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顾春窗

　　南境地势崎岖，一路上多奇虫毒草，稍有不慎就可能丧命。这里地广人稀，曾经也繁荣过，后因乱党盘踞，民不聊生，如今仅剩下尧族土著还留在南境。
　　魏征杭和赵六一路奔波，沿途是陆衾留下的记号。南境三省大而广阔，因为气候潮热，周围多是密林高草，那草丛足有一人高，肥沃得不像话。
　　阿月这一路抓虫子扑蝴蝶，晚上又窜到树上摘果子。魏征杭咬了一口，果子清甜多汁，倒是从没尝过。
　　他边吃边想，若是能平安回去，定要给苏顾带上几个尝尝。
　　赵六燃起篝火，魏征杭躺在厚实的草上，枕着手臂，抬头能看到满天星斗，仿佛遗落的东珠星星点点挂满夜空。
　　虫鸣鸟叫，篝火发出“噼啪”的细微声响，阿月抱着三个果子过来，给魏征杭和赵六一人分一个，剩下一个拿在手里，突然问道：“苏顾什么时候来？这个果子给他。”
　　魏征杭刚要咬下去的嘴巴又合上，摸着阿月的头道：“你喜欢苏顾吗？”
　　阿月点点头：“喜欢，他好看，人也好，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
　　魏征杭叹气，心里想我也喜欢。
　　赵六在一旁揶揄道：“大人，你若真想他不如等一等，我估摸着苏老板应该已经发现你跑了。”
　　魏征杭摇了摇头，突然道：“你别叫我大人了，我已经不是知府了。”
　　赵六一愣：“那叫你老板娘？”
　　“什么乱七八糟的。”魏征杭皱眉道，“赵六，你本不用跟我做这些的，我已经不是你的主子了。我见你虽在衙门做事，却有胸怀天下之意，真是令人佩服。”
　　“大人说笑了。”赵六看着火光淡淡道，“我不过凡人一个，这辈子庸庸碌碌才混得领班，好不容易遇上力所能及的事，若是这点苦都吃不得，那我还配做人吗？”
　　“说起来，那日在西街，大人说无论是人是妖，只要不作恶，都是你管辖的绛州百姓，我那时便觉得你与其他人不同。”他顿了顿，“说起来，之前你被称为山神，这做官做神仙的都是大人，我这么叫你也是合情合理。”
　　魏征杭轻叹一声：“好听的话谁都会说，我这人无论从前还是现在，都是空受高抬，却总令人失望，真是受之有愧。”
　　他顿了顿：“我从前自命甚高，总觉得当神仙也没什么好的，被人供着还是抱怨。后来我明白了，当神仙其实不难，拥有至高法力，只手遮天，难的是当人。”
　　“人是蚍蜉，是蝼蚁，脆弱又短暂。但是话说回来，一个一个人连接在一起，也是聚能撼树，久滴石穿。”
　　“正因有如你一样的侠义之士，才能让这世间秩序不乱。”
　　赵六嘿嘿一笑：“那大人真是高看我了，我不过是随心行事，说不定遇上危险，我就把大人丢了自己跑了。”
　　“你最好这样。”魏征杭看了他一眼，“无论何时，保命要紧，我倒希望你能跑。”
　　篝火燃起青烟袅袅，魏征杭见赵六一时半会儿改不了称呼，便也不再说什么，三人在这微弱的火光里各怀心事地睡了。
　　魏征杭这一夜无梦，自打他内心已有结论，打算将以前的事做个了解，心思就没之前那么重了。
　　南境的风夹杂着果香吹拂脸颊，魏征杭睡得迷迷糊糊中，突然被阿月一声低叫吵醒。他睁开眼睛，发现阿月目露凶光，毛都炸了起来，正对着一片草丛低吼。
　　赵六拎着云生沧海悄声退后几步，那巨大的草丛摇摇晃晃，突然一支小腿粗的巨大骨节状的东西“咚”地落在三人面前，直直插入地里。
　　草丛里露出六颗巨大的眼睛，在泛白的天色中发出渗人的光。
　　又一支骨节唰地刺来，魏征杭拎着阿月朝后退去，发现草丛里钻出一只足有一人高的巨大蜘蛛。
　　那蜘蛛浑身毛乎乎，八只常人小腿粗的节肢带着倒刺，如利刃般袭来。
　　魏征杭将阿月丢到树上，单手抽出了浮光剑。那蜘蛛似乎惧怕浮光剑上的萤光，先朝赵六扑了过去。
　　赵六“嘿”了一声，挥起云生沧海。他的动作行云流水，虽然不慎美观，也看不出具体的招式，但却招招凌厉，每一下都直击要害。
　　魏征杭绕后，浮光剑一闪，直直砍向蜘蛛的节肢。
　　没想到那畜生六只眼睛突然滴溜溜一转，后腿先是一缩，而后突然反客为主朝他刺去。
　　魏征杭一个闪身，空着的左手念了个口诀，浮光剑化成一道虚影，直接冲向蜘蛛下肢。
　　那边赵六已经砍断了蜘蛛的一截前肢，魏征杭借着浮光跃上蜘蛛后背，那毛茸茸的触感与阿月不同，令人脊背发麻。
　　蜘蛛发现背上受敌，突然猛地一晃。魏征杭措手不及，连滚带爬摔了下来，右腿顿时传来一阵剧痛。
　　“大人！没事吧！”赵六分神问道。
　　“没事。”魏征杭刚答完，一只节肢刺来，他连忙退后，突然觉得而后一阵黏湿的气息，再回头，那六只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蜘蛛的头近在咫尺，那凸出的两根嘴巴突然吐出一串毒液。
　　“小心！”赵六喊道。
　　魏征杭闪身避开，毒液落在草地上，发出腐蚀的“滋滋”声。
　　“不是吧，这才哪到哪，咱们就要交代到这里了吗？”赵六叹道。
　　“怎么会呢。”魏征杭说着，突然身形一闪，浮光再次化为虚影，他铲滑至蜘蛛腹部，朝着那颗令人生寒的头上狠狠向上一刺。
　　噗——
　　粘稠的浓液落下来，魏征杭被赵六抓了过去，蜘蛛轰然倒地。
　　再看两人，皆是狼狈不堪。
　　魏征杭喘了口气道：“这蜘蛛是妖物所化，但又不全然是妖，看似像是被催化成这样的，看来南境果然有变。”
　　赵六点点头：“我虽不懂这些，不过自打来了南境，总觉得哪哪都不对。”
　　他环顾四周，突然道：“咦？阿月呢？”
　　魏征杭这才想起来，他情急之下将阿月丢到了就近一棵树上，此刻树上空空荡荡，早没了阿月的影子。
　　树林间突然无风自动，一阵甜腻的香气传来。
　　魏征杭神色一变，突然见不远处的树枝上站着一个蓝衣服的少女，那少女头戴尧族独有的银饰，身材娇小，肤色比常人还要白皙，眼窝深陷。她赤着脚，脚上挂着银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手上拎着的，正是阿月。
　　“咦？”那少女看了看两人，又看了看阿月，“怎么两个臭男人带这着个女娃娃，你们两个谁是她爹？”
　　“好说好说。”魏征杭客客气气道，“我是。”
　　“喂！把那小东西还回来！”赵六执剑喊道。
　　那少女歪头看了看他，呸了一声：“两个臭男人就算了，这小妖我收下了，养在院子里当宠物刚好，比那些丑蜘蛛好看多了。”
　　“这位姑娘。”魏征杭微笑道，“有话好好说，阿月还是个孩子，你先把她放下来，我给你另抓一只怎么样？”
　　少女见魏征杭虽说话斯文好听，却一脸乌漆嘛黑，又穿得破破烂烂，脸上掩盖不住嫌弃：“那等你抓来了，找我来换吧。”
　　她说着，突然朝天上吹了声口哨，一只足有一人高的巨大黑鸟如一阵旋风般飞来，少女瞬间跳上鸟背不见了。
　　魏征杭抹了把脸，摇头道：“这尧族少女看样子对地形极为熟悉，应该经常来这里，估计就住在附近，我们顺着前面追上去兴许能找到她。”
　　赵六把马牵过来，两人刚想上马，马儿突然前蹄抬起，惊慌失措地叫了几声，后腿一蹬，挣脱了缰绳朝着草丛逃走了。
　　身后一阵异响，紧接着三只蜘蛛从背后草丛里钻了出来。
　　赵六一脸菜色，刚才一只都够两人折腾半天了，这三只一起过来，都不知道谁才是挨打的那个，不禁骂道：“还有完没完了？”
　　魏征杭神色冷静地挥起浮光剑：“没事，我还撑得住。”
　　他刚念起法决，突然眼前一道银光闪过，三只蜘蛛齐刷刷被拦腰斩断，“唰”地一下，三只变成了六瓣。
　　苏顾踩着蜘蛛的尸体，黑着脸走了过来。
　　魏征杭一愣，刚刚还扬言可以再打三个，这会儿突然手一松，腿一瘸，整个人气若游丝。
　　苏顾憋了一肚子火，还没发出来，他就扑了上去。
　　“苏顾……”魏征杭顶着黑黢黢的脸，一脸委屈，“我受伤了，阿月被抓走了。”
　　赵六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
　　苏顾骂人的话到了嘴边，突然拐了个弯：“伤到哪里了，让我看看。”
　　赵六：“……”
　　魏征杭指着右腿那点自己摔的磕碰：“腿疼。”
　　苏顾叹了口气，脸色缓和了很多。魏征杭见状朝赵六使了个眼色，赵六立刻狗腿道：“苏老板，我们一路都在等你，好在你来了。”
　　“是吗？”苏顾似笑非笑道，“你们这副打扮，不是明摆着不想让我找到吗？”
　　“没有的事。”赵六讪笑着，“我看魏大人一定有话对你说，我先去探路，二位慢慢来。”
　　他说着，夹着尾巴跑了。魏征杭心里暗骂，赵六还真是言出必行，就这么轻易把他扔了。
　　他转过头，见苏顾虽然笑着，眼底却没有一点笑意，明显是真的生气了。又看到苏顾眼底一片阴影，知道他肯定是打跑了不周山就一路跟来，顿时心里一揪。
　　“对不起。”他低声道，“李慕渊从头到尾都是在针对我一个人，我不想你每次都因为我涉险。”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都欠你良多，再这样下去我不知道怎么还你……”
　　“谁让你还了。”苏顾瞥了他一眼，“你这什么鬼样子？”
　　魏征杭下意识从怀里摸出一块帕子擦脸，擦完了才发现，那帕子墨绿色，是初到绛州时苏顾给他的。
　　苏顾也看到他手上的帕子，不动声色地朝前面走去：“不是要找阿月吗，走吧。”
　　魏征杭心下一顿，隐隐觉得左手指尖发麻，他低头一看，指尖微微泛白，似乎渐渐变得透明了。
　　想来刚才动了法力打那蜘蛛，让魂体消耗了。
　　前面伸出一只手，那人背对着他，白衣胜雪，长身玉立。
　　“还愣着干什么？”苏顾淡淡道。
　　他抓住那只手，说不上多温暖，掌心微凉，带着细微的草木香。
　　他是三界山的万象之灵，是这世间唯一的六道石塑身之主。
　　他是山神庙前悉心聆听世人心愿的九相，也是西街山谷庇佑众妖的苏顾。
　　那掌心太让人贪恋，即使隔了百年时光，都让魏征杭心悸不已。
　　魏征杭边走边想，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多好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