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长春—孝贤皇后

　　储秀宫停放大行皇后梓宫，放眼一片身着素帛的众人，庄严肃穆，走近了才可闻阵阵哭声。众人声泪俱下，至于哭得真假，只是冷暖自知罢了。

　　雨晴怕礼数不周全落人口舌，强撑着如今已六个多月的身孕，也着一身缟素前往储秀宫跪于灵前。这几年，皇后虽年年都是旧疾发作，一直以来却也只是缠绵病榻而已，没有严重到不治身亡的地步。大约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吧…只是，皇后连番为难她、命人暗中陷害她，此刻又恰巧病故，若说是皇后罪有应得，倒也说得过去。只不过，轻而易举少了这么个难缠的婆婆，未免太侥幸。

　　罢了，雨晴如今也深知，在宫里，事实是不重要的，重要的只是结果，以及众人的口舌。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在皇后的丧事上尽足了孝。因此她事先召集了乐善堂上上下下的人吩咐说，皇上重孝道，要替四爷尽足了哀思才是，意思不过是，即便装，也要哭得哀一点。

　　按理说，进宫三四年了，早已习惯了无论什么场合，说跪就跪，此时再不济也有膝下的蒲团垫子，但大约是身子沉的缘故，雨晴只觉得有些摇摇欲坠。可既已来了，又跪了，只好随众人安分地跪着。

　　”四福晋，你这是怎么了？“良久的寂静，忽听见跪在最前方熹贵妃的声音。

　　雨晴这才意识到，自己额上冒着虚汗，双腿有些发麻。见熹贵妃转身看她，众人的眼光也落在她身上，忙支吾道，”臣妾…无事，扰了娘娘，还请娘娘责罚。“

　　熹贵妃缓缓起身，声音变得比往常尖锐，”瞧你小脸儿白的。怀着身孕还在这儿守着，本宫知道你孝顺便不拦你。但你怀的可是皇上的嫡孙，此时若不好生回去养胎才是对大行皇后的大不孝！本宫会亲自回皇上，日后你不必来了。”皇后殁了，她便是名不副实的后宫之主，自然是说一不二。

　　“是臣妾疏忽，还请娘娘恕罪。”说着，雨晴正欲扶着一旁彩云的手起身，只见跪在她正前方的弘历也转过头，四目相对时，他的眼光充满了久违的关切、不舍，难遮难掩。

　　见弘历正欲起身，雨晴忙轻声道，“无事，爷切莫乱了规矩。“

　　出了大门，储秀宫外一片死寂，四周无人，却只见迎面远处有个隐约可见的人影。如今宫里上下都着素服，也看不出个贵贱高低，直到那人走近了才对上一双与弘历有几分相似的眸子，只是，那眼光平日里嬉笑洒脱，今日却异常得暗沉。再看那眼中饱满的歉意，雨晴便什么都明白了。

　　还是彩云率先蹲身行礼道，”奴婢给五爷请安。“

　　”不必多礼，“弘昼看了看彩云，又将目光移回雨晴脸上。

　　雨晴这才回过身来欠身道，”五爷。“

　　”我——“弘昼欲言又止。

　　“五爷还是快些进去吧，”雨晴打断她，淡淡道，“众人都已在里头跪着了。”

　　“对不住，”弘昼简简单单道，惨然一笑。

　　听他这么一说，又想起过去的种种，雨晴反而觉得愧疚，“五爷不要这样说，倒让我无地自容了。”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我如今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弘昼自嘲道，”我从来没有想过和四哥争什么，从来不会。我真的无奢无求，只是心不由己。“

　　身处其中，雨晴只觉得为难、感慨与惋惜同时涌上心头。”我了解…但为了你自己，为了我，为了你与你四哥的手足情分，望五爷擅自珍重，不要…“忽见一列宫人走过，接着道，”…不要忧思过度伤了神才好。”

　　”多谢提点，“弘昼开口时，称呼都变了，”四福晋慢走。“

　　见弘昼走远了，彩云长叹一声，“哎…”

　　”你叹什么气？“雨晴不禁调笑道。

　　”奴婢——没什么，“彩云忸怩着，转眼又焦急道，”主子，您没事吧？“

　　”不过有些乏了，身子沉沉地，倒也不打紧，“雨晴扶着她的手道。

　　——

　　傍晚时分，才见弘历久违的身影才小心翼翼地出现在房里。

　　”太医来瞧了没有？“弘历不看她，也不知他是问她还是问一屋的奴才。

　　彩云只得知趣地答道，“回爷的话，主子说没事，便没传太医。”

　　“胡闹！”

　　雨晴款款起身，淡淡道，“我虽跪的久了有几分不适，但也没什么事，歇歇就好了。左右不过是额娘在众人面前给我个台阶下，劳爷挂心了。”

　　”哭灵那样劳心劳神的事，不可再去了，“弘历说罢，走到摇车旁去看正睡着的永琏道，“我过来看看他。”又问了一旁的乳母永琏近日吃睡如何等话，才默然坐着。

　　两个倔强的人相对无言，却各自不肯让步，雨晴黯然自嘲，又不得不打破这个难熬的沉默，“爷近日朝中事忙，又要日日去储秀宫，这里宁格格又有了身孕，爷也要保重身子才是。”

　　又是客套话。弘历这才抬眼看她，只着一身浅碧色的长袍，绣着茉莉的花纹，和她一样淡雅清高。此时看她，只觉得她不像寻常人怀孕时体态丰腴，而是越发显得清瘦，只挺着尖尖的肚子，衣袍松松的，看得让人莫名得揪心。从前她有孕时也是如此吧？许是自己没有觉得这般心疼罢了。

　　雨晴也才看到，弘历眼中布满了血丝，眼底也尽是乌青，眼神除了近日对自己的冷漠淡怒，更多出几分哀戚，遂忍不住开口，“你怎么了？”

　　听她的口气变了，弘历也有些败下阵来，“是十三叔。刚得的消息，他近日以来因操劳过度，得了顽疾，这遭恐怕...”

　　“是什么病症？“雨晴听闻，也心中一惊，走到弘历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一种叫鹤膝风的病，患者膝盖遇了寒湿便会疼肿难捱，如今又感染风寒，便卧床不起了。”

　　“那你可要去府上看他？”

　　“这几日真是不得空，我是有心无力。过几日好些了定是要去的，”弘历叹着气，双手抵着额头重重地伏在往桌案上。多日的劳累、忧心与无奈终于收不住了，”今日又来报，清军在准噶尔连连败仗，从前事事都有十三叔指点帮衬，就连皇阿玛也因皇额娘的事辍朝不见人…我真的觉得自己无用至极…”

　　雨晴见弘历如此，忙让众人退了下去，只嘱咐让人给弘历熬碗参汤送来。她走到弘历身后，伸手轻抚他的后背，尽量去使那僵硬的背脊舒缓。“我自然知道你此时的心思，但军机处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理事呢，你也不必过多为难自己，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朝臣弹劾傅尔丹将军的事，我也听说了，你心烦，我知道。既是用人之际，何不好好思索，什么人能接下这个担子，且最能胜任？”

　　弘历仍不语，只无力地哼了一声。

　　”你倒不用听我的劝，“雨晴柔声道，”但且想想十三叔，他一生为社稷考虑，此时重病缠身，最大的念想自然是能有人替他把朝中的事打点好，不是么？“

　　弘历脉脉地转身抬头看她，一下子抓住她的手，许是想说的话太多，良久才喃喃道，“晴儿…”

　　雨晴还是有些不自在地挣开他的手，去取殿外宫女送来的参汤，放到他面前道，“国事家事固然要紧，但此时你也累了，不要多想了，先喝了参汤睡一觉，明日再说。”说罢，又向殿外喊道，“吴书来，伺候爷好生歇下。”

　　过了几日雨晴听吴书来说起才得知，经军机处上书谏言，雍正下旨命亲□□津多尔济同族的博尔济吉特氏策棱率兵向准噶尔出击。

　　——

　　五月的天里，雨晴只觉得身子越来越沉，白日里越来越贪睡。如今不再是一身素服，轻如蝉翼的淡青色便袍，偶尔的暖风吹过，下摆便会盈盈地飘起。

　　若妍坐在石桌旁，飞针走线，低眉在一款肚兜上绣着虎头像。

　　雨晴边抚弄着开得正艳的栀子花，边赞叹，若妍这么快又成了娴静灵敏、爱说爱笑的若妍，不经意看，竟难以觉察她眼底深处若有若无的伤怀。这样，也好…于是，走到她身侧看她绣。

　　若妍觉察了那映射下来的身影，也不抬眼，只调笑道，“要不姐姐自己来？”

　　“妹妹又取笑我了，虽是为人母的心意，但我在这上头本就拙，出了阁不做，越发生疏了，”雨晴笑着指向缎面道，”单这虎须，我便是绣两日也绣不出来！“

　　二人正说笑着，却只见一个太监跌跌撞撞地跨过门槛。彩云见状，瞪了他一眼，他便对彩云耳语了一阵。

　　”什么事啊？这般慌慌张张的，”雨晴仍笑着。

　　“福晋吉祥、苏格格吉祥，”小太监打着欠儿，声音里带着哭腔。
　　雨晴听他口气不对，这才意识到，彩云眼中也闪过一丝忧色。

　　“主子，咱们先进屋吧，您今儿的安胎药还没喝呢，先喝了，不是还说要午歇么…”彩云上前扶住雨晴，絮絮叨叨地说。

　　雨晴挣开了她的手，提高了声音问，“我问你们话呢！到底什么事要瞒着我？”

　　彩云见情势不好，只得小声道，“主子…科尔沁来报，说是四公主…她…”

　　“四公主怎么了？”雨晴焦急地问道，背上直冒冷汗。

　　见彩云欲言又止，那小太监便如实答道，“和惠公主与额附围猎时，中了箭伤…暴毙。”

　　雨晴没听懂他们的话，失声道，“你胡说什么？她那么年轻，马术又那么好，怎么可能？不，不可能！”说着，只觉得两腿间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流出。

　　若妍与彩云忙围上去扶住她。

　　“主子，你流血了！“彩云大喊道，”快，快去传太医，叫产婆过来！“

　　”姐姐，你千万要撑得住…姐姐！“

　　被众人抬到床上时，雨晴并没有昏过去，仍清醒着，只觉得身下阵痛，整个人麻木地听着四周人的动作与叫喊，不一会儿屋子里好像乱七八糟地添了好多人，黑压压得闹心。

　　”四爷还在怡亲王府？快，叫人去请回来！“彩云的声音。

　　”快烧热水！再拿些参片来！“大约是稳婆在张罗。

　　第三胎了，雨晴也知道是怎样的一个过程了，闭着眼，朦胧中，阵痛好像开始了。

　　”福晋感觉如何？“那稳婆慈祥的脸面映入眼帘，带着几分焦虑。

　　”有阵痛，倒不厉害，“雨晴如实道。

　　”那您先忍着歇歇，待会儿还要发力呢。”

　　过了许久，疼痛果然厉害了，雨晴只觉腹部阵阵收紧，额上直冒汗，一开始还忍得住痛，但不知不觉得，最激烈的痛来临时，不由叫声惨烈。

　　“快，怕是要生了！给福晋拿个帕子咬着！”

　　生永琏时她晕了过去，痛不痛也不知道，但她也不记得生头一胎时有这样钻心的痛，即便咬着帕子也叫得凄惨。这痛，何时是个头…

　　”晴儿…晴儿！我在这儿…“

　　冥冥中只觉得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叫她的名字，一只灼热有力的手紧紧抓着自己的手。

　　”啊…痛！“锥心的疼痛一次次反复，不能自制地将指尖深深地抠在那人的手背上。

　　“爷，产房里不干净，您务必要出去！”

　　”住嘴！“

　　——

　　听说福晋要生了，乐善堂的女人都规规矩矩地到前院“伺候”着。若妍说什么也不肯出去，便在厢房里和太医一处等着，生怕雨晴有个三长两短。

　　见静娴此时听着屋里的叫声脸色惨白，瑜夕忙上前挽住她的手道，”姐姐放心，福晋不会有事的。“

　　慧如一脸不屑。她受够了爷也受够了福晋。弘历明明这几个月来对福晋不冷不热，却听了福晋要生的消息就十万火急地从怡亲王府赶回来，又不顾禁忌冲进了产房。嫡子又怎么样？不就是生个孩子，哪有她叫得那么夸张？于是故意拉长了声音转身面向瑜夕、静娴等道，”福晋生孩子，怎么回回都跟演戏似的？“

　　瑜夕平时最和婉，此时也不得不出击，”侧福晋这是什么意思？“

　　”生怕人不知道她生孩子似的，哭天喊地的。“

　　静娴也生气了，”姐姐上回生产时就万般险峻，太医说此番因过度劳神忧思，刚刚又因受了惊，才会如此。”

　　慧如冷哼道，”若不是她自个儿跟爷赌气，又怎么会惊悸忧思——“正说着，只见身前的几个女人一言不发地蹲身行礼，瑜夕甚至瑟瑟发抖，心里暗觉不好，转身才见弘历一脸似笑非笑的的样子站在她身后，慌忙行礼，”爷——“

　　弘历猛地挥出手，一巴掌重重得打在慧如脸上，使白皙的脸颊顿时显出红印。他面部青筋暴露，咬牙道，“爷平日里是不是太纵着你了？！”

　　慧如含着泪，一脸委屈，还未来得及辩驳就听屋内传来产婆、太医的的叫喊声。

　　“不好了，福晋胎位不正，怕是要施灸。快去取针！“

　　弘历只觉得眼前一黑，膝盖打晃。顾不得慧如也顾不得产婆怎么把他刚撵了出去，三步两步又回到产房内，蹲身伏在床边，紧紧抓住她的手，任她在自己手背、手腕上抠出一条条鲜红的痕迹。尖利的银针扎在她白皙的肌肤上触目惊心。一屋子浓浓的血腥味呛鼻。

　　”福晋，吸气…使劲儿！再使劲儿！“

　　良久，当弘历觉得心都被她的叫声喊碎了时，才破天荒地听到另一个声音，洪亮的哭声。他顿时清醒了。

　　”是个小格格，四爷，是个小格格！“

　　弘历却呆呆地看着她，在生下孩子的那一刻喊地由为凄惨，此时她却双眼紧闭，没了声音，抓着他的手也松了下去。“福晋，”他无助地看着产婆与太医，“福晋怎么样？”

　　“福晋无事，只是过于劳累，此时需要休息。”

　　“那就好，”弘历长舒了口气，才用颤抖的手接过产婆手里的小襁褓。皱巴巴的小人儿脸红红的，此时渐渐地不哭了。

　　若妍听孩子生了，也忙从外间赶了过来，看到弘历一怔，“爷，您的手…”

　　弘历却只笑了笑把手缩进袖口，说话也顾不得掩饰了，“她没事了，我又怎么会痛。”

　　——

　　幽幽转醒时，头顶还是那熟悉的描龙绣凤帐幔，身上盖的仍是海棠牡丹文图的锦被，但手再往下，雨晴才觉察到，自己的肚子平了下去——她的孩子！“彩云！”

　　“主子醒了！”彩云立马欣喜地出现在榻前。

　　“孩子——”

　　”主子莫急，奴婢听你醒了就叫乳母去抱了，“彩云笑道，”是个小格格！“

　　雨晴哽咽地一时说不出话。小格格好啊…许是他们的玉瑾又回来了…“我睡了多久？”

　　”也不过几个时辰，太医说让你喝了药就接着睡呢。”

　　雨晴又把头埋进被子底下。

　　“主子——”彩云欲言又止。

　　“嗯？”

　　”奴婢多嘴，但奴婢求你，别再跟四爷置气了。你痛得厉害，他一直守着你，一屋子的人叫走也不走——”听见脚步声，彩云便不再说了。

　　抱着孩子进屋的却不是乳母，而是弘历。雨晴慌忙擦了擦眼角处的湿润。

　　他将襁褓小心翼翼地放到雨晴身侧，才转身接过彩云手中的药碗道，“你也忙活一天了，早些去歇着吧。这儿有我呢。”

　　看着女儿小巧可爱的睡颜，雨晴只觉得几个时辰前再痛，都是值得的。可此时，一阵撕心的痛楚忽得令她仿佛窒息，却不是身上的痛，而是心痛…她眼中顿时盈了泪光，凄楚地看着弘历，“玉儿…”

　　弘历做到她的被褥上，眼中也是同样的伤痛，“我知道，我知道…”

　　雨晴自然知道，对于明玉突如其来的噩耗，他的痛或许比她的还要深，便柔声道，”你看，这眼前的小人儿，不也是玉儿么？“

　　”名字你可想好了？“

　　”玉瑶，好不好？“拉过他的手，在手心上写着”瑶“字。

　　弘历反握住她的手，良久才哽咽道，“晴儿，我们为什么总是要闹到这份田地，才肯收手？”

　　雨晴怔怔地看着她，彼此眼中皆是歉意与浓情。

　　“太医说你这几个月是因心绪不平，外加皇额娘的丧事一折腾，才会胎位不正，险些难产。我听了之后想打死自己的心都有了。都是我不好。这么多年，你对我的付出，里里外外，无时无刻，我还去疑心你。你气了我，使使性子就好了，不要总是那么沉稳大度，“弘历仿佛觉得还不够，便一手抱起玉瑶，另一手环住雨晴道，“乖女儿，你阿玛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这就给你额娘赔不是，快叫额娘不要生阿玛的气了，好不好？”

　　弘历伸出手摸玉瑶的脸时，雨晴才惊慌道，“你的手——”一道道深红的痕迹触目惊心。

　　”没事。“

　　”是我——？“想起彩云说弘历一直陪着她，雨晴恍然大悟，眼眶忽又变得红红的，拉过他的手道，”让我看看，怎么也不上些药包扎起来？奴才们都是怎么伺候的！”

　　”说了没事，不要大惊小怪的。“

　　雨晴动情地靠在他身上，这样的他，让她怎能不爱。不知是生产的劳累，还是伤逝的心痛，又或是失而复得的欣喜，此时，百感交集，让人难以喘息。

　　如今这份情到了深处，为何总是带着几分苦涩？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