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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8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出来的时候很容易。
从小滩出发，有一条斜着向上的入水道。沿着狭窄通道爬了足足半日才见到阳光。凌风解开扣井盖的搭扣，用肩膀把石盖顶开。
这套完善的排水系统是围着皇宫建的，我们出来的地方离神武门不远。
换过干净衣服，约定西直门见面后，我径直回安定门。
暴雨过后，天气不再那么暑热，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熙熙攘攘的男女，人来人往的潮流，帝都的安泰，国家的盛世。
我拨过行人，一心只想快些见到晖儿。一道一道街口，快走变成小跑，小跑变成快跑，像阵风，再也按捺不住对儿子的思念，朝那伤心的地方飞去。
“小姐！”
一声撕心的叫惊滞我的脚步。雪雁一身白，从府门口冲出来。
白。
白，都是白的。
不可能，不可能。儿子好好的，怎么可能……
我怔在府门，唇上翘，居然是笑。也许是阿兰呢。
也许是弘昀和洁明呢？弘晖被我亲手带了一年，健健康康的，才不会出事呢。一定是她，一定是他们。
“小姐！”雪雁额头血红，仰头叫我，泪眼涔涔。
一定是别人。我装作没听见，朝府里稳稳迈步，直到看见那刺目的“奠”。
不能流泪。我不能为别人的孩子流泪。我要带走我的晖儿，带他回到妈妈的那个世界去。公园、学校，妈妈都想好了，新名字也想好了。外公外婆看见我的宝贝，肯定会欣喜若狂。外婆会做鱼，会做世界上最好吃的鱼，晖儿一定喜欢。
弘晖。
弘晖？
高福儿跑出来，“咚”一声就跪在我面前：“福晋节哀！”
节哀是什么意思？何哀可节？
再一步，再一步，晖儿，额娘给你时间。快点出来，叫一声额娘。
府里的人都跪着了，头埋得低低，好像我是吃人的恶魔。个个，都披麻，哪里，都戴孝。
我猛地止步，朝万福阁发疯般跑。
老天，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为什么连儿子的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你夺走了我的丈夫，还要一个一个夺走我的孩子……我做了什么，要得这样的报应？
棺木摆在屋子正中，大朵的白色绫花，正正对我。
我跑过去，一把扯掉那朵花，踢翻长明灯，蕙仙和楚玉急忙抱住我的腰。
“那是谁，那里面是谁？！我的儿子呢，你们把我的儿子藏到哪里去了！”我歇斯底里，推开她们，跑到棺材边上。
弘晖的小脸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盖在眼上，带着甜甜的笑，就像在睡。我慢慢笑了，手触到他冰冷的脸，轻轻拍道：“晖儿，起床了，额娘来了……”
雪雁伏在我身边，颤抖着抽泣。
“嘘，小心把晖儿吵醒。”我转头责她，泪水，忍不住落了下来。一滴落在晖儿的衣服，一滴落在晖儿雪白的小脸。那和阿玛一模一样的眸子再也不能看我了，那带着酒窝的笑再也不会为我绽开了，他再不能叫我，在我怀里撒娇了。
孩子，居然就这么仓促地离开我了！
“晖儿，你为什么不等等额娘？你为什么这么狠心，把额娘一个人抛在这个世上？啊，晖儿，额娘问你话呢，你怎么不说话？晖儿，我是额娘啊。你睁睁眼，看看额娘……我是你一个人的额娘啊，我是你的妈妈啊……”
我说不下去，趴在棺材上，泣不成声，浑身战栗。
雪雁轻柔抚着我的背，由我慢慢的抽泣、嚎啕、喑哑、无声、流泪。
“什么时候的事？”
“初六……”
晚了一天。就只有一天。
胤禛被扶着走进来。我侧头看他，墨色长衫，清俊眉眼，迷蒙着泪眼，忽而笑起来，笑得如此痛，“你满意了？儿子没了，我也要走了，以后没有我们母子，你清净舒心了？阿兰可以名正言顺做福晋了……”
他震震看我一眼，又内疚地挪开目光。我抱起弘晖的尸体，发现他的唇里，有深浅不一的紫。
“性音，你来看看我的晖儿，他的嘴，怎么……”
蹲在门边的性音立即走来，轻轻翻了翻弘晖的嘴唇。油腻腻的脸上眼圈红红，旋及骂道：“娘的，有人给大爷下了毒！”
毒？
胤禛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走到旁边也看了看孩子的嘴。嫩红的唇里，是星星点点的紫！忧伤被愠怒取代，咬紧牙狠狠捶了下棺材，厉吼：“是谁干的？”
蕙仙楚玉吓得忙跪在地上。雪雁脸色一白，也跪下来，一口咬定：“是兰姑娘！”
“娘的，老子早看那婆娘不顺眼了！”性音抡起拳头就往外走，被胤禛喝住。他转向雪雁，额上的青筋跳了一跳：“空口无凭，你可不要含血喷人！”
雪雁往地上磕了个头，道：“奴婢不敢说谎。初五大爷中暑，小姐不在，奴婢就一直守在大爷身边。晚些时候，枫叶亭的兰姑娘过来这边。奴婢急着让绾玉回府找小姐，没空陪她，她竟然自己跑进了大爷房里。因大爷平时和她玩耍得多，见到她很高兴，奴婢没怀疑，招呼她坐着陪大爷说了会话。她坐着的时候，一直摸大爷的脸，奴婢看不惯，把她请走了。之后，房里没有进来过任何人。半夜，大爷就不行了……”
“娘的，这等妇人还了得。”性音操起不离身的钢刀吼道，“光冲福晋的委屈，老子就要宰她了，现在还毒死我家大爷，婆娘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性音……”
性音杀气腾腾，已经走远。
我看着性音走远，内心斯斯磨磨如同万蛇万蝎噬咬，低下头，反复亲吻弘晖的脸，怎么亲都亲不够，怎么亲都不愿意走。
可是，额娘必须走。没有你的日子，额娘一天也呆不下去。
“雁子啊，”我哑声叫她，“别跪了。帮小姐好好照看晖儿，晖儿的丧事办完了，你就回去……咱们都不在这儿待了，各回各该去的地方，只当这是场梦。”
“小姐？”
我把弘晖放回棺材，久久看他，转向胤禛，“十一年，我们也到头了……”
拖着疲累的身子，我缓缓往门外走。走一步，回头看一眼儿子，走一步，看一眼，直到看不到。
“娜娜。”胤禛追出来，拉住我的手。
我闭眼，甩了他一个巴掌。
“这是替晖儿打的。晖儿的命，你赔不起。”
他默然，低下头，又去抓我的手。
我咬牙，又抽一掌。
“这是替我没有活成的三个孩子打的。你从来不懂他们额娘的委屈，你从来没有爱过他们的额娘。”
“我爱。”他答，试图抱我。
我笑，挣开拥抱，打了他最后一巴掌：“这是为我自己打的。你让我耗尽自己最美好的年华，你让我没有尊严没有自我，你让我只知道爱你把你当成天。你让我跪你，我没怨言；你训我骂我罚我，只要你能开心，我就愿意；你怀疑我和胤祉，我什么不害臊不要脸的话都敢跟你说……我不怪你，这都是我自找……你负我，我也不该怪你，因为我没教过你，爱情是忠贞，爱情是一心一意。我纵容你的制度，你的地位，我没有一点脾气……我宁愿躲在房里抱着弘晖哭，也从没怪过你。在这个时代，我天生是个怪胎，可是我容纳得比谁都好……一切一切的苦果，都是我自己酿的。你被我惯坏了，以为我的心很宽，我也以为自己的心会很宽。可是，胤禛，没有回报的付出太可怕了，我受不了了。三个女人一个丈夫就够我受了，四个、八个、十二个女人？我会一点一点疯掉的。我不适应，我也不想再装作自己很适应。我要离开你，我不会再爱你了……”
胤禛紧紧闭着眼，泪顺着高耸的鼻梁渐渐滑落。
我看他最后一眼，向后转身。
“三百年呢，”声音很悲怆，撕扯我的心，“乌喇那拉宁娜，你骗我的吗？”
我叫乌宁娜。
从今以后，我跟那个女人，没有丝毫关系。
“娜娜，”他又叫我，“不准走！儿子尸骨未寒，你怎么能走？爱新觉罗胤禛还在这里，你怎么能走？你听我解释，不要放弃我，好不好？”
我的泪也在流。
也许，我决定爱你时还是少女的幻想，可是和你生活了整整十一年，我知道，自己将来都不会再爱上其他男人了。
胤禛，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
可惜，不能到头。
我捧着脸，又开始在京城狂奔。
胤禛骑马来追，我一直在走小路，心里面想的都是甩开他。
我要回到爸爸妈妈的身边，我想他们想了十二年。每年，过着乌喇那拉氏的假生辰，真正的生日却无人问津。如果不能把晖儿带回给他们，我一定要花上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给他们讲述晖儿的点点滴滴。
女儿如愿嫁给那个让我疯狂过的男人了，女儿为他怀了四次孕，女儿真的跟他快活地生活了几年。
女儿生了一个儿子。
他的眼睛像爸爸，鼻子像爸爸，只有嘴，和妈妈一模一样。可是，我从他的嘴里，发现了毒药的痕迹。
妈妈，你猜我的儿子姓什么？
他姓爱新觉罗！
妈妈，为什么他的命那么短？
他只活了八岁，八岁都不满啊。
要不是女儿粗心，女儿脾气大，冲了出去，谁能动女儿的孩子？
女儿怪他父亲，其实心里更怪自己。
没有谁能比母亲更懂得照顾自己的孩子，也没有谁比母亲更有责任保护自己的孩子。
如果我在，亲手照料晖儿的人就会是我；如果我在，阿兰就不可能接近晖儿；如果我在，孩子就不会走……
我没勇气在他面前承认自己的失误，只能在心里面一遍又一遍地自责。您为我付出那么多，您是个完美的母亲，您生的女儿，却把母亲这个角色做得如此失败！
我把一切都讲给您听，您想骂我想打我，就骂就打，就打就骂吧，让女儿的心不这么疼就好了。
没有孩子，离开他，我的心真的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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