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冤新辞

　　**第三十九章：别庄雾**

　　渝州城的喧嚣被黑水寨的层峦叠翠隔绝在外，只余下山风掠过竹海的涛声，以及寨中隐约传来的、秩序井然的劳作声响。

　　沈青坐在墨娘子独院偏厢的窗下，面前摊开三样东西：温叟凭记忆绘制的、线条精细却因年深日久而略显模糊的“铁券”密文图谱；墨娘子手下九死一生摸清的“锦云庄”地形布局图；还有一小块从江知意旧衣上剪下、洗净的靛蓝粗布。

　　油灯的光晕将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随着火焰微微晃动。她手里握着一截炭笔，在地形图的边缘空白处，写下一行行极小的字迹，又时而划掉重写。左腿的伤处传来持续的、闷钝的疼痛，像背景里一道无法忽视的杂音，却也让她的头脑异常清醒。

　　图谱上的密文，与其说是文字，不如说是一种融合了古篆、工坊标记和自创符号的密码。温叟凭着三十年前的记忆复刻，能还原到这个程度已是奇迹，但仍有多处断裂和难以辨认的扭曲。沈青试图用理解人体骨骼结构或伤口形态的方式去解析它——寻找重复的“笔划”、对称的结构、可能代表数字或方位的特殊标记。进展缓慢，却并非全无头绪。至少，她能辨认出几个反复出现的、类似“粮”、“银”、“工”的变体符号，以及一组可能代表日期的连环圈点。

　　而锦云庄的地形图，则揭示了一个精心构建的囚笼。庄子依山傍水而建，前庭开阔，楼阁俨然，是标准的权贵别院气象。但后园部分，墨线勾勒出了截然不同的格局：高墙复道，明哨暗卡，甚至有标注着“疑为水牢”、“密室甬道”的区域。江知意最可能被关押的位置，被圈定在后园东北角一处标注为“石室”的独立建筑附近，那里有三条通路，但都被其他建筑或守卫点钳制。

　　“看懂了么？” 墨娘子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她不知何时来的，依旧是一身利落的深青色短打，脸上刀疤在灯光下显得更加冷硬，手里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药汤。

　　沈青抬头，接过其中一碗。药汤黑褐，气味苦涩。“密文还需时间，但地形看懂了。这不是别庄，是堡垒。尤其后园，设计它的人精通防卫，甚至考虑了被内部突破的可能。”她指尖点向那“石室”附近的几条通路，“这里，这里，还有这条看似捷径的回廊，都是陷阱。一旦触发，要么陷入死地，要么暴露在交叉火力之下。”

　　墨娘子在她对面坐下，喝了一口自己那碗药——沈青认出，那是治疗陈年内伤的方子气味。“瑞王手下有能人。这庄子改建不过五年，据说请了南边 retired 的军中匠师。‘云间客’负责日常护卫，庄内还有至少五十名瑞王私蓄的‘府兵’，都是见过血的。”

　　“江姑娘的消息……”沈青放下药碗，看向墨娘子。

　　“我们的人设法接触到了那个叫阿竹的小子传出的第二条线。”墨娘子从怀中取出一小块卷得极紧的桑皮纸，递给沈青，“用的是商铺记账的暗码，破译后只有两句：‘人在石室，暂安。长史至，疑信参半，拖。’”

　　沈青展开桑皮纸，上面是几行看似普通的货品数目。她快速心算，将其转化为文字。江知意的处境清晰了：位置确定，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瑞王长史的到来意味着审讯升级。她正在用“已复制密文藏于他处”的谎言周旋，争取时间。

　　“疑信参半……”沈青低声重复，“说明长史并不全信，但也不敢不信。铁券对瑞王太重要，哪怕有一丝泄露的风险，他们都承受不起。这是我们的机会，也是江姑娘的险境。一旦长史失去耐心，或者找到方法验证她在说谎……”

　　“所以，必须快。”墨娘子接口，目光落在地形图上，“硬闯，就算把黑水寨全部精锐填进去，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更别提救人。”

　　沈青的指尖在地形图上缓缓移动，从锦云庄，滑向外围的渝州城，再滑向更远处的河道、官道。“不能硬闯。要让他们自己把门打开，至少……把眼睛挪开。”

　　墨娘子挑眉：“你有主意了？”

　　“声东击西。”沈青的炭笔在渝州城的位置重重一点，“既然他们最怕的是‘铁券’秘密外泄，那我们就让他们以为，秘密已经在渝州城里‘现世’了。”

　　墨娘子眼中精光一闪：“具体？”

　　“温叟复刻的图谱，虽然不全，但关键部分足以乱真。”沈青指向密文图谱上几处相对清晰的、可能涉及具体罪证条目（如“丙辰年河工款截留”）的段落，“我们选一两段，稍作‘破损’处理，仿照古物出土的痕迹，制作成‘残片’。然后，通过可靠的渠道——不能是黑水寨直接出手——让它在渝州城的古董黑市、甚至某些看似偶然的场合‘被发现’。”

　　“消息会像野火一样烧遍所有相关势力的耳朵。”墨娘子接道，语气带着一丝兴奋，“瑞王、‘云间客’、冯阚残党，还有宫里可能关注此事的耳目……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被吸引到渝州城，去追查‘残片’来源，去扑灭可能出现的更多‘副本’。”

　　“对。”沈青的炭笔又指向锦云庄，“届时，庄内防卫重心必然前移，精锐会被抽调去渝州追查、封口。就算长史坐镇，手下可用之人、可调之兵也会大打折扣。而且，人心惶惶之际，正是内部最容易出现缝隙的时候。”

　　“我们需要一个足够逼真、又能快速引爆的‘发现’现场。”墨娘子沉吟，“不能太刻意，但又要确保关键人物能‘偶然’获知。苏娘子留下的那条暗线……或许能用上。”

　　沈青知道墨娘子指的是苏娘子经营多年、即便在她“失踪”后仍未完全断绝的隐秘情报网。那是一个游走在灰色地带、以利益和人情维系的关系网，比黑水寨的江湖路子更接近真正的权贵消息层。

　　“可以。但必须确保绝对安全，事后能切断所有联系。”沈青强调，“此外，我们还需要在渝州制造几起不大不小、但与‘秘密泄露’似是而非的骚乱，比如某个保管旧档的吏员突然‘暴病’，某间与瑞王有间接关联的商铺遭‘窃’，进一步混淆视听，分散力量。”

　　墨娘子点头：“寨子里有擅长此道的老手。伪造残片需要时间，但三天之内可以准备好。散布消息和制造骚乱同步进行。那么，袭庄救人这边，你打算怎么做？”

　　沈青的目光回到锦云庄地形图上，指尖轻轻敲击着那处“石室”。“一旦渝州乱起，就是我们行动之时。我们需要一支人数不多，但各怀绝技的精锐小队。至少需要：一个轻功绝佳、擅长潜入探查的先锋；一个精通机关消息、能破解可能存在的密室机关的好手；一个用毒或用药的行家，以备不时之需；当然，还要有足够强的正面搏杀力量，应对突发遭遇。”

　　她看向墨娘子：“人选，你来定。我相信黑水寨藏龙卧虎。”

　　墨娘子脸上露出一丝近乎骄傲的神色：“放心。轻功最好的‘夜枭’，机关术得自家传的‘老鬼’，用毒连我都忌惮三分的‘鸠娘’，再加上我，和你。”

　　沈青微微一愣：“你亲自去？”

　　“江文远于我有旧恩，虽然他不一定记得。”墨娘子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而且，锦云庄不是寻常地方，我不去，不放心。”

　　沈青没有再多言，这是江湖人的义气与担当。她低下头，继续完善计划细节：“行动时间，定在渝州‘残片’消息传开后的第二个深夜。利用夜色和可能的天气（最近多雾）掩护。潜入路线……”她的炭笔在地形图上画出一条曲折的、避开主要守卫点的虚线，“从后山断崖利用绳索下到庄子西侧外墙，这里靠近马厩和杂物区，夜间守卫相对松懈，且有林木遮掩。‘夜枭’先上，解决暗哨，垂下绳索。进去后，分两组。一组由‘老鬼’带领，直奔可能藏有铁券原件或其他重要物证的密室方向，即便找不到，也要制造搜索痕迹，吸引剩余守卫；另一组，由我、你、还有‘鸠娘’，直扑石室救人。‘鸠娘’负责清除沿途可能遭遇的巡逻或暗桩，尽量无声。”

　　“救人之后呢？”墨娘子问，“原路返回风险太大，一旦警报拉响，断崖就是绝路。”

　　“不走原路。”沈青的炭笔划向庄子东南角，“这里，靠近内河支流，有排水暗渠出口，虽然狭窄肮脏，但可容人勉强通过。温叟提过，当年参与改建的匠人留过后手，某些非核心的排水结构并未完全按照防卫图纸施工，留有冗余。我们可以从这里遁入河道，寨子里提前安排快船接应。”

　　墨娘子仔细看着那条路线，缓缓点头：“排水渠……倒是出其不意。但里面情况不明，可能有栅栏或积淤。”

　　“‘老鬼’应该能解决栅栏。积淤……”沈青顿了顿，“只能赌一把。比起被围困在庄内，这是一条生路。”

　　计划在两人的商讨中逐渐清晰、丰满，每一个环节都被反复推敲，每一种意外都被尽量考虑应对方案。油灯添了两次油，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深蓝，隐隐透出黎明前的寒意。

　　最终，所有细节落定。墨娘子收起地形图和密文图谱的副本，起身：“我这就去安排人选，启动渝州那边的布置。你抓紧时间休息，腿伤不能再恶化。三天后，行动。”

　　沈青点点头，却没有立刻起身。她伸手，拿起桌上那块靛蓝色的粗布，指尖轻轻摩挲着粗砺的布料。布是从江知意那件在砖窑时常穿的旧衣上剪下的，洗得发白，边缘有些毛糙，却仿佛还残留着主人一丝极淡的、混合着皂角与旧书卷的气息。

　　知意，再坚持三天。她在心里无声地说。这次，换我去接你回家。

　　窗外，山雾渐起，如乳白色的轻纱，缓缓漫过黑水寨的屋檐与树梢，向着更广阔的、沉睡的蜀中群山弥漫开去。雾锁重楼，而破雾的利刃，已然铸就。

　　---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