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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他一直……都是我的骄傲。”
怀素转向金三钱,神色温和,带着真诚的感激:“三钱道长。此前在青梧山上,多谢你的多方照拂。我如今追随禺疆神尊,此间事了,不若……一同上路吧?”
金三钱看着眼前气质已截然不同的怀素,脑海中闪过的,却是青梧山论道第一日,他拦住这个戴着兜帽的神秘同屋,半真半假地说青梧山此番是在找一个“余孽”。
当时只觉是试探,如今想来,怀素既是青云门的“余孽”,而他金三钱,又何尝不是滟澜山唯一的“漏网之鱼”?
听闻邀约,他缓缓摇头,目光平静中带着勘破世事的淡然,拒绝了:
“贫道此间尘缘已了,心无挂碍,无意再与人同行了。”他顿了顿,望向远方云霭,“就此别过吧!若他日缘分未尽,天地广阔,未必没有重逢之时。”
怀素眼中虽有不舍,但深知强求无益,便郑重拱手:
“既如此,那……万望道长日后,多多珍重。”
金三钱向着怀素、禺疆、褚珩几人团团一揖,郑重地拱了拱手。目光最后掠过地上萧凛的尸身,眼中情绪复杂难辨,终是毅然扭头,转身大步而去,再不回头。
山风拂过他破损的道袍,身影寥落却坚定,唯有那豁达中带着沧桑的吟诵声,随风传来,渐行渐远:
“百年身世似飘蓬,
恩怨如潮一朝空。
踏破青山非吾土,
且揽清风送孤鸿。”
*****
青梧山脚下,那处简朴的农庄里。
正在灶台边忙碌的老妇人,心口毫无征兆地猛然一缩,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掠过心头,让她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茫然地望向青梧山的方向。
那位青梧山上经常来看她的“穆老”,昨日才刚来过。
他没怎么说话,只是像往常一样,默默地帮她将漏雨的屋顶仔细补好,将破损漏风的窗户纸重新糊得严严实实。
他将屋里所有的陈设都细细检查了一遍,然后耐心地、极其专注地,将那张有些摇晃的桌子、那条腿脚不平的凳子,一一修理得稳固牢靠。
他做得很慢,非常慢。那缓慢而认真的姿态,不像是在进行简单的修补,倒更像是……想要将余生所有的时光,都一点点地、仔细地镌刻进这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她也不多问,只是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在他需要时,递上一把斧头,递上几枚钉子。
当他正认真地蹲下身,全神贯注地为桌子找着平衡时,没有看见,站在他身后的老妇人,正凝视着他那已然佝偻、却无比熟悉的背影,浑浊的双眼早已盈满了泪水,那目光里,是洞悉一切后,深沉如海、无声无息的慈爱。
老人终于将这农庄里里外外都检查、修缮了一遍,仿佛要将这院子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深深烙印在脑海里。在确认一切都妥帖无误后,他才对她轻声说道:
“以后……我可能来得少一些了。”
她平静地点点头:“嗯。”
老人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带着千斤重量:
“可能……再也不来了。”
她的身影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依旧只是:
“嗯。”
老人看着她,嘴唇翕动,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他缓缓转身,向屋外走去。
就在他的脚即将迈出门槛的那一刻,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却又异常清晰:
“我的书儿……一直是个很好、很好、很孝顺的孩子。”
她望着那即将消失在门外的背影,用尽全身力气说道:
“你若是见到他了……请帮我转告他……”
“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一直……都是我的骄傲。”
门口的老人,身躯猛地剧烈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击中!
他想要回头,渴望在这一刻看清母亲的脸,但那巨大的愧疚与即将永诀的悲痛,如同铁索般捆住了他的脖颈。
他最终,也没有回头。
只是将那佝偻的背,挺直了一瞬,又更深地弯了下去,然后,一步一步,沉重地、决绝地……
消失在了门外渐浓的暮色里。
*****
她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
从他第一次踏进这个家门,尽管他容颜苍老,华发丛生,身形佝偻得比她自己还要厉害二十岁,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她的书儿。
那是她含辛茹苦、爱护了一辈子,并且无论世事如何变迁,都一辈子为他骄傲的书儿。
可是她的书儿,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一个如此苍老、满身风霜的老人。
她的书儿,用那样客气又疏离的语气对她说:“我是青梧山上一樵夫,姓穆。受贵公子恩惠,公子外出游猎,托我照顾您。”
她听到这话,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却没有问为什么,更没有拆穿。她想,她的书儿定是觉得自己如今模样太过丑陋,老得不成样子,不好意思认她。
可他真的想多了啊。
天底下,哪有母亲会嫌弃自己的孩儿呢?
无论自己的孩子变成了什么模样,是年轻俊朗,还是垂垂老矣,是意气风发,还是落魄潦倒,母亲总归是爱他的。
她只是压下喉间的哽咽,对着伪装成“穆老”的书儿,像对一位真正的故友那般,温和地说道:
“我的书儿……一直是我的骄傲。”
“穆老,可常来坐坐。”
她看见,那老人的身子猛地一颤,迅速低下头,眼眶却无法控制地泛起了红色。
她不再看他,借着转身去为他沏茶的功夫,滚烫的泪珠,终于大颗大颗地,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滴入陈旧却洁净的茶具里。
*****
此时,东方既白,晨露未散,那老妇人猛地捂住了心口,一股撕心裂肺般的剧痛毫无征兆地袭来,瞬间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没有惊慌,只是异常平静地、漠然地想着:
“我的书儿……应当是不在了。”
“他……应当是……解脱了。”
“那么……我也该走了。”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挪到那张晏书曾无数次用学来的本事,为她细心治疗腿疾的旧软榻上,如同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般,慢慢地靠坐下去。
然后,她缓缓地、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一滴清澈的泪珠,顺着她布满皱纹的眼角,悄然滑落。
那滴泪,仿佛凝聚了一位母亲一生的爱与痛,无声地为她那罪孽深重、却也是她此生唯一骄傲的孩子,向青云山与滟澜山的五万亡魂,求一道最后的……恩典与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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