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海剑笑

　　杨八妹等听见薛不平三字，均是一凛：“想不到他竟然也是鬼谷门的人。”

　　枫道人双目霍然一闪，说道：“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还有人记得我这个假名。不过，我更想你称呼我为李仲谦，南唐在我这一代，都是仲字排行。”穆瓜道：“好，李仲谦先生，我希望你不要伤害小姐。”李仲谦笑了笑，忽然从面上撕下一张人皮来，只见他面容清瘦，眉骨高耸，鼻端□□，一双凤目神光内蕴，充满精悍之气，哪里像个游戏红尘的豪侠，分明是庙堂上的王孙贵族。

　　杨八妹道：“世传南唐弘翼太子威烈刚毅，而你从前的相貌却忠厚老实，平平无奇，我当时便觉十分奇怪，却原来竟也是带着一张人皮面具来的。”李仲谦将手中的人皮面具收进衣囊，笑嘻嘻说道：“世上带人皮面具的多了去了，也不多我一个。”他收好面具，沉吟一阵，望向穆瓜，说道：“我听说你早就被姜秀芳那个贱人给收买了，怎么如今竟肯为另一个人如此拼命？”他这番话一说，杨八妹与杨廷路二人都是一惊，彼此面面相觑，道：“怎么他也是奸细？”

　　穆瓜却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说，一笑道：“不错，我是奸细，当日就是我，将小姐的行踪通报给他们知道。也是我，欺骗从东京赶来的常笑天兄弟，跟他说小姐中了埋伏，在大名府城外，亲眼看着他被梅落风、瑞保抓去。”他将目光投向杨宗保，说道：“我被迫出卖他们，只因为姜秀芳知道我的秘密。就是在这里，记得许多年前，我还是个贫穷的少年。为了混一口饭吃，便卖身到这户人家当下人。这里的小姐人很好，对我也好，我打心里喜欢他。可是我有什么呢？除了一身蛮力，就是一张破的不能再破的被子。但是我不灰心，努力上进，几年下来，成了家里的内务总管。”

　　说到少年时的打拼，穆瓜刚强的面容里露出甜蜜之意，接道：“我拼命讨他们家人喜欢，拼命攒钱，我没有过多的奢望，只是希望有朝一日，小姐能够看到我的勤奋，对我笑一笑，多跟我说几句话。谁知好景不长，这家人家得罪了官府，吃了官司，他家里无奈，便将小姐许配给当年一个极有权势的阔少，想要他帮忙疏通一下。可是那个阔少得到小姐之后，根本不旅行诺言，不但趁机霸占了小姐，还勾结官府，将他们家抄家流放。那时我因为看到小姐嫁人，心中绝望，早已到江湖上闯荡，因此并不知道其中经过。又过了几年，我在江湖闯出名头，又进了穆柯寨做了管事，咱们寨主说：‘穆瓜，你如今也是个人物了，有了事业，该给自己成个家啦。’我听到成家二字，想到从前的小姐，想到她成亲那日家里的热闹，心中又甜又苦，便跟寨主告假，回来大名府寻小姐。”

　　他说到此处，双目中露出凄苦之色，说道：“谁知道到了这里，才知道小姐已经被那位阔少给赶出来，下落不明。家也给封了。我心中十分难过，想要给小姐报仇，但心里存着一份指望，因为我记得我走的时候小姐曾经说过，她会在家里等我回来。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等，仍然还是来到这破败荒凉的府邸门前。”穆瓜说到此处，冷冷一笑，神色间充满讥讽，曼声吟道：“富贵街，富贵街，富贵风流第一街，朱门大户连屋瓦，锦衣华堂焕艳霞，当年的富贵街，所住的，全都是名动一时的商贾巨富，我再来时，已经是荒草连陌。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那时更不想知道。我想的，只是赶紧回到这破地方，去等一个，可能再也见不到的人。”

　　这房中原本杀机重重，但不知为何，人人听到穆瓜的话，均是怅然若失，那李仲谦饱尝国破家亡之痛，更是感慨，吟道：“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穆瓜触动心事，叹道：“好诗，想不到你这种人，竟然也能做出这样的好诗。”杨八妹在旁说道：“这不是他的，是唐代诗人刘禹锡的《石头城》。”李仲谦笑道：“他的又如何，我的又如何，诗不在主，只要对景，就是好诗。”杨廷路心中气愤，骂道：“附庸风雅，东施效颦，我呸！”

　　李仲谦笑道：“这世上附庸风雅、东施效颦者多了去了，远的不说，就说你们大宋当朝的天子好了，明明养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个性文弱，却偏要效法大伯赵匡胤，自称什么英明神武，四海臣服，又时时到处迅游，摆出一副倾听百姓疾苦的架势，真有事了，却不见他出头，当真可笑之极。”杨廷路等均知当朝天子极修边幅，最爱做表面功夫，一时不禁默然。

　　李仲谦却不再理会众人，只是望着穆瓜，说道：“那么后来又如何？”穆瓜道：“我到了这里，见到原本华丽富贵的门墙变成这般破落模样，心中十分难受，不愿旁人看见，便悄悄一人飞身进到院子里，那时院中的宁静，一如今日。我一路推门入室，只见到处都是打砸之后的破败景象，说不出的寂寞荒凉。我心中难过，走到小姐房前，再也没有勇气进去。谁知便在这时，房中忽然传出一个极为微弱的声音：‘阿财，可是你么？’我被卖到这一户人家，改名阿财，如今江湖上并无人知。我心中吃惊，唯恐自己听错，应道：‘是谁？’紧跟着便见门开了，一个身穿破衣的乞丐扑了出来，叫道：‘阿财，我终于等到你了。’说完，便一头栽倒我的怀中。”

　　“我辨认了许久，才发觉他竟然便是当年的小姐，又惊又悲，忙将她扶到房中。后来听她说，我才知道原来她从那阔少家逃出后，便一直在此等我。她不懂武功，原本无法进来，但后来天可怜见，竟然让她发现从前下人挖出的那个狗洞，所以才有了这么一个简陋的容身之所。我搭救小姐离开，治好了她，给她另外找了个住所。那时穆柯寨还未有今日的规模，我不忍心带她回山寨跟着我吃苦，便将她托付给一个朋友，谁知道，这个朋友见她美貌，强骗了她的身子。我后来得悉事情的经过，怒不可遏，将朋友一家十口全都杀了！”

　　“小姐经过这件事，痛不欲生，却没想到自己竟然有孕，后来生下一个女儿，就是小平。为了孩子，她只好又活着。而我，再也不放心将她托付给别人，便连夜将她带回穆柯寨。对寨主跟我们小姐，只说是朋友的家眷，因为即便是那时，我仍然没勇气跟小姐在一处。她以为我嫌弃她，没动长时间，便死了，只剩下我跟小平相依为命。”穆瓜说到此处，一颗眼珠已然从眼眶里滚落下来。他目光中烟雾起伏，似乎不吐不快，紧跟着便接道：“小姐死后，我才发觉，自己早就已经当她是妻子，可是却总是没勇气跟她说出来，心里十分后悔。因此在她死后，我十分颓废，每日只是喝酒度日。后来还是寨主骂了我一通，才把我骂醒。我跟着死了不要紧，谁来抚养小平？于是我又重新振作，协助寨主将穆柯寨越做越大，而我自己，则很快成为穆柯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总管。”

　　他说到这些陈年的风光，仿佛一匹久经沙场的战马一般，目光中露出一丝得意，然而很快，得意便被苦涩吞没，只听他接下去道：“又是几年过去，我在众人的恭维里消磨着英雄气，变得开始贪慕虚荣。而小平，则渐渐长成一个大姑娘，越来越像她的娘亲。我每次见到她，都会有一种感觉，那便是当年那个叫我阿财的女子，仍然活着，仍然含羞默默的望着我，对我说：‘阿财，该吃饭了，阿财，该添衣了。’终于有一晚，我酒后误事，将小平当成了她，扑倒在床上。”穆瓜说到此处，沉默下来。杨八妹等均是追想当时种种，也都感叹不已：“想不到堂堂一个江湖豪杰，竟然毁在情字上面。”

　　李仲谦眼望着穆瓜，目中却露出赞赏之意，哈哈笑道：“至情至性，穆瓜，你是个爷们！”穆瓜苦笑道：“后来酒醒之后，我十分后悔，见小平一心寻死，便将她的身世告诉她，小平遗传了小姐柔弱的秉性，连称‘冤孽’，虽然断了寻死的念头，却再也不想理会我。我见她如此，便将她送回大名府，寄养在一户普通人家。跟她分手之时，我见她那般冷漠，心中很是绝望，打算安顿好她之后便去死，谁知无巧不巧，碰到姜秀芳这个冤孽，被她知道了我的秘密。”

　　李仲谦笑道：“原来如此，这么说，你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背叛你们穆寨主，还有这位穆家小姐了，是么？”穆瓜道：“不，我曾经打算背叛他们过。因为我觉得自己做的事情，这世上根本不会有一个人能原谅。小平如此，小花如此，笑天更是如此。但我怎么都不会想到，我们大小姐，跟我说，‘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今日所以不杀，因为你并非首恶’，不但没有杀我，反而给我机会忏悔，让我可以重新做人。”

　　李仲谦目光一闪，望着地上不知生死的穆桂英，直觉难以置信，忍不住脱口说道：“世上竟有这样大度之人？”穆瓜道：“我本来也不信，但如今，我依然站在这里。”李仲谦向他面上一张，有笑了笑，说道：“因此你今日打算为了她，跟我拼命，是不是？”穆瓜道：“是。”李仲谦伸出手来，望了望自己的双手，只见指节修长清瘦，保养十分得宜，他凝望了自己的双手一阵，抬起眼来，问道：“你看这像不像一双杀人的手？”

　　穆瓜不答，因为已出手！只见他伸指一点，真气到处，嗤地一声轻响，一股剑气，向李仲谦面门射去。哪知李仲谦一声长笑，突然倒翻过去，站在一张木床上，竟就此毫发无损的避开了穆瓜那石破天惊的一击！只见他微微一笑，说道：“都说弹空指隔空打穴，剑气非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穆瓜这才惊觉，原来此人早有防备，说道：“原来你早知道我会用弹空指？”李仲谦笑道：“你被我震伤筋脉，强用血衣真气解穴，又说了那么长时辰自己的故事，无非就是想趁我不防备，好打出这蓄势待发的一指，如今你真气外泄，血衣神功，已然被破，如何？”

　　众人到此，方知李仲谦之心机，竟然不在须弥之下，无不大惊失色。那穆瓜怅然若失，忍不住大笑起来：“好，好，李仲谦，你不愧是弘翼太子的后人，果然跟你爹爹一般深谋远虑。”说着，口吐鲜血，歪倒下去。李仲谦却不走近，只远远看着，笑说道：“穆瓜，你的‘血衣真气’虽然被破，却还不至于就此毙命，你想骗我走近前去，然后出其不意跟我同归于尽，想都不用想。哈哈，哈哈！”

　　穆瓜见自己图谋被拆穿，心中生出前所未有的一丝绝望，抬起头来，说道：“你也是被须弥合上那帮人圈养的狗吗？”李仲谦微微一笑，说道：“你们都以为须弥和尚才是幕后最大的，是吗？哈哈，哈哈，告诉你们，他也不过是别人养的一只狗而已。哦不，他比狗高一点，他应该是那人养的一个情人，嘻嘻。”他说到此处，神色似哭似笑，状若疯癫。

　　杨八妹陡然间明白过来，说道：“原来他也有断袖之癖。”杨廷路怒道：“那么，你们背后那个王八蛋又是谁？”李仲谦嘻嘻笑道：“你们想要知道，好，我就告诉你们，他就是，你们当今皇帝的亲哥哥，原本应该是大宋天子的赵元佐！”

　　他这番话说出，众人均是大吃一惊，便是杨宗保不能开口，也惊得两眼瞪圆。原来李仲谦所说的赵元佐，乃是宋太宗赵光义长子，生来英明神武，十分酷似太宗。长大之后，不但文韬武略，弓马娴熟，且长得英俊潇洒，乃是大宋一等一的美男子。赵光义对他宠爱非常，曾有心想要册立赵元佐当太子。为此，他不惜背弃自己早年公布的金匮之盟，——即自己死后，由弟弟赵廷美当太子，反而指使宰相赵普诬告赵廷美与卢多逊谋反，将赵廷美贬为庶人，流放外地。

　　赵元佐自小生长皇家，备受宠爱，个性正直单纯，他听说此事之后，多次求见父皇，想要为叔叔求情。赵光义知道儿子自幼以自己为荣，将自己当作天神一般，无法将自己性格里阴暗一面展露给儿子明白，因此只好避而不见。谁知赵元佐十分倔强，竟不惜在外国使节面见皇帝之日，闯进金銮殿去，要求父皇重新审理此案。赵光义又气又恼，一开始，还沉住气跟他分辨。但听见赵元佐说：“按照金匮之盟，叔叔本有做皇帝的资格，何须谋反！”，赵光义气不打一处来，当着满朝文武以及外国使节的面，啪地，给了二字一个耳光。

　　经过此事之后，赵元佐精神备受打击，大感耻辱，任赵光义事后找多少人赔好话，也不肯原谅父亲。没过多久，从流放地传来消息，赵廷美抑郁而亡，相传为赵普授意地方官员杀害。赵元佐十分生气，招上宰相府，要亲手用剑杀掉赵普。哪知赵普因为在这件阴谋里，害死赵廷美以及卢多逊一家几十口人命，被冤鬼作祟，病势沉重，竟而将赵光义的图谋，原原本本泄露给赵元佐。那赵元佐听说此事经过，心中备受打击，就此发疯。而赵普，也因为害怕赵光义追究此事，竟然连夜自杀，对外只说病死。赵光义知道后，也是气恼不休，见儿子始终没有起色，索性将他贬为庶人，幽禁在王府中。

　　后来当朝天子继位，顾念兄弟情谊，不但将赵元佐的王位恢复，而且还恩赏有加，但赵元佐不知是过惯了被拘禁的生活，还是厌倦了与人打交道，虽然担着上将军的职位，楚王的尊爵，仍然每日足不出户，连朝也不去上，只是在家里跟和尚道士念经诵佛。此事在大宋人人皆知，怜悯他年轻时那段遭遇的人，都说他是心灰意冷，不愿混迹红尘，另有一帮当时得令的权贵则在背后嘲笑他是疯王，懵懂糊涂，浑然不知天高地厚。哪知如今却被李仲谦披露，说他才是所有事件幕后最大的主谋人！

　　杨宗保心中暗想：“我自从猜到汪守园真实身份，便一直以为整件事是他们南汉余孽，不甘心王朝覆灭，所以跟须弥和尚一道主导的阴谋，哪知道这背后竟然牵连到当今皇上和他兄弟之间的争权夺利?”忽然想到自己当初接受这一任务之时，皇上曾深夜将自己召入深宫，旁敲侧击，说此事关系国家兴亡，不可草率，又说希望自己最好能先抓到证据，回报朝廷，心中陡然一惊：“皇上也许早已知道，个中的主谋便是楚王，他不愿与楚王撕破面皮，才嘱咐我暗中进行，如今我却将事情弄成这般地步，却如何是好？”

　　紧跟着他又想到，自己虽然是朝廷亲贵，但内卫高手如云，为何皇帝不叫别人，偏偏让自己来做这件事？“我那时只当他对我信任，才将这天大的难题交给我做，如今看来，竟是因为此事涉及皇家丑闻，怕旁人说他跟他爹爹太宗皇帝一样，兄弟阋墙，所以才将此事交给从不过问朝廷权力争斗的我来进行。如今此事被我做成这般，将来他怪罪下来，我的结局，只怕还不如我的那些叔伯们。”

　　他越想越是绝望，不由打了个寒噤。却听李仲谦笑道：“怎么样？你们这下该瞑目了吧？”杨宗保见杨八妹等神色有异，知道他们均想到自己方才所想的事情，更是绝望，暗道：“杨宗保啊杨宗保，难道你就这样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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