道:“全仗公主天言福庇。来日到厓山,弘范专望公主建策。”飞琼应承。张弘范方才放心。第二日便结军启程,沿南海而下。飞琼自以小舟随定文山一舟。
且说五坡岭战前,杜浒先行护海船往官富场去,不在潮阳,躲过此劫。半路听说文山遭俘,知难挽救,也不去官富场了,自开海船来投厓山,看厓山已起行宫。行宫建至十月,将将造成,此时军民皆始入行宫,住还不满两月。杜浒先来探问江氏军,谁知江钲被遣回福建,犹不许归。只得来求见陆秀夫,诉文丞相五坡岭兵溃事。陆秀夫忙来寻张世杰商议。
张世杰先是见广州不能收复,回头之路断了大半;又闻海南四洲全失,入占城亦自渺无路径。北回南去皆无门;行朝人心惶惶,皆谓朝不保夕矣。此时又听文天祥五坡岭兵败遭擒,张弘范率北军主力业已南来:知大战期已不远。张世杰遂命军民出行宫,齐入港湾中水寨。或有谏张世杰者:“北兵若以舟师塞海口,则我师不能进退。何不先据海口?幸而胜,国之福也;不胜,犹可西走。”
张世杰思:这些南蛮子兵最胆怯,久在海上恐早有离心。若骤然移军,只怕乍就逃散去了,不能复集。且南蛮习气,都是惜命怕死的;若据海口,有了进退之凭据,哪还知死战?除非率军入海,海心结成水寨,使此辈与北鞑战时,不得不效死力。因拒道:“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不留退步处,方能克胜。今须与鞑子一决生死!”
因叱军焚尽行宫舍屋,驱军民皆入海船。将千余大船舻向中、辀向外碇泊海中,用大铁锁连结,四周起战棚如城墙,筑作海上军寨。奉幼帝赵昺、杨太妃上当中巨舰,与宫人、诸臣、军士一齐看且看山上众军引火烧屋。但观漫天烧起黑雾,热浪蒸腾不已。兵士人人自危,皆暗道:“要这张世杰坑杀我每,哪得活路?”观者无不呐喊感叹。当时宋官兵二十万人,战船千余艘,都入海中舟城水寨,寨子中储足三月粮草。唯有饮水取诸山涧,不能提前备足;每日只以小队往厓山西面汲山泉水,以供军需:如此这般,严阵待张弘范兵至。
且说张弘范生擒文天祥,军声大震。虽李恒未至,自要倚才弄险,先往厓山。行军二十日,正月十三日就到了,派出数十轻舟前探周遭,报说张世杰未据海口,不成当关之势。张弘范终于放心,笑道:“彼若据海口,吾诚恐不能尽歼之。谁知彼不据,让与我:天教张九成此功也!”分军五千镇厓门海口,又因厓山北面水浅不得行,亲率大舰自大海中绕过大岭岛去,转至厓山之南,当住张世杰军安寨。单待李恒等各处兵到,再行开战。
时飞琼也已将周围山势游看一遍了。为军中尽是北人,水土不服,连日行舟不稳,多有呕晕脱力者,不能执弓矢。因与弘范商议,尽换成了向日俘获的闽浙舵手。自在各船上巡视疗治,也攒些医案。这日飞琼自驾小舟到中军大舰上,听说张弘范不在,自转至众乐工舟上。
原来张弘范军中一向有乐工备侍宴饮;而北方乐工,一应是东平教坊司简拔训导出的。飞琼在东平时,常随崔斌出入教坊司,琴与琵琶俱向教坊习成。此际瘴海天南,复见此辈,颇有他乡故知之情。这日寻张弘范不见,便来与乐工闲话东平风物。
此时刚过新年,未出正月,教演奏乐事犹多。那乐工行都在演乐,见了公主,都抢来参见。飞琼笑问近日可有新曲预演。
乐工都笑道:“今日是上元节,本有旧曲预备宴席,连日都说大战在即,却没作安排处。”飞琼这才想起今日是上元节,笑道:“若在东平,教坊乐队随社火灯都上街了。咱每却在海上,不得还乡团聚。”
一相熟的乐工极伶透,笑道:“这南海物候,四时温暖如春,也不觉有甚节气分别。一般的观灯看社,也觉没意思。咱每久随张大帅,每常奏的都是汉儿乐,于国人音乐却理会的少。俺知公主善音:若得公主教奏一曲国乐,求个吉祥,咱每多少沾光。明日凯旋,就奏将来。”众人皆哄然称妙。
飞琼亦动了兴,笑道:“国人歌擅长调,一时不易入拍合乐;倒有国俗俚歌一首《阿剌来》,我自己通译了,词韵还整齐,拿来大家取笑罢。”亲提琴来唱一回。此曲属短句铺排,文词俗浅,众人一遍就听得了,都道:“果然新鲜,又应吉利。”都纷纷将筝、笛、鼓、瑟,号角、胡琴呜呜合奏起来,唱者踏节而歌,笑语喧阗。旁边舟上蒙古军士听见了,都是能歌之人,又是至熟的曲调,都高声和唱起来。不过片刻功夫,周遭乐声起伏,一歌而万合,充荡海渚,热闹已极。飞琼抚掌而笑。
正看乐工吹打时,忽见张弘范入舱来,笑道:“原来是公主在此,真个好兴致!” 众人忙住乐参拜。飞琼起身笑道:“才寻九帅不见,是何处公干来?”张弘范笑道:“方在文丞相那里半日,与他闲话来。文丞相听见四下里歌声震天,问是何曲。我也不识得,只听着也有国人语,也有畏吾儿言,又夹着汉话,听不清白,故此特地过来问清。”飞琼道:“九帅虽爱惜文丞相才华,也须提防些个。他不肯降顺,恐有别心。”张弘范笑道:“彼是忠义至性的男儿,又何用防?”飞琼心中甚喜。因请张弘范来听奏新曲,辞云:
可汗如太阳,蔚然照东方。威德之所被,曜如天上光。部曲如草木,小丑如冰霜。
草木日益长,冰霜日消亡。太阳有出没,可汗寿无疆。
为我大可汗,手把旌与旗。向下蔽江河,向上遮云霓。长生天赐福,遍地伏灵祇。
何物蠢小丑,而敢当马蹄?
二人相对大笑。忽亲将来报:副帅李恒先期来,率麾下一百二十舰镇厓山北海口,李帅独绕过大岭来,至中军待命。又向日失路之二百舟,在后追随得李帅同来,一同待命。
张弘范狂喜不禁,道:“成功期至矣!”回头笑谓飞琼道:“众人都道公主是天之圣女,专与赐福降吉,果然人言不虚。今日公主作此歌,便兆利我军。此曲真佳谶也!”因请公主一同去与李恒相见。
飞琼道:“二帅自便,吾却去见文丞相也。我与大帅皆是鲁人,文丞相既下问北国礼乐,吾请为其苌叔、蘷旷。”张弘范大笑着自去了。飞琼命众乐工善合此乐,亦出舱来。看中军舰傍一小舟,立几个甲士——正是拘处文山之地。飞琼低声叹息片刻,便过舟来。
却说文山坐舟中正与张弘范闲语,忽听到鼓乐歌响、大闹喧哗。他是精纯音律之人,细辨其声调,不觉心胆撼摇。立起急问:“何人在唱?此是何曲?”当时张弘范听见乐起,亦觉惊奇,自出去了,不见回来。文山命婢女绿荷再去探问,回告说:“是张元帅帐下乐工奏乐,此是草原俚曲《阿剌来》。蒙古人都会唱,故大军都随着唱起来。”外面乐声且愈演愈烈,似千万人相和,动荡山海。文山立在窗前,只是静听。舟中俱是文山旧日仆从,都不则声。绿荷看文山神色怆然,问:“丞相这般在意,敢是这曲子乐律不妥当么?”文山叹道:“此‘正黄钟’【1】也。宋其终不复兴乎?”忽听外面人道:“丞相得其数矣!”
文山不用看,知是飞琼来至。自从离了潮阳来厓山,新正至今,二人不曾会过面。今番见他来了,本有许多言语质问;今见了他,一时五味陈杂,未及为言。
飞琼只觉此景眼熟至此,忽想起当日大哥率军归北,途经镇江时,也是这般囚他在舟中,恰整三年。只是此时金应、吕武等俱死,勤王军尽,唯杜浒同在厓山,咫尺如天涯,绝无人再为他援手。又想当年临安受降,此时厓山战即,宋或亡在目前,或亡在当日,不过多看各人几手误局棋出,终无能破局者。天意人事伤心处,无非景气一循环。飞琼一时也生些惘然。正是:
何须更上新亭泣,大不如前洒泪时。
二人各怀心事,默然相对。一时飞琼先笑道:“我国人风俗如此,阵前须作乐。又风俗以二弦为乐,最为愉人,合以笙管,发于竹、肉,称此佳节。丞相爱雅,恐不惯些。”文山心中一动,道:“是你教演此曲来?”飞琼点头。文山道:“你故知是正黄钟!”
飞琼笑道:“南风不竞,暗黵多死声【2】。今我之正乐北来,自然用‘正黄钟’了。”文山冷笑道:“依汝言语,却是汝蛮虏堪承正统了?”飞琼笑道:“并非我的话,是长生天昭告:天与之,人归之。宋气数将终,乾元混一天下,此天数也。”文山道:“张元帅水军才万余,大小船才五百,尚不曾齐至。行朝船千余艘,多有大舰;内二十万军,皆效死力。汝有何能,预知胜负?”
飞琼失笑道:“丞相何用拿话激我?言语分辨,我不及丞相。我方才说丞相得其数。今引丞相观水寨一回,便教丞相得其为人【3】。”点了十数名军士,教舟上扯起风篷,往北观山去。文山连日来闭于一舟,四面俱是大舰横围,未见两军对垒处,心中也早要看世杰布阵。当下一舟缓缓而行。
且说厓山所在一片水,是为大江出海口。厓山与西面汤瓶山对峙如门,两山夹处阔才里许,内中势颇宽广,中有港湾,可蔽舟舰,亦称兵家易守难攻之上地。二山之岸边水浅,每日两潮涨落,若两军相交,则潮涨而战,潮落而退,各自有时。元军来前,世杰早已尽焚厓山上所造行宫、草市,舍陆就舟,结起水寨,二十万人就泊在此港一衣带水里。
当下飞琼驾舟绕过了厓山,离厓门之西十里处,住了锚。时日已倾西,远远见高高一片楼栅围如城堞,内藏千余大船,中舻外舳,碇泊海中。飞琼立在甲板前,眺望清白,指与文山道:“这是张世杰所筑水寨了。”
文山一眺张世杰布阵,乍就失声:原来世杰依山列一字阵,大船依次相连,俱是铁索联结。连连跌足,暗道:张世杰真个愚守成法,全不知合变!此是陆战之法,一字阵首尾相顾,得其铁板难破之利;然而海战随波上下逐利处,要在诸船灵活往来,指挥如意,焉得施此铁桶阵势?先前听说世杰弃海口,已自惊心,知他是作死战计;今见他复将大船以铁链绑缚不能动,此不能攻人,而专受人攻也。一时间不由得忧心似焚,焦思苦想,无计可施。
飞琼在旁指点道:“丞相看了,或觉得新奇;我却早见怪不怪了。张世杰只会以此陆战法备水战,焦山、镇江已输我两阵;今日海战又来了。当日焦山阿术带一千人,数百火舟,就将他船只烧了一干二净,我轻舰往来如飞,他大船不能动,被张九俘去七百艘黄鹞船去,现我水军尚用此形制船。三年过去,张世杰犹自不肯改——岂非自寻其败?”文山不语。
飞琼道:“李元帅今日军到,就在北面。丞相所说不曾来的二百船,现也随来了。眼下张帅军控其南,李帅军控其北,我南北夹击之势已成。丞相犹说世杰占筹多,吾不敢从教也。”
文山道:“张少保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汝纵合兵,兵不及行朝之半,未必便胜。”
飞琼听他言语尚护着张世杰,笑道:“我以海为军,浪为车马。‘善用兵者战胜不忒,胜已败者也。’丞相知己知彼,如见日月。何必强搬话口?”
文山道:“公主话也不必过满了。汝北人不善水战,连所用舵工皆我闽浙旧人,其心南向,汝真能信用之否?若张少保背水一战,催锋直前,尔船工在内为变,鹿死谁手,尚属未知。”
飞琼哑然笑道:“有趣,有趣!听丞相这话,倒似被世杰擒了我等去了。这样景象,我竟想象不出。”文山哼了一声。
飞琼道:“丞相不必说这些远话。我虽不信舵手,却敢用之。就是张世杰,本是北人,贵国能全信用他否?张世杰掌兵三年,除本部淮军外,信用其余十万军否?铁链联锁结成铁桶,置在死地,是诚恐士卒不能效死力,故而如此。我令出如山,彼上下不信。张世杰也是被逼无奈。丞相尚以舵手为言,不亦痴乎?此辈受人节制,不过随时俯仰,顺势上下。能逆势者英雄也。丞相今日尚冀有回天之英雄乎?”文山不答。
飞琼轻声叹道:“也难怪丞相作此想。丞相自是英雄。便有英雄,无所用武。倘是苏刘义、刘师勇两个在此统淮扬水军,莫说张九,便我大哥来,也不敢轻动半分。或是江钲统军,先占海口,那时还难判其存亡。再有一说:我军乍至此,不服水土。半渡未集时,世杰若遽来攻,又是一番景象了。到此是万种机会,尽皆放过。”文山明知他所说尽实,默然不言。
飞琼道:“日后作史者,必书来日之战。若有识者,当记清有宋亡于结党倾轧。一错再错,终不可回,不独战之过也。众豪杰作这一场,教他苟延三年,仍不曾改。此是宋朝气数已尽。”文山道:“我终不信天道无情。我疆土人民,就要一世遭虏寇之劫!存亡之际,自天佑之。”
飞琼笑叹道:“也罢。丞相不亲眼见输赢,到底还存念想。我今日也不是定要丞相死心。陈宜中教丞相等各自为战,在外自生自灭了三年,到底与这里行朝不甚相干。唯有丞相颠沛奔波一场,合当看个终局,就该想后路了。”
才立春时候,天黑甚早。言语间天色已暮,遥望宋船上都上了灯。文山冰炭在肠,中心如捣,不禁仰天长叹。千难万难,无力回天。飞琼看数里外浮来一舰,竖着黑鹰宝旗,向前去了,遥遥听见有人大笑。料是李恒与张弘范作一处趁夜觇望南军舟城,欺到寨前。明知世杰保守,不敢妄动,凭他斥候传报去。飞琼低声叹道:“这样元夕,这样遭际,也是平生仅有了。丞相还记皋亭山否?丞相当时以天下四镇之说,说我心服。事至此,不独世杰狼狈。我大哥自幼教我以‘穷寇不追’,我今翻追奔绝域杀人。到如今,我与丞相皆是一般输与天数。”
片时,夜已漆暗。飞琼命起锚回寨。回望南船千灯照映海水,随波摇影,恍惚真有上元佳夕气象,隐隐有细乐传出。文山心知或是朝廷值佳节赐宴。黑夜之间,不觉泪流满面。意欲就此跳海殉国,几个甲士寸步不离背后,复被飞琼牢牢牵住自己襟袖;心中又实盼着苍天护佑,得亲眼见炎宋胜场,存万一从此中兴之望。文山有诗纪其事曰:
南海观元夕,兹游古未曾。人间大竞渡,水上小烧灯。
世事争强弱,人情尚废兴。孤臣腔血满,死不愧庐陵。
又:
厓海真何地,驱来坐战场。家人半分合,国事决存亡。
一死不足道,百忧何可当!故人髯似戟,起舞为君伤。
这边张弘范同李恒观过张世杰营寨而回,李恒自是欢喜,道:“也不必等塔出、阿里海牙,只我与大帅,就足破之。唯彼船大城坚,不能撼动,奈何?”弘范笑道:“南北多有海民夜驾乌銮小舟援粮于彼,我一向任之来去。今夜一网打尽,却为我用也。”即传令夜袭。果然次日天明报尽俘海民船。
张弘范得此轻便小舟,大喜。集众将于中军,命降将刘青、顾凯统一百小舟,载茅灌油,驶至舟城下,看北风一起便纵火。部署已定。当时一百幕军载茅草来,看看侵近舟城之下,劈开一处木栅,点火烧茅;北风渐作,掀起大火,火却烧不上宋军船。
刘青甚觉怪异,驾船急近宋大舟看时,却见战舰外尽是厚厚一层湿泥,更悬着无数水袋。那大舰上宋军见对面火舟来,以长木一推,尽拨开了火舟,偶有近的,触着水袋湿泥,那得烧起?当下宋军鼓噪呐喊,大舰下数十游船杀出,刘青,顾凯慌忙摇橹回走,宋军亦不远追。
二将败走来见张弘范,禀报如此这般。吕师夔骂道:“张世杰这贼,比焦山时倒又长了些脑水!”张弘范亦不曾料此,问道:“何法可以破之?”将帅议论一时,此间北人不善水战,皆无良法。弘范怅然不乐,命将帅且退,自在帐中苦思计策。一偏将进道:“末将帐下有一韩忠,自云与张世杰有甥舅之亲。元帅何不作书一封,令彼前去招降世杰?”
张弘范知张世杰向是北人,便是在自己父亲张柔麾下从事的。当日金季,张柔北上降元时,世杰却孤身归宋,其族人多不跟随,至今犹有在山东军、张氏部下者。张弘范点头答应,即唤韩忠来道:“如今拔你做个万户府经历,在本帅身边。替本帅致意令舅,早日归降,不失侯位。不然干戈一起,祸将至矣。”韩忠诺诺而去。
逾日而回,道:“舍舅云:‘我知降,生且富贵。但为主死,不移也!’不肯投拜。”张弘范听了,又教韩忠几句,复教他去。一连三次,皆是如此。弘范不复生心。李恒犹在张弘范处,见此道:“听说文天祥也在此,何不教他作书一封招降世杰?”张弘范笑起来道:“断不能成,休打他的主意。”
李恒复撺掇道:“这文天祥与世杰正是同袍旧识,官位差仿;得他一封书去,岂不强似生脸孔去弄舌。”张弘范摆手笑道:“彼忠义人,自家尚不肯降,如何肯劝降别人?贸然去说,徒失了我辈风度。”李恒道:“不然。彼是个状元宰相,岂不识时务者?”定要去寻趁。张弘范笑道:“既如此,要相劝文丞相,须得你我亲往。我不好当面去说;李帅既有此心,请去一试。”李恒满口答应,就往文山处来。
李恒自空坑之战后,知不曾擒得文天祥,是他属下李代桃僵,甘心替死;又见中书特诏,文丞相等南人材首不可见杀,也奇这文天祥是何人物,今日好趁此见一见。进的舟时,看一缁衣大夫端坐读书。听自己进来,抬眼观人处,一双凤目,恰如疏星晓寒。
李恒被文山看了一眼,倒似通体过了电,一时一刻则声不得:好人物、好气度也!暗暗称赞:原来这样的方是文丞相。听他问:“李帅何事公干?”方回过神来。因笑道:“文丞相,你倒自在得很!”
原来文山正读书解闷,却听人道“李元帅来。”抬头看一精壮黑汉子进来,知是李恒。看他不尴尬,心里有几分猜着,因问何事。李恒对面坐了,道:“我来不为别事。是张大帅命我过船,请文丞相作一封书,招谕张少保投拜:一则保全此间二十万人性命,二则彼率军来归,不失封侯之位,两全其美。还请文丞相善言相劝之。”文山正色道:“二帅差矣。我自救父母不得,乃教人背父母,可乎?”
李恒性素强霸,自思:汝虽不从,我倚威逼迫,汝断无不就范之理。看文天祥颜如白玉,秀眉凤眼,兼辞色温平,不是硬汉相;笑道:“虽如此说,大帅令出如山。此系军令,本帅今日必要讨相公书者。讨不得,今日也不敢回见大帅。”径往文山对面坐下,命备纸笔。文山适读《春秋》,自作注解,书、纸、笔铺个满案。李恒使个眼色,亲随便强将文山面前摊开书纸尽情收起,另备白纸黑墨来,团团围挟住了。文山见状知不免,道:“也罢!”真个举笔。未知文山书信作何言语,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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