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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时光荏苒,四季变换,冬雪才去,春风又来。年前季隈等人本是说好要一处赏梅的,却因孟伊忙着照顾眼得蔑症的孟义而耽搁了。眼看暮春已至,百花尽放,万蕊斗艳,季隗一早便叫人去请孟伊一同赏春。
后山虽不大,却枕青山而照绿水,牵亭台而引楼阁,实为晋宫内难得的一景。日煦风暖,陌上草薰,长柳映于池沼,栀木结为树篱,游鳞出没于水中,菡萏铺陈与脚下。极目远眺,赏心悦目;漫步其中,心旷神怡。
孟伊一行数人,便在这春色中一路惬意地走走停停,停停看看,不觉也到晌午时分。
“这么好的景致,妹妹没把琴带上真是可惜了。”冉姬摇头道。
“姐姐若真想听,一会儿回了宫里,我单给你奏一曲就是了。”季隈边给两个孩子擦汗,一边说道。
“若是这样,那我真是没福气。偏今日勃鞮要给孟义授礼,我再坐一会儿就得去趟‘赤次居’看看了。”孟伊笑着看了看冉姬,眼神里充满羡慕。
季隈见她如此,便宽慰道:“不碍的,姐姐,改日我也为你单奏一曲就是了。”
“你倒也机灵,两边的话都让你说圆乎了。行了,既然她这么说了,你就放心地走吧。”冉姬笑了笑,挥着手催促孟伊下山。
孟伊微微皱了眉,笑道:“你这人,我还没想走呢,你便如此赶我,让人好不生气。”
冉姬摊了摊手道:“我何曾赶你,只是不想你这回又去晚了,又要熬夜给孟义做丸子赔罪罢了。”
冉姬这么一说,孟伊才想起来好像确实有过做丸子陪罪的事,她拍了拍额头,笑道:“看来是我误解你的一番苦心了。那我这会儿就先走了,下次再给你做十个丸子赔罪?”
“十个是小公子的量,我一个大人,怎么说也该二十个才是。”冉姬举着双手正反面翻了一趟说道。
孟伊一笑,道:“好好好,都依你,你想要两百个都行。”
“那你下次记得带出来啊。”
“遵命,掌柜的。”
季隈见她俩打闹得如此开心,心中苦乐参半。
孟伊和冉姬打趣完,才缓缓站起身,对着季隈说道:“季隈妹妹,我先走了,改日再来找你。”
季隈点了点头,孟伊便转身便往回走了。
“赤次居”在晋宫的西面,孟伊虽不认识路,但凭着直觉,向山的另一边走去。行至后山脚下,孟伊见有一处地方与山中景色截然不同。此处毫无春色,只一座院落高耸其中。墙壁上的砖瓦因长满青苔而成了铁青色,墙面已模糊不清,看上去似乎废弃了很久。
孟伊好奇地凑近去看个究竟,却听见竟有人声渐进。她稍稍在树后躲了一躲,待那几人走近时,却发现,正中的那个正是先轸!孟伊一阵激动,赶忙叫住了他。
“先轸哥哥!”孟伊的喜气洋洋,如同她身边的春色一般,暖入人心。
先轸转了转身,在树丛中寻觅了一番后,终于发现了孟伊。他眼神里满是惊愕和欢喜,他想奔过去抱住孟伊,却又忍住了,只喊道:“孟妹妹!你怎么在这儿?”
“我方才陪着季隗和孩子们出来这后山赏春,不曾想将在这儿遇上你。”孟伊眨了眨眼,高兴地说道。
先轸打发了身边几个小的先走,自己则朝孟伊回走过来,浅笑道:“你我虽说是兄妹,可如今见上一面竟如此高兴,别人看了还以为你我二人做了多大的冤家。”
“哥哥总不来看我,那日长至节又不同我说话,要说做冤家那也是哥哥先起的头才是。”孟伊嘟囔着嘴责备道。
他微微抻了抻身子,笑道:“这都成了我的不是了,也罢,这世间有个妹妹怨怪也是幸事,你直管责备就是了。”
孟伊轻“哼”了一声,便关切地问道:“哥哥如今可还好?”
先轸深吸一口气,寻思了一会儿,才道:“我自然好,每日在这后山拦着这湖光山色,能不好么?”
孟伊笑了笑,道:“堂堂地先轸将军,竟不为国而战,跑到这儿游山玩水,成何体统?再说这里哪里有山,哪里有湖?对了,这究竟是哪里,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个地方?”
原本只是个打趣的话,却不料只一句便扫净了先轸脸上的笑意,他轻叹一声道:“最好,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个地方才好。”
听了这话,孟伊不由得收住了笑,眉头瞬即紧蹙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会在这?这会儿你不是应该在前朝议政么?”
“呵,如今这就是我……议政的地方。”先轸冷笑一声道。
“什么?”孟伊更是困惑了,“长至节那日我就觉着不对劲,无奈我出不得宫们,也见不得你们,今日既然见着你,就索性问个清楚,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会在这儿?到底前朝发生了什么?”
面对孟伊的追问,先轸的脸上有些为难,他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难开其口。静默了半晌,他才轻轻地将孟伊耳边的乱发整了整,而后满脸关怀地说道:“好妹妹,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的好。时候不早了,回去歇着了。”
说完,他轻轻拍了拍孟伊的肩膀,垂着头,径直往前去了。
孟伊顺着他离去的方向呆站在树下,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消失在一片参差的绿色中,心里只一声叹息,却无可奈何。她知道先轸的性子,若他不想说,纵使再问上千次、万次,你也不会得到答案的。
一阵风吹来,花雨散了一地,孟伊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裳,她不知道这本应风轻日暖的盎然春意里,为何仍有阵阵寒意如此咄咄逼人呢?
孟伊想不通也不想去想,她只希望身边的人都能平静安稳地度此余生,不论位份和出身,不管尊贵或低微。
然而,她却忘了一个亘古不变的事实,当命运与政治相交汇的那一刻来临时,不幸便注定要成为这宫里每个人的最终归宿。
及至五月,祁羽兴兵夺权,翟国国君连忙派人前往晋国求救。重耳念当年收留之恩,亲率大军十万开赴边境,助翟君复国,以示天威。祁羽虽拥五万翟军,四万戎兵,但终因失道寡助而全军覆没。
君上在前线获胜的消息,很快便传回了晋国,晋宫上下,一片欢腾。文嬴以王后之名,命内侍厅准备庆功宴以迎重耳,又邀各宫女主排演节目以助兴。
季隗自幼熟习琴艺,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孟伊见她每日勤于练习,便帮着她向内侍厅要了几匹新缎子,给伯鯈和书刘兄弟俩做起了新衣裳。
这一日晌午晌午,孟伊见没什么睡意,便开始在新料子画制刺绣样子。还没到一半,便听见门外有人外高喊着:“求见姑姑。”
孟伊认得这声音,这人是季隗宫里当差的小丫鬟,名唤绫袖。孟伊见她一脸煞白,惊慌失措,连忙站起身来,问道:“怎么回事?”
一语说完,绫袖竟放声哭了起来:“姑姑快去看看娘娘吧,娘娘快不行了!”
孟伊一听,顿觉五雷轰顶,脑子里嗡嗡作响,脚下也有些疲软,她用手在桌上撑了撑,回了回神后,说了声“走”,便随绫袖出了门。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昨儿还好好的,今日人就不行了?”孟伊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问道。
绫袖又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地抽搐着说道。“早上娘娘去文王后宫里把练好的‘沧山谣’弹给王后听,谁知竟惹怒了王后,便命公孙大人对娘娘施了‘剥皮之刑’。娘娘受不住,抬回来时就奄奄一息了。”
“什么?”孟伊闻言,脚下猛地顿住了:“多大的罪过要剥了她的皮才解恨?一首曲子罢了,怎么就把她给惹怒了?”
“王后说‘沧山谣’为骊戎民歌,弹此曲便是犯了怀念骊姬,蓄意谋反的重罪。”
孟伊此时才把事情的前后想了明白,她心中又急又气,赶忙加快了身下的脚步,直奔季隗的卧房去了。
才进门,孟伊便看见伏在床上的季隗。她脸色煞白,眼睛紧闭着,额头上挂着豆大汗珠,身后盖在背上的的四、五层帕子都已浸满献血,隐约中还带着些皮肉的影子,触目惊心。孟伊不敢再多看一眼,赶忙碎步跑到季隗床边,满心的心疼看着季隗那张死寂的脸。
“妹妹,醒醒,醒醒啊。”孟伊生怕她昏死过去,轻轻地推了推季隗手臂让她醒来。
连叫几声后,季隗的眼睛才稍稍有些睁开。此时的季隗,脸上浮现着的是前所未有的无谓和老成,冷静得仿佛从未受伤一般。孟伊一下认不得这个躺在床上的人,就是平日里与她嬉笑玩耍的戎族妹子。过了好一会,季隗才稍稍侧了侧头,强撑着起来握住孟伊的手,半张着口叹道:“那曲子真不是我的,这莫非就是报应。”
孟伊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训道:“什么报应,不许胡说!”
季隗却并没收住,只摇了摇头,又开口道:“不,姐姐。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待我如亲姐妹,可我却辜负了你。我本就是祁羽安在公子身边的眼线,是我偷换了你的披风,让公子将我错当成你,也是我把背负御图的事告诉了祁羽,才使他与卫王勾结,欲bo了公子的皮夺取那张图。苍天有眼,公子躲过了那一劫,而这剥皮的刑罚却反用在了我身上,这当真就是报应啊。”
“别说了!你别再说了。”孟伊含着泪拒绝道,她低垂着头,眉间紧蹙,胸口疼痛得直把嘴唇紧紧咬死。
季隗听得这一声,原本还坚毅的脸上瞬时也泪如雨下,呜咽道:“姐姐,原谅我,好么?”
此时的孟伊眼里脑中都纷乱如麻,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想原谅,不愿,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掏心窝对待的妹妹竟会是当年强要她出嫁之人的眼线;想骂,又不忍,毕竟这些年她们之间的感情没有十分纯也是九分真。
一个“你”字就这样在嘴里含了半晌,硬是吐不出来。
季隗见孟伊迟迟不肯开口,便知道,她是不肯原谅自己的了,可再想想,又不禁反问:她为何要原谅自己呢?
于是,她把头侧了回去,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后,便安静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顺着鼻稍滑落,润湿了枕襟。
片刻,孟伊才抬了眼,微微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何如此?”
季隈见她终肯开口,双眼又轻轻睁开,转过头来道:“当年翟君率兵灭戎族于阴山时,我便在祁羽悄悄抱走,并带至府中养大。我所做的,不过是寄人篱下,报人恩德罢了。这些年,我一直都不知道如何同你说,如今受了这刑,我这心里倒平和了些。姐姐,看在我也遭了这因果报应的份儿上,就原谅了我吧。”
孟伊微微颔首,几滴清泪沾湿了两人握着的双手,顺着指缝流进了掌心,温暖而湿润,“你……你今后若再如此,我定与你不相往来。”
只一句,便让季隈原先还是沉寂的眼里又泛起须臾的亮色,她嘴角微微扬起,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道:“一言为定,姐姐可不许出尔反尔。”
孟伊握着她的手轻轻靠在颊边,道:“我几时失信于你?”
“去年赏梅的事,姐姐可不就失信了么?” 季隈浅笑。
“你莫不是要将此事记上一辈子不成?”孟伊含泪笑斥道。
“那就要看姐姐如何补偿了。” 季隈依旧浅笑,只是那脸上的倦意越发明显了。
孟伊擦了擦眼泪道:“春天的时候到后山赏桃你若还不知足,盛夏我便带你去看池里的荷花,清秋来临时……”
话还未说完,孟伊便觉着手上一松,再抬头一看时,季隗已没了气息,她安详地闭着目,嘴角依旧微微地扬着,看上去恬静而安逸。
只一瞬,一个原本还活生生的人,便变成了一具停了呼吸的躯体,这让孟伊着实难以接受。她就这样呆呆地跪着,不起身,也不离开,嘴里却仍喃喃着:“清秋来临时,我再带你去看层林浸染,到了冬天,你若还想看梅花,我再与你去后山,以示补偿。”
剧烈地酸楚袭上心头,又径直蔓上鼻尖,孟伊在椎心的刺痛中,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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