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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像
接下来的日子,葛田家那方洒满阳光的小院,成了午后最安宁的角落。
因着母亲的病,葛田向布庄告了长假。他家里本就不宽裕,这些时日又花了许多,现在的日子靠的都是东家送半袋谷、西家给把菜的接济着。这些恩情都是他娘身子好的时候一点点攒下的情分,虽然都是些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但是这些人却加倍的将善意送了回来。葛田一下一下鞠着躬,那些人却只是笑着摆摆手,于是葛田更是默默地将这份恩情牢牢记在心底。
而迦蓝也是日日都会来,一坐就是半个下午,。他娘的方子也是天天改,今日减三分附子,明日添一钱黄芪,药方愈发古怪,葛田更是完全看不懂。他只能从母亲日渐平稳的呼吸中,窥见那近乎逆天改命的力量。
倒是总跟在迦蓝身边的阿常,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成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却又总在饭点便拎着个大竹篮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篮子里装的挺满,有时是寺里刚出笼的素包子,有时是街口买的芝麻饼,就着三四碟青菜豆腐,还总有一小罐熬的烂烂的米粥。妥妥帖帖解决了四个人两顿饭。阿常自己吃饭从不讲究,却一定要亲眼看着迦蓝把午饭吃够量,才会放心地风风火火跑开,临走还要扒着门框叮嘱:"下午记得吃麻团,至少要吃一个,那团子带馅儿的,我尝过了,可甜了......"
阿常不在时,葛田便亲自去抓药,却发现药铺的账早被人预付了。伙计见他来得勤,偶尔也会好奇地问他:"这方子怎么一天一个样?" 葛田也不知道只胡乱的摇着头,却是信极了。
这日阿常前脚刚走,后脚澄观寺的小沙弥便送来两颗水灵灵的白菜。小沙弥合十行礼,什么也没说便走了。葛田望着那白菜,满腹心事堵在胸口,憋得耳根通红。他转身想去灶间倒碗水,却见迦蓝正俯身,用沾湿的软布轻轻润着母亲干裂的嘴唇。午后的光透过窗棂,勾勒出他沉静的侧影,竟让葛田想起庙里那些低眉的菩萨瓷像。
这是硬从阎王爷手里抢回的他娘……
待到母亲能含糊喝下小半碗米汤时,葛田看着正洗手的迦蓝,一个念头猝不及防地冒了出来:要不......他去给迦蓝请尊泥像在家供着?
这想法过于异想天开,连迦蓝听闻都微微一怔。他看着葛田认真思考的模样,竟觉得有些稀奇有趣。供什么?魔尊座下的......邪菩萨?迦蓝手指在空中略一比划,硬是被这想法勾出了一抹笑。他倒是不介意,倒是他家先生若是知道了定会笑的前仰后合。万一先生嫌这事不够热闹,非要闹腾着在人间盖上百十座邪菩萨庙,还非要在最显眼的地方加大加粗的刻上个"魔尊陛下专属"......那画面太美,迦蓝想着想着,竟生生把自己逗笑了。那,要不让先生给他雕一个吧,就一个,就放在他的小木鱼和小面人旁边?这样先生不在时,也好没事摸一摸......
迦蓝自己胡思乱想好一通,却并未真的把这事放在心上。他也没想到葛田这老实人虽默不作声,却真找来几块木头,每天晚上笨拙地削着。他不敢点太久灯,怕费油,就只借着窗外漏进的一点月光,一点一点地磨。
葛田没学过手艺,木头连着削坏了好几块,指腹也划破一堆口。他本来是想掩饰过去的,却还是被小菩萨发现了。他被拉过去清理、上药、包扎伤口,葛田全程低着头,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却让葛田意外的松了一口气。
他想只着,只要他活一日,这尊粗陋的木像前总会有一盏清水,一炷心香。
告假期间没有工资,葛田便会帮街坊写写家书,帮小铺子盘盘账面,以此赚几个铜板。但他又会特意留出傍晚的时间,待阿常来接迦蓝时,葛田便会拿出旧算盘,耐心地教这孩子基础的算数。他心细,讲得慢,阿常也肯学,一来二去,竟真学了些实用的皮毛。
迦蓝日日过来,自然瞒不过左邻右舍。很快,葛家小院外就常有好奇的目光逡巡。这日隔壁张大娘揣着刚蒸的馍馍过来,拉住正在晾衣服的葛田,朝屋里努努嘴:"葛家大郎,你跟我交个底儿,你娘的病见天儿好转,这白衣裳的小师傅什么来头?"
葛田张了张嘴,喉头滚动,却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既怕"叛佛的佛子"这名头吓着邻里,又觉"大夫"二字辱没了对方。
正当他踌躇之际,迦蓝已拿着新开的药方走出门来,对着好奇张望的邻里轻轻点了点头,对于做什么的就只说是来看看多年未见的赵家婶婶。
他不紧不慢,说的自然。邻居们这些日子也常听见阿常或葛田唤他"迦蓝",虽觉得这名字耳熟,但清河镇毕竟偏远,民众只模糊知道"佛子"是庙里最了不得的人物,具体是谁、叫什么,与他们柴米油盐的日子实在相距甚远。
而迦蓝说得太过坦然,再加上那张脸实在具有欺骗性,让人生不出丝毫怀疑。若不是他一身近似出家人的打扮,气质又过于清冷,只怕早有媒人踏破了葛田家的门槛,争着要给这漂亮得不像话的小师傅说亲了。
而迦蓝也已经换回了一身白,干干净净闪闪发亮,不仅让葛田松了一口气,更让阿常连着好几天一想起这事就会把澄观寺的老和尚从头到脚大夸特夸。毕竟这衣服,还真就是主持连夜翻箱倒柜给找出来的。
当年迦蓝还是佛子时,每每不想在寺里当个吉祥物时,就总会四方游走。佛门为维持佛子超然形象,又觉让他自己拎着行李包袱有失体统,便大手一挥,在各大寺庙都备下了他惯穿的衣物。清一色的白麻宽袍,不拘身高胖瘦都能罩住。至于迦蓝会不会长咧吧......呵,佛门从不多虑。诸位高僧皆默念佛号,心道就迦蓝那底子,便是披个麻袋也自有一番风骨。
而澄观寺因为地方偏主持反应还慢,所以这前佛子的行头一直没被销毁,虽然是深压在箱底但起码还在。总之无论是主持看着那身黑衣觉得刺眼,想借此拉近关系,还是云生真的在千里之外絮絮叨叨,可当迦蓝看到和尚们送来的衣服时,眼睛还是弯了弯。
或许白色真的比黑色更显亲切。自迦蓝换回那身素净的白衣后,街坊邻里来葛田家时的次数更多了。他们也不空着手,不仅带着些自家锅里蒸的、田里种的,还会帮着砍砍木柴晒晒被褥,有啥干啥,都干好了才会小心翼翼试探着,说想请迦蓝帮忙看看身上的老毛病。
医馆贵,医僧难寻,行脚大夫又多半只爱卖药。大家都吃五谷杂粮谁家没有个小病大病。所以像迦蓝这样真把赵家婶子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还又跟赵家婶子攀亲带故的自家小大夫,在街坊邻里就格外受欢迎了。
迦蓝也没什么架子,来一个就看一个,来两个就看两一双。每日午后固定一个时辰,他就坐在院里那方石凳上,耐心听大爷大妈小媳妇壮汉子排着队的诉说病痛。他不收诊金,开的方子却又便宜又好用。于是知恩图报的乡亲们互相看看,往葛田家送东西送得就更勤了。院里甚至还多了两只母鸡,神气活现地踱着步,还会天天准时准点的下两个蛋。
葛田天天眼角都是红的。一日他寻了个无人的功夫,什么都没说只是恭恭敬敬的对着迦蓝深深一躬到底。这次迦蓝却侧身避开了,又轻轻拍了拍葛田的肩。
那昔日种下的因,结出了今日回报的果。
代价已经收到了,所以,无需再支付了。
这日阿常来得比平日早些。他一进院就看见自家菩萨坐在石凳上,慢悠悠地剥着毛豆。那双素白的手指微一用力,嫩绿的豆粒便从深绿的豆荚里滚出来。石桌上放着两只碗,都装了过半。见阿常来了,迦蓝将其中一碗推过去,示意他洗洗手来吃。
阿常吃得狼吞虎咽,菩萨给他的,什么都好吃。而另一碗是留给葛田的,迦蓝自己反倒只是单纯剥着玩。
吃到一半,阿常突然想起正事,火急火燎地跳起来冲进屋里。这几日他在寺里帮忙挑水种菜刷碗,也许是干活实在,也许是看在他家菩萨的面子上,总之在他提过一次之后,主持老和尚竟神奇的给他腾出了一个功德牌。
那牌子朴实无华,上面雕着祥云纹,下面缀着红色的流苏。阿常小心翼翼地将牌子挂在葛田母亲床前的布帘上,又替妇人掖了掖被角,这才悄悄退了出来。
他回到院里时,迦蓝还在剥毛豆。阳光透过枣树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阿常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若能一直过下去,也很好。
"菩萨,"他凑过去小声说,"我这算不算做了件好事?"
迦蓝抬眼看了看他,擦了擦手指,又在他头顶揉了揉。
阿常嘿嘿一笑,抓起一把豆子塞进嘴里吃的开心。嫩豆子在齿间迸出清甜的汁水。远处,那两只母鸡正在墙角刨食,咕咕地叫着。一切都很安宁,这样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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