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痕

　　陈屿那位做木工的朋友效率很高，两天后的下午，就将两把扶手椅和一个小茶几送到了“旧书痕”。椅子是榉木框架，配着米白色亚麻布软垫，线条简洁流畅，透着手工制品的朴拙与温润感。茶几是同样材质的，低矮，椭圆桌面，边缘处理得圆润光滑。家具抬进来时，还带着工作室里淡淡的木蜡油和木屑的清新气息，与书店里旧纸和灰尘的味道混合，形成一种奇异的、新旧交融的氛围。

　　“放这里？”送货的年轻人是木工朋友的儿子，他指着窗边那块空地问。

　　陈屿和沈念一起帮忙，将家具摆放到预定位置。两把椅子斜对着窗户，中间隔着那个小茶几。午后阳光正好斜射进来，落在米白色的软垫上，照亮了亚麻布细腻的纹理，也在地板上投下简洁优雅的几何阴影。

　　“感觉怎么样？”陈屿后退几步，端详着，问沈念。

　　沈念看着那个新添的小角落。阳光，木椅，茶几，以及窗外覆雪的巷景——它们组合在一起，瞬间将书店那个不起眼的窗边区域，点化成了一个明亮、温暖、令人想要驻足停留的所在。比她想象的还要好。

　　“很好。”她说，走过去，用手轻轻按了按椅垫，软硬适中，“很舒服。”

　　陈屿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对朋友的侄子道了谢，送他出去。回来后，他走到窗边，自己先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试了试，又调整了一下椅子的角度，让坐着的人既能舒服地看到窗外，又能方便地取阅旁边一个小书架上的书。

　　“你坐坐看。”他示意沈念。

　　沈念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椅背的高度和弧度恰好贴合腰背，软垫承托着身体，久站的疲惫感似乎瞬间缓解了许多。阳光暖暖地照在背上，面前的小茶几高度正好适合放一杯茶或一本书。视线微微一侧，便是窗外冬日宁静的巷子，和对面积雪未化的屋顶。

　　一种久违的、属于“闲暇”和“享受”的松弛感，悄然包裹了她。七年了，她几乎习惯了站在柜台后，或是在书架间不停忙碌，很少这样纯粹地“坐”下来，只是为了感受阳光和安静。

　　“这里……以后可以放个小小的花瓶，插点应季的枝条。”陈屿环顾着，已经开始构思细节，“或者，放个你那个黄铜的书形香插，点支淡香。”

　　沈念顺着他说的想象着，点了点头。“嗯。”

　　“以后我下午过来，要是没别的事，就在这里改稿子。”陈屿很自然地说，“比在那边桌子上更舒服，光线也好。”

　　他已经将这个角落纳入了自己未来的日常。沈念没有反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心里却因这份理所当然的共享而感到妥帖。

　　阅读角的设立，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小石子，涟漪虽微，却切实地改变了书店的节奏。第二天下午，就有位常来的老教授发现了这个新角落，很感兴趣地坐了一会儿，翻看旁边书架上的书，临走时还对沈念说：“这地方弄得好，有心思。以后我来了就坐这儿看书，你可别嫌我占着位置不买书。”

　　沈念只是笑笑：“您随便坐。”

　　陈屿果然开始将这里作为他的“办公角”。下午过来，常常先和沈念一起忙一会儿整理工作，最后两排书的清理也在稳步推进。然后便抱着笔记本电脑或文稿，在窗边坐下，沉浸到自己的写作或修改中。沈念则继续在店内忙碌，或坐在柜台后处理事务。两人各安一隅，互不打扰，却又共享着同一片静谧的空间。偶尔抬头，目光相遇，便相视一笑，或是陈屿起身给她续杯茶，或是沈念将发现的一本可能对他有用的书轻轻放在他的茶几上。无需多言，默契自成。

　　文稿的最终修改完成了。陈屿在一个周五的下午，将定稿的电子版发给了档案馆的周老师，并附上了详细的说明和致谢名单，其中郑重地提到了沈念、赵师傅、王阿姨、刘老师以及绘画小组的成员们。做完这一切，他合上电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渐渐黯淡的天色。

　　“总算……告一段落了。”他轻声说，语气里有完成一件大事后的释然，也有一丝淡淡的空茫。

　　沈念正将一批新到的旧书拆包，闻声抬起头，看着他被夕阳余晖勾勒的侧影。“周老师那边，大概什么时候有回复？”

　　“正常流程，内部刊物排版印刷，至少得一两周吧。不过她之前电话里说，主编那边已经通过了，只是走流程。”陈屿转过头，看向她，“不管怎样，该做的部分，我们做完了。”

　　“嗯。”沈念应道，继续手里的动作。她知道，对陈屿而言，这篇文章不仅仅是一项工作成果，更是对那条消失的老街、对那些平凡讲述者的一份郑重交代。它的完成，也标志着他们因这个项目而密集交织的这段日子，即将翻开新的一页。

　　“接下来，”陈屿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走到沈念身边，帮她将拆出来的书搬到待整理的书车上，“书店最后这两排书，争取下周彻底搞定。然后……”他顿了顿，像是随口提起，“快过年了。你……有什么打算？”

　　过年。这个词让沈念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以往七年，春节对于她来说，大多是书店关门休息几天，独自在楼上公寓里度过，清静，也冷清。偶尔会回一趟老家，但也是匆匆去，匆匆回，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仪式。

　　“没什么特别的打算。”她说，“书店大概歇业几天。”

　　“我爸妈今年想来这边过年。”陈屿的语气很平常，一边将书按大致类别分开，“他们说年纪大了，不想折腾回北方，南方冬天暖和些。我那边房子小，他们住酒店。年三十晚上，肯定要一起吃个年夜饭。”他抬起眼，看着沈念，眼神里有清晰的期待，也有小心翼翼，“你……愿意一起来吗？就我们四个人，找个安静点的饭店，或者，在我家简单做点。我爸妈……肯定很高兴。”

　　又是一个邀请，比见父母那次更进一步，直接涉及到中国人最看重、也最具有家庭象征意义的年夜饭。沈念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低头整理着书的封面，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纹理。

　　空气安静了几秒，只有旧书页翻动的窣窣声响。

　　“会不会……太打扰？”她听到自己轻声问。

　　“怎么会。”陈屿立刻说，声音温和而坚定，“他们一直念叨你。而且……”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放得更低，也更清晰，“对我来说，如果你在，这个年……才算圆满。”

　　他的话，像冬日里一杯恰到好处的热茶，熨帖地流过心田。沈念抬起头，迎上他等待的目光。那目光里有真诚的渴望，也有对她可能拒绝的忐忑，但更多的，是一种将她纳入未来生活图景的、不容置疑的认定。

　　窗外的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天色转为深蓝。书店里暖黄的灯光次第亮起，将新设的阅读角笼罩在柔和的光晕里。

　　“好。”沈念听到自己这样说，声音平静，却带着应允的重量，“时间地点，你定。”

　　陈屿的眼睛瞬间被点亮，像是投入了星子的深潭，漾开层层欣喜的涟漪。他笑了起来，那笑容毫无保留，充满了纯粹的快乐和如释重负。“那我回去就跟他们说，他们一定高兴坏了。饭店我来订，订好了告诉你。”

　　“嗯。”沈念也微微弯了弯唇角，继续低头整理书籍，耳根却有些微微发烫。

　　这个傍晚，因为一个关于年夜饭的约定，而变得格外不同。它不仅仅是一顿饭，更是一个清晰的信号：他们的关系，正在以一种平稳而自然的方式，融入彼此生活的肌理，包括最重要的家庭传统与节日。

　　接下来的几天，书店最后的整理工作接近尾声。陈屿订好了年三十晚上的餐馆，是一家以精致家常菜和安静环境著称的私房菜馆。他告诉沈念时，特意补充：“我问过了，他们有几道拿手菜，应该合你口味。我爸还特意说，不用太破费，家常便饭就好。”

　　沈念能感受到他和他家人那份细致体贴的用心。

　　终于，在一个周四的下午，他们将最后一箱杂类书籍分类上架，贴好标签。沈念站在书店中央，环顾四周。所有的书架都整洁有序，分类清晰，标识明确。灰尘被拂去，杂物被清理，那个靠窗的阅读角像一个温暖的拥抱，为这个充满旧时光气息的空间，注入了一抹明亮的、属于当下的安逸。

　　“总算……全都弄完了。”陈屿站在她身边，也环视着焕然一新的书店，语气里充满感慨，“像给一位老朋友，做了一次彻底的大扫除，换了身新衣裳。”

　　这个比喻很贴切。沈念点点头，心里有种奇异的充实感和成就感。这不仅仅是整理了一间店铺，更像是对过去七年生活的一次梳理和重置。而这个过程，因为有他参与，变得不再孤单，甚至充满了意想不到的发现与温暖。

　　“晚上，”陈屿看向她，眼神明亮，“庆祝一下？庆祝书店新生，也庆祝……文稿完成，还有，”他顿了顿，笑意加深，“庆祝我们即将一起过的第一个年。”

　　他的理由总是很充分，让人难以拒绝。沈念想了想，说：“在家里吃吧。我简单做点。”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议，并且用了“家里”这个词。陈屿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的光芒变得更加柔软而璀璨。“好。”他应道，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愉悦，“那我负责买菜，打下手。”

　　傍晚，陈屿提着新鲜的食材过来。沈念在楼上小公寓的厨房里忙碌。厨房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她做了几道简单的家常菜：清蒸鲈鱼，蒜蓉西兰花，番茄炒蛋，还有一个玉米排骨汤。都是最普通的菜式，但食材新鲜，火候得当，香气渐渐弥漫开来。

　　陈屿真的在边上打下手，洗菜，剥蒜，递碗碟，动作虽不熟练，但很认真。小小的厨房里，两人身影偶尔交错，锅铲翻炒的声音，汤汁沸腾的咕嘟声，混合着简单的交谈，构成一幅极其寻常却充满烟火气的画面。

　　饭菜上桌，两人对面坐下。窗外是城市的夜景，灯火阑珊。室内暖意融融，饭菜的蒸汽模糊了玻璃窗。

　　“尝尝看。”沈念说。

　　陈屿每样都仔细品尝，然后很认真地说：“很好吃。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沈念知道他大概不太擅长烹饪，只是笑了笑，也低头吃饭。这顿饭，没有餐馆的精致，却有一种“家”特有的踏实与温暖。他们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最近看的新闻，书店里某本有趣的书，甚至楼下那只偶尔来串门的流浪猫。气氛轻松自然，仿佛这样的晚餐，已经进行过无数次。

　　饭后，陈屿主动收拾碗筷去洗。沈念泡了一壶消食的普洱茶，两人在小小的客厅沙发上坐下。空间有限，距离很近，能闻到彼此身上淡淡的、属于家的洁净气息。

　　“年三十那天，”陈屿端起茶杯，说，“我下午先去接我爸妈，然后过来接你。我们一起过去。”

　　“好。”沈念应着，心里已经开始想象那个画面。没有紧张，只有一种平静的期待。

　　“过了年，”陈屿看着她，眼神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春天就快到了。到时候，书店窗外的树会发芽，巷子里的花也会开。阅读角那里，阳光会更暖。”他描述着，像是在勾勒一幅即将展开的画卷，“我们可以一起，看着季节变化，看着书店迎来送往，继续整理那些永远整理不完的书，也继续……过我们的日子。”

　　他的话，平淡无奇，却勾勒出一种令人心安的、长久的未来。沈念静静地听着，心中那片曾经沉寂的湖泊，仿佛被春风吹拂，泛起了温柔而持久的涟漪。

　　她转过头，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城市依旧喧嚣，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却充满了令人眷恋的宁静与暖意。旧书痕被整理一新，旧时光被妥善安放，而新的故事，正伴随着窗外隐约可闻的、预示着春天将至的风声，在茶香与默契中，缓缓铺陈，绵长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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