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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大欢喜
阮侭昀猛地回神,视线死死锁回那张病床——
病床上哪还有什么枯瘦濒死的魏澜江?
透明的玻璃培养舱竖立着,浑浊的绿色液体里,漂浮着他自己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双眼紧闭,嘴角却凝固着一丝诡异的弧度。
器械管子刺破培养舱的金属外壁,深深扎入“他”的额头、胸口、四肢……
顾时翁的身影,连同那扇通往锡箔地狱的门,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被丢到哪个要命的夹缝里了?!
“怎么又到处乱跑呢?”一个声音幽幽响起。
阮侭昀僵硬地一寸寸转过去。
金属实验台的阴影里,缓缓“浮”出一个人影——或者说,一个鬼影。
魏泽。
或者说,是被规则扭曲、吞噬了最后一丝人性,彻底沦为“息察园”这个意识牢笼清道夫的……魏泽的怨念残响。
他手里甚至拖着一把沾满暗红色污渍的剔骨刀。
哈……
他现在的“存在”,被强行塞进了这个本该属于魏澜江的、躺在培养皿里的“容器”之中。
而这里……是这个“魏澜江容器”关联的核心空间!
他被规则标记了,成了这个死亡空间里唯一合法的猎物!
魏泽的身影没有停顿,拖曳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浸泡在培养皿里的“阮侭昀”……或者说,此刻灵魂被困在魏澜江躯壳里、只能旁观自己“尸体”的阮侭昀本体——逼近!那锈蚀的刀尖摩擦着冰冷的地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嚓…嚓…”声。
“不听话的孩子……要回家……”
剔骨刀被他缓缓抬起,刀锋对准了培养皿里那张属于阮侭昀的脸。
回家?回你妈的骨灰盒?!
就在那刀锋即将落下的瞬间,阮侭昀动了!
不是冲向魏泽,而是一个近乎翻滚的动作,扑倒在地面。
他刚才从那个满是镜子和娃娃的房间里离开时……手里一直死死攥着一个东西!
属于他自己的那个娃娃!
钉子!
那个幽灵抽走了钉子,抹掉了“自己”的存在痕迹,才得以脱身逃离。
拔掉它。
像那个混蛋一样。
把困住自己的钉子……拔掉。
他的手指不顾一切地抠向布娃娃身上那些象征灵魂禁锢的钉子。
一根、两根。
细的、长的……
他用尽全身力气,连带着布料的撕裂声,将它们狠狠拔出。
紧接着阮侭昀从地上弹起,将身上最后、也是最长的一枚从自己娃娃里拔出的钉子,狠狠扎向培养舱里那个“自己”的额头。
噗嗤!
钉子刺穿了培养舱坚韧的玻璃,深深没入漂浮在液体中那个“阮侭昀”的眉心!
培养舱里的液体剧烈地翻腾、变黑!
那个漂浮着的“阮侭昀”睁开了眼睛——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瞬间布满了黑色的、蛛网般的纹路!
冲向阮侭昀的魏泽,动作瞬间僵直!
他像一台失去了目标的机器,浑浊的眼睛茫然地转动着,手中的剔骨刀失去了方向感,无力地垂了下去。
机会。
阮侭昀没有丝毫停顿,一个箭步抄起地上魏泽的那个布娃娃。他死死盯着那颗钉在娃娃心脏位置的暗金色粗钉。
手指触碰到钉子的瞬间……触感极其怪异,不像金属,反而像某种……凝固的、带着细微颗粒的粉末。
骨……骨灰?
李……妡桐的骨灰?!
这钉子才是真正锁死魏泽灵魂、将他变成规则化身的锚点。
是常祈怀的谎言,是那座永远无法翻越、名为“哑石镇”的偏见大山。
这根钉子……是用李妡桐的骨灰混杂着哑石镇那些腐烂的怨念……铸造的锁魂钉。
李妡桐要我救他?
阮侭昀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未经世事打磨的残酷和麻木。
我评判不了是非对错,或许做错了就是错了。
他不是法官,没兴趣替天行道。
但他更不是圣人,没义务普度众生。
他现在只想让眼前这个拦路的疯子彻底消失。
趁着魏泽还在茫然中,阮侭昀扑了上去。
没有章法,只有一股亡命徒般的狠劲。
他像条小疯狗,直接撞在魏泽半透明的“身体”上。
“呃!”魏泽猝不及防被他撞得一个踉跄。
就是现在!
阮侭昀眼神发狠,高高举起手中那枚暗金色钉子,朝着魏泽的胸膛——那个布娃娃心脏的位置——狠狠刺了下去!
没有太多阻碍,仿佛它本就该钉进那个位置。
魏泽的动作骤然停止了,他被钉在了墙上。
所有的挣扎、痛苦、空洞的杀意,都在一瞬间凝固。
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刺入胸口的钉子末端,那双因为剧痛而短暂恢复一丝清明的眼睛里,翻涌着巨浪般的情绪。
他没有愤怒,没有怨恨。
那双死寂空洞的眼睛,在钉子刺入的瞬间,泛起了一丝微弱、却真实无比的涟漪。
那是一种……近乎解脱的茫然。
结束了?阮侭昀扯了扯嘴角,结果疼得龇牙咧嘴。烦……舌头要掉了……
实验室的墙壁开始发出嘎吱声!
金属壁以肉眼可见地向内弯曲、收缩!
天花板也在缓缓下沉!
没时间了……
阮侭昀挣扎着爬起来。
时间!
他需要时间!
混乱的时间线……是唯一的出口!
他想起顾时翁抚摸着那个的时钟。
阮侭昀抬起手,再次狠狠咬破自己破皮的食指!
紧接着扑到一面开始扭曲变形的金属墙前,顾不上冰冷的触感,就用自己温热的血水在墙面上疯狂涂画。
一个粗糙的巨大钟盘轮廓迅速成型。
时针、分针!
他在旁边颤抖着写下几个关键的的数字:
2020……2009……
0601……
17:02……
如果一切早已注定,无法挽回……那就打碎这个该死的时钟!
无数条泛着幽蓝光芒的、细小的“鱼”从那个简陋的血色时钟里蜂拥而出。
它们比在黑暗虚空中看到的更加活跃、更加灵动,围绕着阮侭昀飞舞、盘旋。
阮侭昀伸出手,抓住了时钟上代表分针的血线!
他要站在所有的“时间点”之外!
他要成为那个拨动指针的疯子!
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决绝,向“17:02”的位置拨去!
[“根源回溯”开启]
[检测到3026号病人,精神状态已达到极限。]
嗡——!!!
金色的光线从那个简陋的血色时钟中爆发出来!
瞬间吞噬了飞舞的蓝光小鱼,化作无数条纯粹、炽烈的金色丝线,疯狂地缠绕上阮侭昀的身体,将他裹成一个巨大的人形光茧!
墙壁的挤压声、魏泽的嘶吼声、整个实验室崩溃的轰鸣……
一切噪音都在瞬间被拉长、变形,最终化为一片无声的白噪,继而彻底消失。
意识被无边的金光淹没。
---
与此同时,另一个空间。
顾时翁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一片如同巨大生物腐烂肠道般的区域。
脚下是不知名的、缓慢蠕动着的有机组织。
头顶垂落下无数粗壮的、布满粘液的暗红色肉质管道,发出沉闷的、如同心跳般的搏动声:嘭咚……嘭咚……
他踏过一滩尤几乎没过脚踝的暗红色污渍,脚下踢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一个巨大的、蠕动的肉团。
它像个被剥了皮的、半成型的胚胎,表面覆盖着湿滑的粘液和不断破裂又愈合的脓疱。
它没有五官,只在大概“头部”的位置,裂开一道缝隙,发出微弱而持续的抽泣声——“呜……呜……”
顾时翁停下脚步,目光越过这个还在蠕动的失败实验品,投向这片血肉地狱的更深处。
那里,在一片不断脉动的巨大肉瘤组织的中心,一个模糊的、如同心脏般搏动着的猩红光点。
他微微松了口气,抬手,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衣领内侧:“老万,我到了。核心位置确认,一切……照常进行。”
“我都说让我跟着你去……”万徕在通讯器里说着。
话音未落——
咔哒。
通讯信号被突兀地、彻底地掐断。
周围的铃声似乎也诡异地沉寂了一瞬。
紧接着,一阵轻微的笑声在尖锐的电话铃声中,渗了出来。
那笑声很轻,像孩子恶作剧成功后的窃喜,突兀地打破了铃声的单调嘈杂。
“呵……呵呵……”
笑声来自……上方。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在一根垂落的的肉质管道顶端,一个身影悠闲地坐在那里。
是云母。
它就那么安静地“看”着顾时翁,微微歪着头。
“顾先生……有兴趣,来谈一笔交易吗?”
一个女声响起。
实验室中。
魏泽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他无光的眼睛,极其艰难地聚焦在那枚钉子暴露在外的金属杆上。
良久,他伸出颤抖的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抚上了胸口钉子的末端。
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仿佛触碰到了跨越生死也无法割舍的温度。
然后,魏泽缓缓轻柔地,将苍白的嘴唇,印在了那枚钉子的末端。
一个无声的、带着血腥和绝望气息的吻。
仿佛在亲吻爱人的指尖。
在那浓稠的血色里,有一丝淡薄的……茉莉花的清香?
哑石镇的茉莉花……每年初夏都会开出淡黄色的小花,风一吹,细碎的花瓣就纷纷扬扬地飘落……
落在那个总是穿着干净白裙子、站在树下等他的少女发梢……
“阿泽。”
一个遥远而熟悉的声音,轻轻敲击在魏泽死寂的心湖上。
魏泽的动作一顿,他抬起头。
不知何时,一步之遥的距离,他的面前站着一个模糊而纤细的身影。
长发挽起,穿着素色碎花的旗袍,眉眼温柔,嘴角含笑,静静地望着被钉在墙上的魏泽。
是
魏泽张着嘴,喉咙剧烈地滚动着,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回家吗?”她笑着,声音轻柔得像梦。
刹那间,所有的疯狂、痛苦、滔天的恨意……都像阳光下的坚冰,融化得无影无踪。
随之而来的,是几乎能将人溺毙的痛苦、悔恨、思念……还有铺天盖地的委屈淹没了。
无数的言语堵在胸口,他想说对不起,想说我想你,想说我错了……
想说他这些年在地狱里熬着,唯一支撑他像个行尸走肉般存在的,就是这蚀骨的悔恨和永远无法再见的思念……
最终,所有的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破碎的、颤抖的哽咽:“我……”
他艰难地、颤巍巍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幻影……伸出了手。
像跋涉了千年万载、终于看到彼岸灯火的旅人。
嘴唇无声地嗫嚅着,只剩下最卑微的祈求:
带我走吧……离开这里……带我回家……哪里都好……只要有你在……
就在他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个虚幻身影的刹那——
噗嗤!
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破旧的衬衫。
“睡吧。”一个年轻、清澈、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幻影般的李妡桐消散了。
魏泽倒在地上。
他转过头,看着魏澜江——这个由他的血肉和疯狂催生的“药”,也是最终的“毒”。
“下次,继续保持。”
魏澜江对着倒在地上的、那具属于他“父亲”的躯壳,像是在评价一件实验品的表现。
声音里没有恨,也没有爱,只有一片漠然的空寂。
——
刺眼的、温暖的、带着草木清新气息的阳光,毫无征兆地洒落在阮侭昀紧闭的眼睑上。
他正躺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
天空是那种洗过一样的、毫无杂质的蔚蓝,几缕白云慵懒地飘着。
一切都美好得像一个拙劣的谎言。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白色的东西撞进了他的视野,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无语的鲁莽劲儿,“咚”地一下精准砸在他的心口!
“唔!”阮侭昀闷哼一声,差点被这一下送走。
只见小骷髅米正激动地用它的“小拳头”锤着他的胸口,发出细微的“咔哒咔哒”声,空荡荡的眼眶对着他,仿佛在无声呐喊:你没死啊!你没死啊!
“嘶……”阮侭昀疼得倒抽一口凉气,艰难地抬手,用一根手指头嫌弃地戳了戳小骷髅米的脑门,“轻点……要散架了你个……骨头渣子……”
声音嘶哑得厉害,但那股熟悉的、没好气的刻薄劲儿倒是回来了。
小骷髅米被戳得一个趔趄,差点从阮侭昀身上滚下去,但很快又扒拉住了他的衣襟,小脑袋亲昵地蹭了蹭他的下巴。
阮侭昀嘴角抽了抽,想骂,但看着小骷髅米那副“失而复得”的傻样,最终还是只能翻了个白眼,从喉咙里挤出一点意义不明的气音:“啧……”
忽然,他眼角的余光瞥到旁边草地上,还坐着一个身影。
阮侭昀盯着那个背影,眉头缓缓皱起……于梦成?
还是没有脸的。
至少说明过去和现在重合了。
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那背影动了动,轻轻站了起来。她没有回头,只是目光投向稍远一点的地方。
“你醒呢?”
草坡的尽头,一架老旧的木头秋千上,坐着一个少年。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在他身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他的头发很长,带着点微卷,柔顺地垂在肩头。
此刻,他正歪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草地上狼狈不堪的阮侭昀。
他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笑容。
是阳光下的魏澜江。
是还未被拖入息察园深渊之前的……那个少年。
于梦成的身影站了起来,无声无息地、轻快地朝着那个坐在秋千上的少年跑了过去,像一道融入阳光的影子。
“你是从外面来的吗?”
“你……”
魏澜江的视线落在阮侭昀身上那些尚未愈合的伤口和被血浸染的衣襟上,语气带着点天真的关切,“……你也生病了吗?”
阮侭昀脑子里一片空白。
像刚重启的机器,还在加载程序,结果弹出个严重错误提示。
可在阮侭昀看到魏澜江期待的目光时,他沉默了几秒,抬起手,没去看魏澜江,只是僵硬地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然后做了个“咔嚓”裂开的手势。
动作利落又敷衍,配上他一脸“麻烦死了”的表情。
“嗯。”阮侭昀最终从鼻子里短促地哼了一声,算是承认,“坏掉了。”
噗嗤……”
少年竟然笑了出来,眼角弯弯的,像两弯清澈的新月。
“这里的人都生病了。”
可突然,魏澜江像是想到了什么,笑容一僵。
“快!快躲起来!”魏澜江的声音压低了,带着点催促。他不由分说地伸手去推阮侭昀。
“干什……”阮侭昀的话被噎在喉咙里,身体被推搡着后退了几步,撞在粗糙的树干上。
小骷髅米差点从他怀里滚下去,被他下意识地一把捞住。
“上去!快!”魏澜江指着树上浓密的枝叶,眼神里是真切的焦急。
搞什么……
阮侭昀最后认命地扒着粗糙的树干往上爬。小骷髅米挂在他脖子上,像个骨白色的挂件。
刚在树杈上坐稳,藏进浓密的叶影里,他就明白了。
一个黑色的影子就像风一样卷了过来。
来人穿着黑色的连帽衫,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一个紧绷的下颌线条。
“仟鸟!”魏澜江扬起手,声音恢复了刚才的轻快,迎了上去。
“怎么来这么晚?”魏澜江语气熟稔,带着点埋怨。
仟鸟没说话,只是微微蹲下身,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递了过去——又是一个兔子玩偶,这个看起来更新一点。
“送你。”仟鸟的声音低低的,有点闷,“今天六一儿童节。”
“啊?”
魏澜江愣了一下,看着那个兔子,随即爆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
“哈哈哈……仟鸟,你怎么送我这个?”
仟鸟固执地举着玩偶,帽檐下的脸看不清表情。
魏澜江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接过玩偶,手指无意识地捏了捏柔软的耳朵。
另一只手精准地戳了戳仟鸟的额头,力道不重,带着点无奈的亲昵:
“我都跟你说多少次了,别再去儿童病房偷拿东西,你老不听话,被抓住了怎么办!”
仟鸟就那样站着,任由魏澜江的手指在他额头上戳出一个小坑,也不躲闪。
直到魏澜江觉得没意思收回了手,他才默默地用脚尖在湿润的草地上蹭了蹭,然后捡起旁边一根断掉的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
几笔下去,一个歪歪扭扭的蛋糕出现了。
“生日,”仟鸟画完了,直起身,看着魏澜江,眼神很认真,“要吃。”
他似乎不太擅长表达,只强调了这两个字。
魏澜江看着地上的“蛋糕”,嘴角扯了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傻鸟啊,息察园这种地方……哪来的真蛋糕?”
阳光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黯淡的阴影。
“喂——!”
一个清脆又带着点气喘的女声远远传来。
一个穿着同样洗得发白的白色连衣裙的身影跑了过来,齐肩短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脸蛋儿红扑扑的,额角挂着汗珠。
她五官清晰,脸上带着生动的活力,和树下那个没有面孔的影子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最后一个,于梦成来了。”魏澜江指着跑来的女孩介绍了一句,语气平常得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最后一个你个头!”于梦成跑到近前,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
“哇!你们!你们知道我跑过来有多远吗?累死我了!”她夸张地做了个翻白眼的动作。
“行了行了,知道你辛苦。”
魏澜江赶紧过去,伸手想给她拍拍背顺气。
于梦成摆摆手,大大咧咧地说:“不用不用!就是气你们不等我!”
然后她看向了仟鸟,“仟鸟!是不是你把澜江喊出来的?你不知道他身体不好吗?还带他来这么远的地方吹风!”
她矛头直指一直沉默的仟鸟。
仟鸟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用树枝在地上画着毫无意义的圈圈,仿佛没听见。
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更让于梦成跳脚:“喂!问你话呢!哑巴啦?”
仟鸟:“呵。”
“呵什么呵!你这个闷罐子!”
“你话痨。”
“你才话痨!仟鸟你个笨蛋!”
仟鸟不吭声了,只是把帽子又往下拽了拽,一副“不听不听”的样子。
于梦成紧接着又看看魏澜江,“还有你!干嘛总顺着他?”
魏澜江无奈地扶额,看着自己这两个性格南辕北辙的朋友,赶紧打圆场:“好啦好啦,别闹了,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摸出两张干净的彩色糖纸,手法娴熟地快速折叠着。
两只小小的、精巧的千纸鹤很快就在他指间成形。
“喏,别吵了,一人一只,行了吧?和好符。”魏澜江笑着,把一只浅蓝色的递给气呼呼的于梦成,另一只浅粉色的递给依旧沉默画圈的仟鸟。
于梦成接过纸鹤,对着阳光看了看,那点气性瞬间就散了,对着仟鸟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哼,看在千纸鹤的份上!下次再不等我,就让它啄你!”她小心地把纸鹤拢在手心。
仟鸟没理会她孩子气的挑衅,只是低着头,很仔细地端详着手里那只小小的、纸折的鸟,手指轻轻碰了碰它的翅膀尖。
于梦成小心地把纸鹤收进口袋,然后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魏澜江抬起的手腕——那里缠着几圈干净的白色绷带。
“哎?”她凑近一步,指着那里,“这个怎么又缠上了?他们又欺负你了?”她语气带着点护短的凶巴巴。
魏澜江飞快地把袖子拉下来遮住了绷带,脸上却露出一个故作神秘的笑容,眼睛弯弯的:“没有。是我自己缠的。”
“啊?为什么?”
魏澜江仰头看了看头顶郁郁葱葱的树叶子,阳光透过缝隙洒下光斑,落在他白皙的脸上。
“我啊,”他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点玩笑,又像藏着别的什么,“跟老天爷许了个愿。可能老天爷……没听太懂?大概以为我想变成一棵树吧。”
“树?”一直沉默的仟鸟突然开口,带着困惑,“树有什么好?”
“笨!”于梦成立刻跳出来,用力拍了一下仟鸟的胳膊,“树当然好啦!能开花,能结果子!还能挡太阳!”
魏澜江却笑了,笑容干净明亮,目光落在仟鸟身上,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柔和:
“树啊……是鸟的归巢。”
他的声音轻轻的,像羽毛扫过心尖。
风轻轻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于梦成还在叽叽喳喳地说树的好处。
仟鸟看着魏澜江,眼神依旧有些迷茫,却似乎被那柔和的光晕触动,安静了下来。
于梦成也被带动,似乎有点走神。
然后她说:“我得先走一下,有点事!你们俩别打架啊!我很快回来!”说着,她转身就跑,脚步轻快得像只小鹿。
就在她跑过树旁,接近那个一直默默站在草地边缘、没有五官的白衣于梦成身影时,奇异的一幕发生了——活生生的于梦成,直挺挺地、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那个虚幻的白衣身影!
树上的阮侭昀瞳孔微微一缩。
于梦成跑远了。
仟鸟似乎也累了,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角挤出点生理性的泪水。
他靠着粗壮的槐树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魏澜江走过去,挨着他坐下。一个大人,一个小孩,两个人的肩膀轻轻靠在一起。
仟鸟的头开始一点一点,最后轻轻抵在魏澜江的肩膀上。
“我有点困了。”仟鸟的声音含糊不清,带着浓浓的倦意。
“累了就睡吧。”魏澜江的声音很轻,像在哼一首不成调的摇篮曲。
仟鸟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却还强撑着,用困顿的声音嘟囔:“……讲故事……”
魏澜江微微偏头,看着仟鸟几乎要沉入梦乡的侧脸,目光复杂。沉默了几秒,他才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仟鸟……”
“嗯?”仟鸟迷迷糊糊地应着。
“仟鸟,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做了很错很错的事呢?”魏澜江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仟鸟的困意似乎被这个问题冲散了一些,他睁开眼,困惑地看向魏澜江,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
他想了一会儿,才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回答:“做你想做的事,就行了。”
在他简单直白的逻辑里,似乎不存在对错的标准。
魏澜江没有移开目光,继续追问,声音更低沉了几分:“那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所有的痛苦,都是因为你身边的人造成的呢?你会……怎么办?”
“…… ”仟鸟彻底愣住了。这个问题的复杂度显然远超他思维的界限。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眼神里是纯粹的困惑和一丝不知所措。
他低下头,像个做错了事却又不知道错在哪里的孩子。
魏澜江看着仟鸟垂下头那温顺的发旋,眼底翻涌着难以分辨的情绪,有挣扎,有愧疚,有痛苦……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仟鸟的手臂。
“睡吧。”他轻声说。
得到了允许,仟鸟似乎松了口气。
强烈的困倦再次袭来,他安心地把头靠在魏澜江的肩膀上,浓密的睫毛很快覆下,呼吸变得均匀悠长。
在沉入睡眠前的最后一刻,他嘟囔了一句,带着浓浓的鼻音和一丝模糊的憧憬:
“……我们……很快就能……去看海了……”
魏澜江维持着那个姿势,静静地看着熟睡的仟鸟,看了很久很久。
他微微俯身靠近仟鸟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极其轻微地说:
“笨……”
“我不会……去看海了。”
风掠过树梢,卷走了这句几不可闻的话。
树上的阮侭昀,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心头那股奇怪的感觉越发汹涌。
是怜悯?
是愤怒?
是无奈?
还是……一种兔死狐悲的寒意?
他自己也分不清。
魏澜江此刻的脆弱和绝望如此真实,可他也清楚记得,正是这个少年后来的选择,把多少人拖入了更深的炼狱。
惨是真惨,混蛋也是真混蛋。他在心底冷冷地总结。
“大哥哥,下来吧。”树下的魏澜江坐直身体,抬起头。
阮侭昀没动,就坐在树杈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小骷髅米学着他的样子,也抱着根小树枝,蹲在他肩膀上一本正经。
过了许久,久到魏澜江似乎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阮侭昀才忽然开口,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像是随口一说的腔调:
“喂……你有什么愿望?”
魏澜江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明显地愣了一下。
“愿望啊……”他轻声重复,“有三个呢。”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不易察觉的渴望和……遗憾,“第一个……我想……再好好地见见我的朋友……最后一次。”
“为什么?”阮侭昀追问,“现在见得不够?”
魏澜江嘴角的弧度微微凝滞了一下。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兔子玩偶长长的耳朵:
“因为……我觉得她……不会回来了。”
他的语气是陈述句,没有任何疑问。
阮侭昀沉默了几秒。
朋友?
是指那个于梦成吗?
为什么不会回来了?
是死了?
还是……别的什么?
阮侭昀他抱着小骷髅米,动作有些僵硬地跳下树。
树枝刮过衣服,发出轻微的声响。踩在松软的草地上。
他走到魏澜江面前两步远的地方站定。
阳光有点刺眼,他微微眯起那双总是带着不耐烦和戾气的眼睛,第一次不带防备也不带仇恨地,仔细看着眼前这个少年。
这个未来的“药”,未来的瘟疫源头,未来的……仇恨聚合体。
此刻却如此单薄,抱着两个兔子玩偶,守着两个朋友,一个沉睡,一个远去,守着一句无法实现的愿望。
“你,”阮侭昀顿了顿,“为什么要伤害帮你的人?”
魏澜江没有立刻回答。
阮侭昀没等他回答,也不需要回答。
他瞥了一眼那个没有面孔的“于梦成”的影子,又看了看熟睡的仟鸟。
答案早已铺开,像一张沾着血污的网。
他喉咙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刻薄的、能刺破这虚假阳光的话,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唇,把那些带刺的字眼咽了回去——主要是舌头疼得厉害。
“生活总是如此。”阮侭昀说着。
“走了。”他迈开脚步,朝着刚才于梦成消失的方向走去。
“喂!”魏澜江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阮侭昀没停。
“大哥哥!”魏澜江提高了点声音。
阮侭昀脚步顿了一下,终究还是不耐烦地转过身,拧着眉头看着他:“又干嘛?”
他对着阮侭昀的背影,用很轻、很清晰的声音,说了三个字:
“谢谢你。”
阮侭昀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谢谢?
谢什么?
谢他爬树?
谢他看戏?
还是谢他刚才那个多嘴的问题?
看着阮侭昀和小骷髅米的身影消失在绿篱拐角,魏澜江收回目光。他慢慢地坐回仟鸟身边,小心翼翼地没有惊动他。
他伸出手,指尖极轻极轻地触碰了一下仟鸟的衣袖边缘,然后飞快收回。
嘴唇无声地开合,只有口型,没有声音:
“抱歉啊……”
“对不起……”
熟睡中的仟鸟,呼吸依旧平缓悠长。
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
为什么在某个平常的午后醒来后,身旁那个总对他笑、给他讲故事的少年,目光里会突然多了一层他看不懂的冰。
也不会明白,为什么魏澜江会突然跟他说一个关于“离开”的约定,约定的内容却模糊得像深秋的雾气。
有些决定,从一开始,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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