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画境

　　冬至成为我们相聚的日子，我忙碌在厨房，想把这一个多月来的努力展现给饮雪看。显然我在修真上没有太多进步，而他也不在意。方才带他进七穹宫，本以为屏蔽会把他阻挡在外，谁知一点事也没有。莫非饮雪以前就经常同师父来往，所以他到了宫内也是这样轻车熟路。

　　当然在樱花林遇见师父是个意外，我本以为师父这个时候不在书房就是去了别处。莫想就在我牵着饮雪一路走来之时，就碰见了那抹银色清瘦的身影。当时一紫一银的气场交汇，我才想开口介绍，转眼一想他们应该早就相识，一时间张口结舌，道了句：“师父好。”

　　我知道承渊不喜欢我带着外人进入七穹宫，但我自认为饮雪不是那种喧哗吵闹的人，他和师父的秉性相近，理应相处得不错。谁知甫一见面就冷场下来。饮雪攥紧我的手，微微欠身一句“见过天尊”说得不冷不热，毫无温度。

　　承渊自当有礼回敬，也是说不出的冷淡陌生：“东陵上仙，许久未见。”

　　现在想想，师父一定不喜欢饮雪，否则就是太过压抑，将感情深埋心底。而我也愈发好奇，见饮雪走进偏厅，一边准备菜肴一边问道：“饮雪，你和师父究竟怎么了？”饮雪五百年前赠与师父画卷，想必关系匪浅。

　　饮雪不语，良久才道：“是他生性多疑，太过谨慎。”

　　这话诚然有敌意，我轻声询问道：“那……你们以前不是很要好吗？我记得…”我记得饮雪曾经还暗恋师父来着，没日没夜的抄写《道德经》呢！

　　他看我手下忙碌，也是帮忙道：“你在七穹宫学煮饭？是煮给天尊吗？”

　　我摇头：“不是，师父从来都不吃饭，我学会也是最近的事。”

　　他有所领悟的捞起袖子，帮我择菜，我惊讶道：“饮雪，你也会？”

　　饮雪不以为意，“在人间走多了，也就学会一点。”

　　我心花怒放：“这是你第一次煮饭吗？”

　　他看我一眼，莞尔道：“不是，以前经常煮给泓琴吃，他活了一万年，还是不习惯不吃不喝的生活。”

　　我还以为饮雪的初次厨艺是献给了储君，没想到泓琴居然这么有福。我纠结的思考，如果泓琴介入他们的世界，这之后该变成几角恋？饮雪尊敬泓琴，又是思念师父，表面同翎若相爱。莫想这六界四大美男居然如此浑浑噩噩，暧昧不清。好在我早就习惯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要不肯定跟月老一样兴奋。

　　“过一阵，把你师父也喊来吧，我们一起吃个饭。”饮雪漫不经心的丢出一句，让我原地一怔。方才他们会面已经搞得我心惊胆战，待会要是共进午餐，我还不吓得半条命没了？师父这般冷清，我实在想象不出他吃饭的模样，倒是有些好奇。再一想，饮雪邀请师父，指不定他冬至来到七穹宫不是为了与我相见，而是刻意来看师父的呢？我突然理解他的用心良苦，满不在乎道：“好！”

　　他又是轻轻一笑，我这才注意到他白皙的额头竟有一点兰花印。印痕太浅，又是太小，方才我没有细看，居然到现在才发现。以往在碧沉苑好像也看到过，就是不知怎么的，一下有一下无，我也没多关心。

　　“饮雪，你的额头怎么了？”看起来也不像堕仙印痕，堕仙印乃幽蓝色，而他的却如血深红。

　　“没什么，兴许是累了便这样了。”

　　看东西都整理的差不多了，我整理下衣袍道：“饮雪，我去喊师父。”

　　他也不抬头，专注手下的事情，轻轻点头。

　　我过去的时候，师父果然在书房，我轻敲三次宫门，这才敢走进去，走到他身边道：“师父，我和饮雪煮了午饭，想请你一起。”

　　他不留痕迹的瞥我一眼，默默颔首，不言任何。

　　我同师父来到主厅的时候，饮雪正巧忙好一切，我将师父扶到主座，而自己与饮雪面对面。老实说，这样的气氛着实尴尬，我居然有种带着恋人来见家长的感觉，不知饮雪心里又是作何想法？

　　饮雪显然具备所有优雅端庄的气质，他天生就如此高贵雍容，完全不合他在天庭一个小小画仙的身份。他提袖拂开，声线淙淙如流水，“天尊请用。”

　　我咬着筷子，看师父的一举一动，心里紧张得不得了。师父见我老是盯他，余光瞅我一眼，我赶忙低头扒饭。

　　我想这一桌要是再加上翎若、泓琴该多精彩，而我适合在旁边端茶倒水，察言观色，事后禀报月老，让他编制一章扑朔迷离的说书，题目便叫《谁是谁的谁》，这样才够四角恋爱的错综复杂。

　　我看过饮雪，他回应我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我偷偷瞥一眼师父，他则是冷若冰霜的给我一记眼神，教我吓得六神无主。席间我一声不吭，饮雪从容不迫，先行开口道：“天尊，以后我每年冬至都来见过一次阿紫，是否可以？”

　　承渊反倒是将视线看向我道：“你还是问鸢儿的意见罢。”

　　我连连应着：“好啊好啊，你每天来都可以！”

　　饮雪笑意渐浓，眼神温柔如一汪泛着涟漪的湖水，“傻瓜。”

　　他出乎意料的亲昵让我顿时一口气呛在喉咙间，不上不下，只觉一道冰冷的视线射来，原本想咳嗽的欲望，立马消失得干干净净。师父太恐怖，还是快点吃完，快些散会。

　　我以为这顿午餐席上，他们俩会不时深情对望，却想全部将目光倒在我身上，搞得我芒刺在背，一动也不敢动。我颤颤巍巍的将筷子搁在碗边，纠结的不敢抬头，小声嘀咕道：“能别再看我了吗……”再看下去，我就被射得千疮百孔了。我看他们俩不像情人相见，倒像宿敌会面，分外动容。若是两人就在吃饭之际开打，一边一道天元之火，我便顷刻荡然无存，想想都觉得浑身冷汗。我觉得日后一定要好好修炼，身处在修为如此高的人身边，不求闻名六界，但求自保平安。

　　我这样祈祷，偏偏悲剧还是发生了。我甫一抬头，就听到筷子的碰撞声，只见师父和饮雪皆是看中一道菜肴，同时出手了。虽然此刻我很想抱着自己的饭碗悄悄溜走，但是事实不允许我这么做，即便我逃掉了，饮雪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师父肯定会责怪我交友不慎让我跪祠堂。

　　于是我冒着被天元之火吞噬的危险，伸出筷子给他们俩一人夹了一回，然后静默回座位，口里念叨着“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

　　接下来又是恢复平静，一片和谐。我舒一口气，好不容易挨到了结束，匆匆忙忙收了碗筷道：“师父饮雪，你们聊一阵，我去整理。”说罢便脚底抹油一般奔回偏厅了。

　　我躲在偏厅偷偷张望，只见师父与饮雪同时起身，皆是有礼拂袖道：“请。”

　　饮雪道：“天尊事务繁忙，在下不便打扰，天尊走好。”

　　师父轻甩衣袖，翩翩离开，也不介意：“那么，告辞了。”

　　我连忙灵闪跟出去道：“师父，我送送你！”饮雪对我挥手致意，道一声：“阿紫，我在后山等你。”

　　师父的脚步不快，我一瞬便追赶上去，没了饮雪，气氛一下子缓和过来。我拉过他的衣袖，探过脑袋问：“师父，您不喜欢饮雪？”

　　师父停步，转身朝我，略微俯身，道出我的疑惑：“鸢儿，他与泓琴关系甚密，你要自持慎重，不得逾越。”我反驳道，“师父，饮雪不是坏人，他没干过什么坏事。”

　　师父不说话，定神看我一眼，道：“孰是孰非，总要时间的考验，你现在下结论，着实过早。”

　　“那师父还是不待见饮雪了？”

　　“他心机颇深，你要小心。”

　　我郁闷无比，饮雪嫌师父疑神疑鬼，师父又是将饮雪严防死守，他们究竟有多少不堪回首的过往，教彼此这般相看不顺。我看师父衣袖翩跹的远去，心里乱成一团，难道教他们和平共处真有这么困难？又不是有不共戴天之仇，作甚都这样冷眼相对。

　　我回到海边的时候，饮雪正在梨花林里徘徊。我道出心中疑惑，他给我一一解析，虽然师父说饮雪城府颇深，但我还是选择相信他，反正于我也没有太大损失。我们牵手走在海边，饮雪突然开口道：“阿紫，你可知你的存在是天尊的七劫之一——怨憎会？”

　　我差点腿软，他轻轻一笑，“原来他果真没有告诉你……没事，你师父已经渡过了劫难，以后不会为难你的。”

　　这厢我倒是有些将信将疑，问道：“那……师父的‘杀劫’是我，是怎么渡过去的？为何我从来没有感应到他要杀我的趋势？”

　　“天命如此，既然已经平安渡过，你就不用担心。”

　　“那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为何师父会讨厌你？”

　　“你忘了我给他画了吗？我看到了未来，所以才把信息透露给他，你便是他的‘杀劫’。”

　　我惊呼：“饮雪，你怎么能这样！”

　　“迟早他会知晓，早一步告知，早一步结束。”

　　“翎若说你两回用天元之火想灭了我，难道也是帮师父的忙吗？”

　　“不，是我当年走火入魔了，”饮雪抚摸我的长发，虽然笑意温暖，但却我却感到丝丝寒凉，“竟想借刀杀人……阿紫，你如今原谅我吗？”

　　我推开他一点，郑重其事道：“饮雪，我还是不明白，为何当初你要杀我？你是为了保护泓琴不让他认错我，陷入苦海吗？”

　　饮雪俯身拥抱我，“你已经长大，有些事我也要告知……阿紫，你不仅是你师父的‘杀劫’，更是我的‘情劫’……”饮雪越发箍紧，“有些事生来无法抗拒，我也不会再选择退让躲避或者狠心毁灭。阿紫，你可喜欢我？”

　　我听得一惊一乍，本以为他会跟我告白，谁知最后却反问我一句，我一时拿捏不了，也是反诘：“那你呢？”

　　他认真的注视我的眼眸，像是要我此生铭记他的话语，道：“阿紫，我喜欢你，如你所愿。”

　　我想他真是不够婉约，还“如你所愿”，好像早就猜透我的心思一样，我又是反驳一句：“翎若呢？”是不是他爱着翎若，同时又喜欢我？甚至于——“泓琴呢？晴雪呢？或者我师父呢？”我抓着他的肩膀一脸苦大仇深，“你怎么就这么多桃花呢？”

　　他道：“坦诚的说，翎若是我的‘杀劫’，泓琴与晴雪属于长辈，你师父的话……看他的态度，以后是敌是友还分不清。”

　　翎若是“杀劫”？为何我横看竖看他都像是饮雪的“情劫”？我和他的位置倒了吧？

　　饮雪笑得漂亮，一时间竟透露着翎若一般的邪魅，我却丝毫不被迷惑，瞪眼道：“翎若也是你的劫难？”我思量一阵，果然只有他才是我最大的威胁，“翎若一千年后没有登基为帝，难不成是我干的？”难道我真嫉妒发狂，把他给拉下位了？

　　我转眼又想，这些翎若是否知道？那他当初屡次要我就范，难道只是为了成全饮雪的“情劫”？

　　饮雪捏捏我的脸：“你怎么总是有这么多凭空冒出的想法呢？”

　　我只是合理猜测，哪晓得他会这样鄙视，为了确保平安，我还是再次认真道：“你确定师父的‘杀劫’已经渡过了？”

　　饮雪点点头，肯定道：“他不会杀你，你是他的血亲，是他的至爱。”

　　我想饮雪对我透露了这么多，想必不会有空来忽悠我，我抱住他，忽然又觉得不对劲，问道：“为何你也在渡劫？难道你也在封神之旅？”

　　饮雪不言，因为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我竟让他一句“你知道，我不是神仙”给敷衍过去了。

　　很多年过后，我才明白，这一场雪地上的冬至相拥，不是饮雪对我的深情告白，也不是我们两情相悦的开始，而是他对我的谎言真正迈开的第一步，自此我便陷在他的欺瞒里，直至死亡也不后悔。

　　不仅是我，整个六界都被他欺骗。唯独一句，你是我的情劫，才发自肺腑。

《敦煌画境前篇》
敦煌画境，上古传情——晴雪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