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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采集料
晨光落在焦黑的梁柱上,将残存的木料照得发亮。苏绣蹲在工坊废墟边缘,用布条缠紧右手。指关节处的红肿蔓延至腕部,皮肤表面渗着淡黄组织液。她扯紧布条末端打了个结,动作利落得仿佛在对待别人的肢体。
身旁的布袋突然发出细碎声响。她解开系绳,发现干粮包底下压着个粗陶小罐。罐盖边缘沾着未干透的药膏,泛着薄荷气味。林小染正将最后半桶污水泼向墙角,背对着她甩了甩湿漉漉的袖子。
“药罐放你那儿了。”林小染头也不回地说道,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
苏绣将药罐塞回布袋深处。起身时脚尖踢到半截织梭,木屑簌簌落下,露出深处刻着的徐国公府徽记。她用布条包裹的右手拾起织梭,在朝阳下端详片刻,随后将其贴身收进衣襟。
“该动身了。”林小染拎着空桶走过来,鞋底碾过炭渣,“今天得赶在午前找到夜光草。”
两人穿过城南集市时,早市刚开张。摊贩们正忙着卸下货担,空气中混杂着新鲜蔬菜的泥土味和牲畜粪便的酸臭。有个老汉抱着匹素绢站在路口叫卖,三个戴行会腰牌的人围住他。最胖的那个伸手扯过绢布,指甲在经纬间划出裂痕。
“这料子褪色。”胖子把绢布扔回老汉怀里,布料在空中展开时发出沉闷的声响,“按次品价收。”
老汉张嘴想争辩,嘴唇颤动了几下。旁边两个行会成员同时上前半步,腰间铜牌碰撞发出清脆声响。他佝偻着背收起绢布,接过几枚铜钱时手指一直在抖。
苏绣放慢脚步。她目光扫过老汉颤抖的手指,转向林小染时压低声音:“连这种粗绢都要压价。”
林小染踢开脚边石子:“他们要把所有织工都攥在手心里。”
集市出口处摆着馕饼摊,新鲜麦香混着羊油味飘来。苏绣从布袋里摸出干粮掰开,递了半块给林小染。她们就着井水吞咽食物,同时望向城郊方向。远处山峦笼罩在灰蓝色雾气里,隐约可见蜿蜒的小径。
“走西山道。”苏绣咽下最后一口干粮,“那条路人少。”
林小染点头:“行会的人最近总在官道设卡。”
越往城外走,石板路渐渐变成土路。道旁开始出现野艾蒿与车前草,露水打湿了裤脚。苏绣突然停下,布条包裹的右手虚悬在半空。
“颜色不对。”她对着左前方那丛灰绿色野草摇头,“太浊。”
林小染用树枝拨开草丛:“你看这个?”
苏绣凑近观察。指尖距草叶半寸时突然蜷缩,布条下传来细微抽气声。她改用左手轻触叶片边缘:“是夜光草,但被虫蛀过。”
她们沿着溪流往山坡走。苏绣的视线始终在植被间巡梭,每次驻足都不会超过三次呼吸。有次她刚要蹲下,草丛里突然窜出条花纹蛇。林小染抢步上前,树枝精准点中蛇身七寸。那畜生扭曲着钻回深草,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迹。
“得绕路。”林小染扔掉树枝,在衣襟上擦手,“这季节蛇多。”
正午时分,她们在溪涧旁歇脚。苏绣解开右手布条,将溃烂处浸入流水。伤口周围泛起白边,几缕血丝顺着溪水飘远。林小染盯着水面突然开口:“昨天那些人烧工坊时,我在街角看见赵世荣的轿子。”
苏绣拧干布条的动作顿住。水珠从她指缝滴落,在青苔上砸出深色圆点。
“徐国公府的织梭,”她重新缠紧右手,“赵世荣的轿子。这些人早该毫无瓜葛。”
林小染抓起把鹅卵石逐个扔进深潭:“现在扯到一块了。”
就在苏绣绑好布条结时,山坡方向闪过人影。有个戴斗笠的汉子停在歪脖子松树下,正假装整理草鞋。他腰间挂着行会专用的铜铃,铃舌被布条塞住了。
林小染突然踉跄着扶住苏绣肩膀。“脚踝扭了。”她提高音量,同时用指尖在苏绣后背划了个叉。
苏绣点头。她看着林小染单脚跳向道旁巨石,嘴里嘶着凉气。斗笠汉子的视线立刻被吸引过去,他朝巨石方向挪了两步。
趁着这个空隙,苏绣闪身钻进侧面的榛树林。布条包裹的右手不断拂开垂挂的藤蔓,她像条游鱼般在树干间穿行。色彩感知天赋此刻完全展开,视野里只剩下不同层次的绿。浅绿是普通蕨类,青绿带着毒斑,唯有那些泛着莹白微光的才是目标。
第三次停下时,她扶住岩石喘气。右手布条已经被汁液染成深绿,溃烂处传来灼烧感。岩缝里有簇特别浓重的影子,她跪下来凑近。
就是这里。七八株夜光草挤在石缝深处,叶片边缘流转着珍珠似的光泽。苏绣用左手小心采摘,每片叶子都平铺在准备好的油纸里。就在收取最后一株时,她注意到草根带着赭红色泥土——与周围常见的黄褐土质截然不同。
远处传来树枝断裂声。斗笠汉子正朝这个方向搜索,铜铃在奔跑中发出闷响。
苏绣立即蜷身贴住岩壁。她调整呼吸节奏,让胸膛起伏与风吹过灌木的频率重合。右手悄悄探进布袋,摸到林小染给的药罐。冰凉的陶壁触到掌心,疼痛奇异地缓解片刻。
斗笠汉子在十步外停下。他弯腰检查地上的脚印,手指抹过苏绣刚才跪坐的位置。有片夜光草叶粘在他鞋底,随着他转身的动作飘落。那人咒骂着朝溪涧方向追去。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苏绣才从岩后现身。她收集起散落的草叶,特别包好那撮赭红色泥土。返回会合点的路上,她三次停下确认方向。右手布条完全被组织液浸透,每根手指都肿成胡萝卜。
林小染正在歪脖子松树下跺脚。“早甩掉了。”她扯掉假扮伤员时缠的布带,“那蠢货追到野蜂巢下面去了。”
返程时夕阳西斜。苏绣坐在路旁石墩上换药。药膏抹在溃烂处发出滋滋轻响,她额头渗出冷汗,但始终没出声。林小染清点油纸包里的收获,将夜光草按品相分成三堆。
“够用?”她问。
苏绣用牙齿配合左手系紧新布条:“基底够了。”她取出那包赭红色泥土单独放置,“这个要查。”
暮色渐浓时她们回到城关。守门卫兵挨个检查行人货担,有个农妇的菜筐被翻得底朝天。苏绣将布袋甩到背后,布条包裹的右手缩进袖管。通过关卡时,她注意到城墙告栏新贴了征收染料的通知,落款盖着行会朱印。
破败的工坊废墟里,她们借着月光做最后清点。夜光草在黑暗中散发微光,像捧跌落人间的星屑。苏绣把药罐放回林小染的行李,动作间带倒了个空竹篓。篓子滚到焦黑的织机残骸前,惊起几只夜蛾。
林小染突然笑出声:“明天开始染布?”
苏绣用左手整理油纸包。月光照在她缠满布条的右手上,那些渗出液体的边缘泛着磷火似的青白。
“先试染。”苏绣抬头看向远处,“行会盯得紧,得换个地方。”
林小染踢开脚边的碎瓦:“西街老陈的院子空着,他上个月搬去乡下了。”
苏绣点头。她将夜光草收进布袋,动作间右手微微发抖。林小染伸手扶住她的胳膊。
“还能撑住?”林小染问。
苏绣扯了扯嘴角:“死不了。”
她们收拾好行装,准备离开废墟。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焦黑的土地上。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夜风卷起灰烬,在空中打旋。
苏绣停下脚步,从衣襟里取出那半截织梭。徐国公府的徽记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这东西留着有用。”她轻声说。
林小染瞥了一眼:“惹祸的根子。”
苏绣将织梭收回怀中:“或许能换条生路。”
她们穿过废墟,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工坊的残骸像巨兽的骨架,在夜色中沉默矗立。苏绣的右手始终缩在袖中,布条下的伤口阵阵抽痛。
走到街口时,林小染突然拉住苏绣。
“有人。”她压低声音。
巷子尽头闪过灯笼的光,几个戴行会腰牌的人正在挨家敲门。苏绣和林小染迅速退入阴影,贴着墙根移动。
“从后巷走。”苏绣说。
她们绕过长街,在窄巷中穿行。苏绣的右手无意中擦过墙壁,布条上渗出新鲜血渍。她咬紧牙关,加快脚步。
回到暂住的小屋,林小染点亮油灯。昏黄的光线下,苏绣解开布条,伤口已经溃烂发黑。
“得找大夫看看。”林小染皱眉。
苏绣摇头:“行会的人盯上大夫了。”
她取来清水清洗伤口,动作缓慢而坚定。林小染在一旁整理夜光草,将品相最好的那堆单独包好。
“这些够染三匹布。”林小染说,“如果配方没错的话。”
苏绣缠上新布条:“明天我去西街院子看看。”
夜深了,油灯渐暗。苏绣靠在墙边,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包赭红色泥土。林小染已经睡熟,呼吸平稳。
窗外月光如水,照在桌面的夜光草上。那些叶片散发着幽幽微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苏绣抬起右手,布条下的疼痛让她彻底清醒。她想起白天的斗笠汉子,想起集市上的老汉,想起工坊大火那夜的轿子。
远处传来犬吠声,她轻轻起身,将织梭和泥土包塞进墙缝。做完这些,她才吹灭油灯,在黑暗中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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