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

　　“侄女给姑姑请安。”
　　病了些时日，我一直昏昏沉沉，落脚于地，却像是踩在棉花上，没有什么分量，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仿佛早已随着青阳哥哥的离去而游离开身体。说来可笑，从召南阁到萱莪宫这短短一路，若无红药、晚晴一路小心搀扶，我竟是寸步难行。
　　放下手中的茶具，姑姑笑道：“起来吧，怎么还叫姑姑？该试着改口叫母妃了，礼部已经在忙着选日子了。”
　　我不明白姑姑为何一定要把我推给拓跋昊，如果要选棋子的话，无论从何种角度，我都不是最合适的人选。所谓棋子，自然是越简单越听话越好。难道只因为我们身上流着相似的血？我的身份目前带给我的只会是北巽朝野上下的反感，而且，只是我是姑姑的侄女这一层，已足以使得拓跋昊厌恶至极。
　　我不由有些可怜拓跋昊，也可怜故去的父皇。他们厌恶满腹心机的女人，此生却总也免不了与心机深重的女人为伍，帝王的可悲宿命。
　　“哀家已经把你的好哥哥安置在平南侯府了，在他的府第择好之前，就先委屈一下吧，相信他的好舅舅会帮我们娘俩儿照顾好他的好外甥的。”姑姑抬手理了理本就纹丝未乱的云鬓，不经意间露出藕一样洁白的臂腕。“算起来，他们舅甥俩儿都有八年没甚联络了，也该好好聚聚了。”
　　朝廷已经封开阳哥哥为安和侯，安置他暂时住在司马邦彦府上，确实是对他最好的保护，兰陵长公主的府第谁敢寻衅滋事？
　　此刻我大婚的消息已经是朝野皆知，政治联姻这出闹剧，虽然人人都明白其中纠结，却屡试不减，这桩婚事，无论对北巽还是对南虞，都意味着安定，哪怕这份安定只是浮于表面。

　　“姑姑，辛夷这次叨饶，是想向姑姑要一个人，”喉头肿胀，我勉力开口，“摇光和哥哥早有婚约，希望姑姑玉成此事，“摇光和哥哥早有婚约，希望姑姑玉成此事，辛夷希望在托付自己的终身之前，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
　　“摇光……”姑姑凝神良久道，“也是哀家粗心，竟将此事忘了，理应如此。”
　　“自从你将摇光这孩子送来，她可是处处顺我的心，她出阁，哀家还真是有些舍不得。也罢，后儿个哀家寿辰之后，就把这丫头给你送去，让她在召南阁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只是……”姑姑瞥了瞥屋内四列的兰草，莞尔道，“可惜了哀家这些兰草，南方的水土滋养惯了，本就难抚弄，以后少了摇光这丫头，还真不知该怎么办。”
　　我微微笑道：“姑姑说笑了，大巽广富天下，怎么会找不到一个能帮姑姑护理好兰草的人？”
　　“广富天下也不一定能得到一切，”姑姑复笑，酥手抚了抚我苍白如纸的脸颊，叹道，“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个道理的。有时候真觉得咱们娘俩很像，当年，你姑姑我也是这么认死理儿。丫头，快好起来吧，自个儿别跟自个儿较劲儿，死了的人活不来，天也塌不下来。”
　　我心内冷笑，姑姑和我或许真的很像，我们身上都流着帝王之血，所以都厌恶背叛，对别人，对自己，都是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青阳哥哥不是父皇，所以我不会成为姑姑第二。
　　紫衣宫娥托盘而至，却是红缨。那日匆匆一见，并未细看，如今看她，竟是触目惊心的憔悴，本就尖细的俏脸此刻更是瘦了一圈，将大大的眼睛凸现得愈加分明。
　　“这是今日的奏章，帮姑姑给皇上送去，可好？大巽没有南虞那么些规矩，大婚之前，你们小两口也该聚聚。”姑姑微笑的看着红缨将满满一玉盘的奏章递交给红药。
　　一丝嘲意爬上我的嘴角，算起来我与拓跋昊也只有数面之缘，一别数月，何曾有如隔三秋之情？这个道理姑姑怎会不明？分明是急着把我当作礼物一样的推给拓跋昊，不容他拒绝。
　　“姑姑所托，辛夷不敢不受。”
　　退下的瞬间，我瞥一眼红缨，她却不再看我，一双大眼却像是在恍惚中兀自游离……

　　修元殿外松柏正茂，英气逼人。元为万物之本，大地之始，以此为名，作为帝王修身养性，独处朝政之所确实合适。
　　“娘娘，皇上让您进去。”修元殿外华源儿尖声尖气谄媚言道。
　　我推开晚晴，勉力站好，看来姑姑一手操持的这桩婚事，整个北巽都已知晓。
　　“常侍大人，等我成了娘娘，你再叫不晚，宫中的礼数，您不会不懂。”我冷冷言道。
　　华源儿一边陪着笑脸，一边小心打着自己的嘴巴，歉道：“瞧奴才这张嘴，姑娘大人大量，就当奴才刚放了个屁……”
　　计较？我倒是想自己有这个力气，拓跋昊战场上用人还算得当，可对近在咫尺的奴才，挑得可不怎么样。
　　我微微一笑，全当作答。
　　“红药，走吧。”
　　留下晚晴，我与红药一起走了进去。
　　“燕辛夷见驾。”
　　我忍住脚下的趔趄，轻轻跪倒，兀自松了口气。

　　片刻过后，耳边除了细碎的书页翻动声以外，再无其它。
　　我抬首视前，拓跋昊端坐金漆龙纹宝座，仿佛没有听到我方才的话，剑眉微蹙，伏案翻着书册。
　　他不言，我又何须多语？示意红药将奏折送上，索性继续跪着。
　　红药将玉盘送至案上，退至我身侧时，瞥我一眼，满是忧虑，却也无奈，只得静静跪在我身侧。
　　须臾，拓跋昊放下手中卷册，拿起最上面的一个奏章，凝眸、执笔细细批阅起来。
　　倒也难为他了，姑姑批阅审检过的奏章，竟也看得如此细致，此刻，他对这些奏章的兴趣可是远远大于我，这个姑姑推给他的“礼物”。
　　时间在指尖缓缓流逝，四周的宫人早已被弄得莫名其妙，暗中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目光三三两两，打在我身上。
　　宫中是非，十有八九，都是如此三三两两传散开来。
　　我暗中好笑，也多亏了这修元殿铺满了毡毯，要不然，我这一双膝盖可是要遭酷刑了。
　　闲极无聊，我目光游离，将修元殿摆设收尽。同是帝王邸所，这里远没有父皇书斋的奢华绮丽，北巽尚武，拓跋昊虽然自幼饱读儒家诗书，也绝不会有如父皇一般的闲情逸致，对书画如痴如狂，细细看来，这修元殿内的有些摆设，竟还是曾经龙首宫中旧物。
　　“啪”“啪”
　　纸落玉盘，拓跋昊黝黑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目光尽处也无半点我的影子。
　　掌灯宫娥鱼贯而入，点燃宫灯，一室顿时亮如白昼。
　　空气中浮动着龙涎香的味道，我闭目片刻，好熟悉的味道。
　　龙涎香取自南海巨鱼腹内，历来为皇家贡品，非帝王之尊不得擅用。
　　应该是很久之前了吧，飞琼阁中，辛夷林里，一双有力的大手紧紧将小小的我举起，阳光下，我看到的是那样一张俊雅慈爱的脸庞，足可以温暖一切。
　　“陛下，辛夷还小，别吓着她。”母妃柔柔的声音满是嗔怪。
　　“梓翳，我们的女儿，岂会这么容易被吓到，对不对，辛夷？”他将我收拢在胸怀，黑黑的胡茬扎在我小小的脸颊上，麻麻的，痒痒的，咯咯的笑声伴着萦绕在四周的龙涎香，构成了我幸福的全部。
　　龙涎香的味道，父皇……
　　直到今日，我才发觉，对于父皇，除了恨，我有的，竟更多的是怀念。至今不懂，他对我究竟是冷淡还是保护。我暗自苦笑，果然什么事情一与皇家搭边儿，都会变得复杂异常。

　　华源儿进来，看到我的跪姿，颇有些惊异，只是片刻，这份惊异迅速转为竭力遏制的兴灾乐祸。
　　“皇上，皇后娘娘着人给您送酪来了，”看着拓跋昊的脸色，华源儿小心问道，“今儿个初一，您看是不是该去紫宸宫安置……”
　　初一、十五，帝后理应合寝，难怪宇文绣绾急着派人来“送酪”。
　　拓跋昊不语，眉间竖纹更深。
　　“那奴才先让那送酪的丫头进来问话？”
　　侧了侧头，算作同意，拓跋昊摆手让他退下。

　　“奴婢，奴婢……，皇后娘娘，酪……”
　　进来的丫头不过十三四岁光景，面容齐整，眉间一点莲子般大小的胭脂痣分外惹眼，凭空多出了三分妩媚。可能是太过紧张，竟是忘了行礼，手里拿着的瓷盅轻颤，小丫头语不成章。
　　“啪”
　　放下奏章，拓跋昊开口，声音竟是沙哑：“你，是夏族人吗？”
　　扑通一声跪倒，小丫头答道，声音里满是激动：“奴婢是夏族人，奴婢叫螟儿……”
　　“没问你叫什么，”剑眉微皱，拓跋昊不耐道：“你，今夜留下侍寝。”

　　话音刚落，瓷盅坠地，温润粘滑的乳酪溅了我一身，我皱眉，还真是可惜了这酪……
　　螟儿激动得近乎昏厥，杏眼中泪花闪动。
　　一朝落得君王顾，飞上枝头，陪王伴驾，哪个女孩不想？只是，从小到大，这些事，我看得多了，竟是无暇陪她一起激动，心中惟有倦意。
　　“燕辛夷，起来吧，”淡淡瞥我一眼，拓跋昊道，“回去告诉你姑姑，朕这里不缺女人，尤其是夏族女人，不劳她老人家费心。”
　　“谢陛下……”我起身，看到他已埋首奏折，不再理会它物。
　　扶着红药，我小心揉了揉膝盖。
　　螟儿望着我，眼中满是自得，惹得红药银牙紧咬，只想上前把她撕个粉碎。
　　我拉住红药，只对螟儿恬然一笑，转身离去。
　　“啪！”
　　奏折重重的甩落声从背后响起。
　　“来人，给朕把这些亡国的东西砸了，以后朕再也不要在修元殿里看到南虞的一砖一瓦……”
　　我微笑，没有停下脚步，原来我方才的一举一动都未能逃出某人的注意，拓跋昊，若不是有诺言在先，我倒是有点儿兴趣陪你玩这个游戏……

　　“公主……”见我出来，晚晴赶忙跑过来，扶住踉跄的我。
　　“晚晴，你多大？”我慢慢走着，随口问道。
　　“十三岁。”晚晴脆声在我耳畔答道。
　　十三岁，正是豆蔻年华，刚刚那个丫头，看着好像也是这个年纪吧……
　　我停下脚步，侧头问红药道：“还记得刚刚那个丫头的名字吗？”
　　“谁要记得那个贱人，想想她刚刚那副嘴脸奴婢就恶心。”小心搀扶着我，红药恨恨骂道。“主子就是好心，要不刚刚奴婢非要上去把她撕成碎片不可！”
　　我莞尔一笑，心底对红药的爽直不由也有些佩服。
　　举目四望，我只见四围松柏的茏葱早已被暗色吞噬，化作了一团团鬼魅的烟雾。松柏可避鬼魅，修元殿是天子居所，在此种植也是为防凶神恶鬼作祟，危害龙体。
　　北巽建国将近百年，细算起来，这天祚宫里的冤魂野鬼的数目恐怕无计，到了今日，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会有人在乎。
　　“螟儿，夏螟不可语之冰，”我对着红药淡淡笑道，“我想，至少我会记得她。”

　　帝性节俭，躬行之，下莫不效。南虞国灭，珠玉多入宫掖，帝谓左右语曰：“此乃亡国败家之物，岂可留？”令毁之。人皆叹服。
　　——《巽书?孝武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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