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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痕与微光
林骁站在沈家老宅地下密室的入口,手中那本皮革日记本沉甸甸的,仿佛有千钧之重。陈旧纸张混合着霉变和灰尘的气味,以及那行力透纸背的血红字迹带来的冲击,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冰冷,带着陈年的血腥和绝望。
盛然处理完现场,凑过来,瞥见他手中的日记本和惨白的脸色,压低声音问:“怎么了?发现什么了?”
林骁没说话,只是将日记本递过去,指了指最后一页。盛然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那行字,脸色瞬间也变得异常难看。“操……”他低声骂了一句,看向林骁的眼神充满担忧,“这……你要给他看吗?他现在那样子,能受得了这个?”
“不知道。”林骁声音沙哑,攥着日记本的指节泛白。理智告诉他,这本日记是极其重要的线索,甚至可能是揭开“普罗米修斯”和“钥匙”计划核心秘密的关键钥匙,沈砚舟有权知道,也必须知道。但情感上,一想到要把这本承载着至亲绝望、揭露了最残酷真相的遗物,递到那个已经破碎不堪的人面前,他就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抗拒。
沈砚舟的母亲,那位温柔美丽的女子,是怀着怎样痛彻心扉的恐惧和绝望,写下这些文字,又留下这样谜一般的遗言?而沈砚舟,当年那个被当作“实验品”、“容器”的孩子,又是如何在这样的阴影下,一步步走到今天?
“先把东西都运走,严密保护。这个地方彻底封锁,消息不得外泄。”林骁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恢复了决策者的冷静,“日记我带回去。至于什么时候、怎么告诉他……我需要再想想。”
返回医疗中心的路上,林骁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夜景,仿佛幻化成林婉日记中那些惊恐的文字,和她最后那行血红色的诅咒。沈砚舟那双时而沉静、时而疯狂、时而又脆弱不堪的眼睛,不断在他脑海中闪现。
他想起沈砚舟说起母亲时,那瞬间空洞的眼神;想起他在爆炸前那句“我母亲是个可怜人,但她的死,是她自己选择的”;想起他那隐藏在冷漠算计之下,对“母亲”这个词汇近乎偏执的执念和保护欲。这一切,是否都源自于这本日记所揭示的、地狱般的童年?
回到医疗中心顶层的专属套房,林骁没有立刻去看沈砚舟。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整理思绪。他坐在书桌前,反复翻看着那本日记,试图从那些凌乱、绝望的字句中,拼凑出更完整的图景,找出“初始之地”可能的含义。然而,线索太少,谜团太多。“普罗米修斯”的火种,指的究竟是什么?是某种技术核心?是某种原始样本?还是……别的什么?“不要相信眼睛看到的真实”,又意味着什么?
时间在焦虑和沉思中流逝,天边泛起鱼肚白。林骁揉了揉眉心,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无论沈砚舟能否承受,他都必须面对这本日记。这不仅关乎真相,更关乎他能否真正从过去的梦魇中走出来,哪怕那意味着要再次撕裂尚未愈合的伤口。
他拿起日记本,走向沈砚舟的病房。清晨的微光透过走廊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清冷的光斑。守在病房外的保镖见他过来,无声地行礼退开。林骁在门口站了片刻,才缓缓推开门。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发出规律的、轻微的嗡鸣。沈砚舟已经醒了,或者说,他可能根本没怎么睡。他靠坐在床头,侧脸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瓷娃娃。晨光勾勒出他过于清晰的轮廓,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在空气中。
听到开门声,他眼睫微微动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仿佛那里有什么吸引了他全部心神的东西。
林骁走到床边,将日记本轻轻放在雪白的被单上,就放在沈砚舟的手边。皮革的封面,在晨光中泛着暗淡的光泽。
沈砚舟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了回来,落在了那本日记本上。他的瞳孔,在触及那熟悉的、有些磨损的皮革封面时,猛地收缩了一下。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住了,呼吸似乎也停滞了一瞬。他认得这个封面。这是他母亲生前最珍爱的东西,总是锁在床头的小抽屉里,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会拿出来,对着它发呆,流泪,或者写些什么。他曾经偷偷看过一眼,只看到母亲温柔抚摸封面的侧脸,和眼角滑落的泪珠。那是他童年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关于母亲“软弱”的画面。
“在你母亲以前住过的地方,一个密室里找到的。”林骁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尽管内心波涛汹涌。
沈砚舟的指尖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悬在日记本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他仿佛在触碰一个滚烫的烙铁,或者一个一触即碎的梦境。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苦,有眷恋,有恐惧,还有一丝近乎崩溃的脆弱。
最终,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终于将手按在了日记本上。冰凉的皮革触感传来,让他轻轻打了个寒颤。他没有立刻翻开,只是用指尖一遍遍描摹着封面的纹路,仿佛在确认它的真实。
“你……看了吗?”沈砚舟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气声的颤抖。
“看了。”林骁没有隐瞒,“最后一页,有你母亲……留给你的话。”
沈砚舟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比身下的床单还要苍白。他猛地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抵御着什么可怕的冲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睁开眼,那双眼睛此刻空洞得可怕,没有焦距,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暗。
他不再犹豫,动作有些僵硬地翻开日记本。前面的内容,他看得很快,几乎是扫过,那些记录着平凡温暖的文字,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带来迟到的、却更猛烈的痛楚。直到翻到中后段,字迹开始凌乱,内容变得惊惶恐惧,他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翻页的手指也开始发抖。
当他看到母亲记录的那些关于“实验品”、“容器”、“发烧”、“淤青”的字眼时,他的手指猛地攥紧了纸张,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他没有哭,但整个身体都在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终于,他翻到了最后一页。那行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写下的、触目惊心的血红字迹,撞入了他的眼帘。
「记住,‘普罗米修斯’的火种,藏在‘初始之地’。不要相信眼睛看到的真实。小舟,妈妈对不起你,活下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沈砚舟死死地盯着那行字,像是要将它们刻进灵魂里。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连带着他身下的病床都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声。他额角的疤痕,在晨光下显得愈发狰狞。
“嗬……嗬……”一种极度压抑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漏气般的声音,从他胸腔里发出。那不是哭泣,是一种濒临崩溃的、近乎野兽哀鸣的悲恸。他猛地抬手,死死捂住嘴,将所有的呜咽和嘶吼都堵了回去,只有大颗大颗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地从他空洞的眼睛里滚落,迅速浸湿了苍白的脸颊,滴落在日记本上,晕开了那行血红的字迹。
林骁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上前,想阻止,想合上那本日记,想把他拥入怀中……可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他知道,此刻的任何安慰和碰触,都可能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是沈砚舟必须自己面对的痛苦,是他与母亲之间最后的、也是最残酷的连接。
沈砚舟就那样僵坐着,无声地流泪,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微微痉挛。他死死盯着那行字,仿佛要通过这血色遗言,看到母亲写下它们时,那绝望而悲愤的脸,看到她为了保护他,所经历的地狱,所承受的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沈砚舟的颤抖终于渐渐平息,泪水也不再汹涌,只是顺着脸颊无声滑落。他缓缓松开捂着嘴的手,露出被咬出深深齿痕、渗出血丝的嘴唇。他抬起手,用指尖,极轻、极珍惜地,拂过日记本上那行被泪水晕开的字迹,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然后,他合上了日记本,紧紧抱在胸前,像溺水的人抱住最后的浮木。他将脸深深埋进日记本的皮革封面里,肩膀再次剧烈地耸动起来,但这一次,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微微颤抖的单薄脊背,泄露了他内心正在经历着怎样的山崩海啸。
林骁终于动了。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到床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他没有试图去触碰沈砚舟,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一个无言的见证人。他知道,此刻的语言是苍白的,任何触碰都可能带来反效果。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在这里,陪他一起,沉入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痛苦之中。
窗外的天光越来越亮,金色的阳光终于突破了云层,透过玻璃窗,洒在洁白的病床上,洒在沈砚舟微微颤抖的肩头和那本紧紧抱在怀中的旧日记上。光与影交错,一半明亮,一半沉寂,恰如床上这个人,被撕扯、被灼烧、被浸泡在冰与火两重天的灵魂。
那本日记,仿佛抽走了沈砚舟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在之后的两天里,他陷入了更深沉的、几乎与世隔绝的沉默。他不再看窗外,不再对任何事物有反应,只是抱着那本日记,蜷缩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行血字,飘向了某个未知的、黑暗的所在。
他不再配合治疗,拒绝进食,连水都喝得很少。陈老和护士想尽了办法,但他只是机械地、被动地接受着一切,像一个失去提线的木偶。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本就苍白的皮肤近乎透明,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吓人,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行将就木的死气。
林骁每天都会来,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不说话,只是沉默地处理公务,或者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看着沈砚舟。病房里的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盛然和祁寒来过几次,看到沈砚舟的样子,都只能摇头叹息,束手无策。
“再这样下去,他撑不了多久。”陈老私下里忧心忡忡地对林骁说,“身体机能衰退得很快,心理防线彻底崩溃,这样自我封闭的状态,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最危险的表现之一。林先生,必须想办法让他走出来,否则……”
否则什么,陈老没说,但林骁明白。否则,沈砚舟可能真的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间冰冷的病房里,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死在自我放逐的黑暗之中。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刀子,反复凌迟着林骁的心脏。他看着沈砚舟一天天枯萎下去,看着那双曾经盛满算计、野心、或偶尔流露出复杂情绪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死寂的灰败,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无力感攫住了他。他恨沈砚舟的欺骗,恨他的算计,恨他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可当看到沈砚舟真的要在自己眼前熄灭时,他感受到的,只有灭顶的恐惧和……蚀骨的痛。
他不能让他死。绝不。
第三天傍晚,夕阳如血。林骁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再次来到病房。沈砚舟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怀里紧紧抱着那本日记,仿佛那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色,却更衬得他形销骨立,了无生气。
林骁在他床边坐下,没有像往常一样拿出电脑,也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了沈砚舟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去。然后,他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可能会将沈砚舟彻底推入深渊,也可能会成为唯一生路的、危险的决定。
“沈砚舟。”林骁开口,声音低沉,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沈砚舟眼睫动了动,但没有反应。
“看着那本日记,抱着你母亲的遗言,把自己关在这里,就能改变什么吗?”林骁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你母亲拼死留下线索,是为了让你活下去,不是为了让你现在躺在这里等死。”
沈砚舟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真相吗?不是一直想报仇吗?”林骁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凿进沈砚舟封闭的心防,“‘普罗米修斯’的火种,‘初始之地’……你母亲用命换来的线索,你就打算让它烂在这里,烂在你怀里?让那些把你和你母亲当成实验品、当成容器的畜生,继续逍遥法外,甚至可能正在酝酿更大的阴谋?沈砚舟,这就是你想要的?这就是你对你母亲,对你自己的交代?”
“闭嘴……”一个极其微弱、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沈砚舟喉咙里挤出来。他依旧没有抬头,但抱着日记的手臂,收紧了。
“我为什么要闭嘴?”林骁非但没停,反而向前倾身,目光锐利如刀,紧紧锁住沈砚舟,“你母亲在日记里写,‘不要相信眼睛看到的真实’。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在暗示什么?‘初始之地’又在哪里?是沈家老宅的某个地方?是你母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你就一点都不想知道?你就甘心被蒙在鼓里,像你母亲一样,到死都不知道全部的真相?”
“我让你闭嘴!”沈砚舟猛地抬起头,嘶声喊道。他眼眶通红,布满了血丝,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但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呜咽声泄出。那眼神,不再是一片死寂,而是燃烧着熊熊的、近乎疯狂的火焰,混合着极致的痛苦、愤怒,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挣扎。“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凭什么对我说这些!”
“对,我是不懂!”林骁也猛地提高了声音,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沈砚舟,眼中是同样燃烧的火焰,混合着怒火、痛心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执着,“我不懂你母亲承受了什么!我不懂你小时候经历过什么!我也不懂你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但我知道一点,沈砚舟——”
他弯下腰,双手撑在床沿,逼近沈砚舟,两人鼻尖几乎相触,呼吸可闻。林骁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知道,如果你现在死了,你母亲就白死了!你受的那些苦,就白受了!那些把你害成这样的人,就赢了!他们会笑,会庆祝,会继续用他们的脏手,去祸害更多的人!而你,沈砚舟,你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连自己母亲最后遗愿都完成不了的懦夫!你会像垃圾一样,烂在这里,被所有人遗忘,包括我!”
最后三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沈砚舟的心上。他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瞪着林骁,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屈辱、愤怒、绝望,还有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
“你不是想死吗?好啊!”林骁直起身,指着病房门口,眼神冷得像冰,“门在那里,没人拦你!你想怎么死?跳楼?割腕?还是像你现在这样,不吃不喝,把自己活活耗死?选一个!我保证不拦着,还会帮你收尸!”
他的话像淬毒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沈砚舟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上。沈砚舟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剧烈起伏,他看着林骁,看着这个用最残忍的方式,将他血淋淋的伤口彻底撕开,将最不堪的真相摔在他面前的男人,眼中翻涌着激烈的情绪风暴。
恨吗?恨。怨吗?怨。可在那滔天的恨意和怨怼之下,还有一种更深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东西,在疯狂滋长。是林骁把他从绝望的深渊里捞出来,又是林骁,用最尖锐的刀子,剜开他最深的脓疮。这个人,打碎了他所有的伪装,看透了他所有的狼狈,用最残酷的方式,逼着他面对血淋淋的现实。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最终冲破喉咙的嘶吼,从沈砚舟口中爆发出来。那不是哭泣,不是哀嚎,是灵魂被撕裂时发出的、最原始、最痛苦的悲鸣。他猛地挥出手臂,将床头柜上的水杯、药瓶、连同那本日记,一起扫落在地!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响,在寂静的病房里回荡。
“滚!你滚!滚出去!”他声嘶力竭地喊着,身体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剧烈颤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狼狈不堪,再也没有了往日里那副冷静自持、高深莫测的模样。他像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绝望的咆哮。
林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那些碎裂的玻璃渣溅到他的裤脚。他看着沈砚舟崩溃的样子,心脏痛得几乎要裂开,但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坚定。
“我偏不滚。”林骁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冷酷的嘲弄,“沈砚舟,你的命是我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没有我的允许,你连死的资格都没有。想死?可以。先把你母亲留下的谜解开,先把那些该下地狱的人送下去,先把你欠我的,还清了再说!”
说完,他不再看沈砚舟,转身走到门口,对闻声赶来的陈老和保镖冷声道:“看着他,别让他做傻事。把这里收拾干净。”然后,他拉开病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合金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里面压抑的、破碎的哭泣声。林骁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闭上眼睛,抬手遮住了脸。掌心一片湿冷,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刚才那番话,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也耗尽了他所有的狠心。他知道自己在赌博,赌沈砚舟骨子里那股不肯服输的狠劲,赌他对他母亲未竟之愿的执念,赌他……心底深处,或许还残留着一丝,不甘就此湮灭的、微弱的光芒。
他赌赢了,沈砚舟会被激怒,会崩溃,但更可能会从那种自我放弃的麻木中挣脱出来,哪怕是以仇恨和愤怒的方式。但他也怕,怕自己赌输了,怕那最后的一根弦,真的会彻底崩断。
那一晚,对沈砚舟而言,是地狱。对林骁而言,亦是煎熬。
病房里一片狼藉,沈砚舟的嘶吼和哭泣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最终在药物和极度的精神崩溃下,昏睡过去。但即使在睡梦中,他也在不安地挣扎,冷汗浸湿了病号服,嘴里发出模糊的、痛苦的呓语,大多是“妈妈”和“不要”。
林骁没有离开医疗中心,他就在隔壁的休息室里,守了一夜。听着监控里传来的、沈砚舟压抑的啜泣和梦魇中的惊悸,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直到喉咙发苦,指尖麻木。天亮时,他眼中布满了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黑的胡茬,整个人看起来疲惫而颓唐,但眼神深处,却有一簇火焰,在无声地燃烧。
清晨,护士进去给沈砚舟换药、检查。出乎意料地,沈砚舟没有再抗拒。他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任由护士摆布,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昨晚那场激烈的崩溃从未发生。但细心的人会发现,他那双死水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了一些极其细微的、不一样的东西。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和麻木,而是多了一丝冰冷的、近乎死寂的……执拗。
他没有再提那本日记,也没有再看林骁一眼。但当护士端来流食时,他沉默地、机械地,一口一口,全部吃了下去。尽管吞咽得很困难,尽管每一口都仿佛带着血腥味,但他吃了。
陈老将这个细微的变化告诉了林骁。林骁站在观察窗外,看着沈砚舟如同精密仪器般完成进食、服药、配合检查等一系列动作,心中那块沉甸甸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丝。他赌对了。沈砚舟骨子里的倔强和复仇的执念,被那番残酷的话重新点燃了。哪怕点燃它的,是恨,是愤怒,是不甘,也好过让他沉溺在绝望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又过了两天,沈砚舟的身体状况稳定了一些,虽然依旧瘦弱苍白,但至少不再继续恶化。他不再整天蜷缩,偶尔会靠在床头,望着窗外,眼神依旧空洞,但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这天下午,林骁再次走进病房。他没有带电脑,也没有带任何文件。他只是拖了把椅子,在沈砚舟床对面坐下,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沈砚舟看了他一眼,很快移开视线,继续望着窗外,仿佛他是空气。
“你母亲日记里提到的‘初始之地’,你有什么想法?”林骁开门见山,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讨论一个与己无关的课题。
沈砚舟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但没有回答。
“沈家老宅我们已经翻遍了,没有线索。你母亲嫁入沈家前生活过的地方,祁寒也派人去查了,没有发现异常。”林骁自顾自地说下去,“‘不要相信眼睛看到的真实’……这句话,你怎么理解?”
沈砚舟依旧沉默,只是搭在被子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我猜,”林骁的目光锐利地落在沈砚舟脸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你母亲指的,可能不是一个具体的地点。或者说,不完全是。”
沈砚舟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普罗米修斯’的火种,藏在‘初始之地’。”林骁缓缓重复着那句话,“火种,可以指代很多东西——核心技术,原始样本,关键数据,甚至是……最初的实验体。而‘初始之地’,会不会是隐喻?比如,计划开始的地方?或者,对于你母亲,对于你而言,最具象征意义、也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沈砚舟猛地转过头,看向林骁。他的眼神不再是空洞,而是充满了冰冷的锐利和……一丝被触及核心的震动。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你母亲是‘钥匙’计划早期的核心研究员之一,对吗?”林骁步步紧逼,“她是在什么情况下被迫参与的?又是如何发现计划的真相,并试图阻止的?她留下的这句话,是不是在暗示,那个‘火种’,或者说计划最核心的秘密,就藏在……她最初开始研究的地方?或者,与你有关的地方?”
“别说了……”沈砚舟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移开视线,胸口微微起伏。
“为什么不说?”林骁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沈砚舟,声音低沉而有力,“沈砚舟,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母亲用生命留下的线索,不是让你抱着它一起腐烂的。是让你去解开它,去找到真相,去让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彻底暴露在阳光下!你难道不想知道,他们到底在你身上做了什么?你难道不想知道,‘钥匙’计划的终极目的到底是什么?你难道不想亲手,为你母亲,为你自己,讨回一个公道吗?!”
“我想!”沈砚舟终于吼了出来,他猛地坐直身体,因为动作太猛而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熊熊的、压抑了太久的火焰,“我无时无刻不想!我做梦都想把他们撕碎!可是……”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颤抖和深切的痛苦,“我试过……我查了这么多年,我甚至……我甚至把自己都变成了他们想要的样子,可我……我还是找不到!找不到那个该死的‘初始之地’!找不到能彻底钉死他们的证据!”
他捂住脸,身体因为激动和咳嗽而颤抖。“妈妈……她到最后,都没告诉我……她到底发现了什么……她只是让我……活下去……”泪水再次从他指缝中溢出,但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绝望,而是混杂了痛苦、不甘和强烈恨意的宣泄。
林骁转过身,看着他,眼神复杂。他知道,沈砚舟的防线,已经开始松动了。那层坚硬冰冷的外壳下,是滚烫的岩浆,是足以焚毁一切、也焚毁他自己的仇恨之火。他要做的,不是扑灭这火,而是引导它,让它烧向该烧的地方。
“所以,你更需要冷静下来,更需要理智。”林骁走回床边,声音放缓了一些,但依旧坚定,“你母亲不告诉你,或许是怕你知道得太多,反而更危险。也或许,她留下的线索,需要你自己去悟。沈砚舟,你不是一个人。你有我,有祁寒,甚至……有盛然那个傻子。我们都在查。但我们需要你的脑子,需要你对你母亲、对‘钥匙’计划、对你自己的了解。一起想,一起找。总比你一个人,在这里自怨自艾,把自己熬死要强。”
沈砚舟放下手,露出一张布满泪痕、却不再死气沉沉的脸。他怔怔地看着林骁,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坚定、愤怒,还有一丝……他不敢深究的、复杂的东西。这个曾经被他算计、欺骗、伤害,又在他最绝望时将他强行拉回人世的男人,此刻正站在他面前,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闯入他封闭的世界,撕开他的伤口,却又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
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混乱,矛盾,痛苦,却又带着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
“我……”沈砚舟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我需要时间……想一想。”
“可以。”林骁没有逼迫,他重新坐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解锁,调出一份加密文件,“在你‘想’的时候,不妨看看这个。这是祁寒最新截获的、关于‘普罗米修斯’基金会的一些资金流向分析,有几个可疑的账户,最终指向了几个海外的、与尖端生物科技和神经科学研究相关的机构。其中一家,名为‘伊甸之匙’的研究所,背景极其神秘,成立时间与‘钥匙’计划初期高度吻合。它的创始人……是一个在学术界早已‘被死亡’的、神经生物学领域的鬼才,叫陆深。”
林骁将平板电脑递到沈砚舟面前,屏幕上显示着一个中年男人的照片,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面容儒雅,眼神却深邃得令人不安。“这个人,你母亲当年的研究笔记里,有没有提到过?”
沈砚舟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瞳孔骤然收缩!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一把夺过平板,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死死盯着那张照片,眼中翻涌着惊骇、恍然,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恨意。
“陆深……”他喃喃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刻骨的寒意,“是他……原来是他……”
“你认识他?”林骁的心提了起来。
沈砚舟抬起头,看向林骁,眼神锐利如刀,仿佛重新变回了那个在棋盘上运筹帷幄的执棋者,尽管脸色依旧苍白,身体依旧虚弱,但某种东西,已经在他眼底重新点燃了。
“何止认识。”沈砚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冰冷到极致的、近乎残酷的笑意,“他是我母亲在研究所时的导师,也是……‘钥匙’计划最早、最核心的发起人和推动者之一。我母亲后来发现计划偏离了初衷,变得危险而邪恶,想要退出并举报,就是被他……威胁,封锁,最后……”
他没有说下去,但林骁已经明白了。是这个人,将沈砚舟的母亲逼上了绝路,也是这个人,或许就是“钥匙”计划背后,真正的恶魔之一。
“伊甸之匙……‘初始之地’……”沈砚舟的目光重新落回平板屏幕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屏幕边缘,眼中光芒闪烁,仿佛在飞速地思考、串联着某些信息碎片,“妈妈留下的日记,祁寒查到的线索,陆深……‘不要相信眼睛看到的真实’……”
忽然,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林骁,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那光芒锐利、冰冷,又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近乎战栗的激动。
“林骁哥,”他再次用了这个称呼,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我想……我可能知道,‘初始之地’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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