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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5-2
袖口洗得发白,会仙楼的墨渍还凝在上面,像一团化不开的夜。钟古生垂眼推门,指尖冻得有些发僵。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烛火透过窗纸,晕开一团暖黄。
方润宜清朗悦耳的声音比光线更快地抵达,穿透薄薄的门板,每个字都跳跃着不容置疑的热忱与力量,正说到激昂处。
“……故此句绝非孤证!若只死抠注疏,无异于买椟还珠,岂不彻底悖离了圣贤本意?”
钟古生浓密的睫毛低垂,在鼻梁旁投下浅淡的阴影,恰到好处地掩去了所有神情。他无声地推开门。
吱呀——
暖融的空气混着旧书卷和蜡油的气味扑面而来。方润宜背对着门,身姿挺拔如青松,正与一位书生对坐于灯下。那书生是近来常登门的论道客,家里排行老七。他闻声抬起头,跳动的烛光在他温文的脸上流转,与钟古生见过后,继续好方润宜说道:
“方兄高见,此残卷疑难都能剖析明白,于寒门学子而言,今科或可多添几分登科的指望。实是功德一件。”
方润宜显然极赞同此话,眉眼间意气风发,光华灼灼,几乎要压过案头的烛火。他并未回头,只将手朝门口的方向一扬,语气是熟稔的急促与兴奋:“古生?回来得正好!快来看。”
书生也起身告辞,他朝着方润宜微微一揖:“在下获益匪浅,便不多叨扰了。他日若有机缘,再与方兄细说分明。”
方润宜只好好生相送,门已合拢。他张了张口,最终只是蹙着眉,视线重新落回钟古生身上,那双总是过于明亮、过于正直的眼睛,瞬间定格在钟古生那只试图藏匿的、湿漉漉的袖摆上。
“又摔了?”他几步跨回来,语气不容闪躲,“快来这边烤烤火!手冰成这样子。”
那片深色的水痕在青布袖上显得格外刺眼。钟古生却默默从身后提出一个小小油纸包,打开来,是几块晶莹的红糖蜜果。
方润宜眼前一亮,毫不客气地拈起一块就送入口中,甜得眯起了眼:“美得很美得很,前有七小友与我论道,后有古生与我蜜果!”
甜蜜堵不住他的唠叨。小钟已拿了搁在案上的笔,低头在纸页上飞快写道:“考前我不去抄书了。今日路上不慎滑倒,幸得一位过路公子搀扶。他与你一般心善,若非你肯收留,我恐怕早已——”
“诶好了好了好了。”方润宜一看开头就知又是那些谢言谢语,于是干脆捣乱不让他写,“可怜巴巴的,你我同为赶考书生,我租下这屋子,空着也是空着,人生在世难得投缘,两个人正好作伴,还能说说话......对不起。诶呀!更何况你不是常弄这些好吃的回来?我几时同你客气过?”
小钟听着,眼里温软的笑意里渗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涩然,又提笔欲写:“方才扰了你们,我——”
“欸,别多想,正好也聊得差不多了。”方润宜浑不在意地摆手,眼睛又亮起来,“我们还商量着要抽空办个学会邀些同窗一同切磋,就定元宵,要不人都不出来。来我先给你说便题目,你先说说你的看法,我再给你叭叭我俩的看法——”
小钟唇角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苦笑,方润宜那边却已不管不顾地开了闸,清亮的声音裹挟着蓬勃的兴致,如同骤雨敲打荷叶,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根本没有他插笔的空隙。
他望着方润宜的侧脸,容貌绮丽而又神采飞扬,热烈笃定,滔滔不绝。无奈,他只得悄悄将那张写了一半的纸挪到一旁,认命地铺开新的稿纸,研墨,提笔。
尖毫触及纸面的一刹,那原本沉静温和的气韵陡然收束,一行行清隽工整的小楷便以惊人的速度从笔尖倾泻而出,竟带起些许急促的风声。
夜渐深,寒气从门窗的缝隙里丝丝缕缕渗进来。方润宜拨弄着盆中烧得正红的炭火,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满足:“真好,诶你说怎么会有炭火这种东西?能驱寒取暖,衣物湿了能烤干,竟还能弄出这般美味的吃食。”他说着,目光便落到炉边煨着的红薯和几只干馍上,欣喜的笑容在烛火光晕里绽开,带着孩子气的得意,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妙处。
待到就寝,方润宜便开始赞美炭火:“真好,能驱寒,烤衣服,还能烤东西吃。”他说到兴处看到炉子边的红薯、干馍一类的,露出欣喜的笑容。
另一侧,钟古生已在靠墙的那张窄榻上躺下,二人一帘之隔,他只有一个薄被,方润宜就把自己不穿的衣装布兜里放他被子上面。
炭火盆被方润宜用火钳夹着,连同那根确保通风的竹筒,一起往古生榻边挪近了些。热意顿时烘烤过来。
炭火炉连通通风的竹筒被推往骨生那里,骨生自然是不情愿的,却有口难言。帘子那边传来方润宜的嬉笑道:“我的床早就用填了红炭的熨斗烫过了,火炉放咱俩中间,明早谁要是冻醒了就先起来读书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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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蛮踏入廊外,本想寻一处僻静的地方,谁知刚推门而入,便见两道身影匆忙隐在屏风之后。
“……哪对偷鸡摸狗的?”她面色微嗔,语气里透着几分不耐。却见屏风后转出一人——
“玄风姐,是我……”
竟是蝶娘。另一人在屏风后不肯出来,司蛮一想就知道怎么回事。这时外头却传来人声,司蛮只好让她把人藏好。
司蛮迎向门口,只见一个身着大红嫁衣的纤弱身影立在门外,如清水芙蓉般纯净。正是粉角儿——如今该唤她司幼了。她眼眶微红,一见司蛮,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裙摆如血莲般绽开。
“玄凤姐!”
司蛮眉头微蹙,伸手去扶:“试衣服呢?过几天就是你大喜的日子,不去准备着倒跑来找我。外头可都在找你呢。”语气虽轻,却掩不住一丝责备。
司幼仰起脸,泪珠滚落:“听说玄风姐身子不适,妹妹知道若再不来探望,恐怕就没有下一次了……”
指尖拭过她眼角的泪,司蛮叹息:“傻丫头,穿着这身喜服,怎能随意下跪?姐姐受不起。”她指尖抚过嫁衣上金线绣的牡丹,低声道:“这大红衣裳真美……我此生只见过两次,第一次是也像你这么大时,再有就是你的了。”
眼前人儿身姿如柳,虽瘦削却不显病态,反有种弱不胜衣的风流态度。司蛮凝视她片刻,忽而问道:“无论他是否中举,他都答应迎你进门,是吗?”
“是,他还许我匹嫡之礼!”司幼眸中光彩熠熠,“他说……要我做他的正室夫人。”
“好,真好看。”司蛮眼神温软,疲惫中透出几分慈爱。此刻的她,全然不似往日那个叽叽喳喳的小舞女,倒像位看尽风尘的长姐。
粉角儿忽然压低声音:“今晚挂衣,他虽赎了我,却未碰我……和那晚一样。”
“我知道妹妹干净,挂衣需另付双倍银子。”司蛮指尖一顿,“他这是……要留到迎你过门那日?”
她话音未落,跟来的黄娘已冷笑插话:“少来显摆!那晚凤娘姐反倒成了给你跳舞的。”
司幼脸色霎时惨白:“姐姐!您知道的,我从未沾酒!那晚我本是要来唱曲的!我学花戏、扮小旦,不都是为了——”
“都是为了能出去。”司蛮揉了揉太阳穴,截住她的话头,“罢了,能从良便好。”
“那晚?”黄娘尖声讥讽,“你还有脸提?偏就误喝了玄风姐的酒,偏就倒在了白老身上?”
“你污蔑我!”司幼急得泪如雨下,“清吟小班卖艺不卖身!我若不干净……怎配得上‘司幼’之名?”
“谁信?”黄娘嗤笑,“金针绣刺,花裹娈铃——脏了凤娘的床!”
“啪!”
一记耳光骤然响起。老鸨匆忙时赶来,厉声呵斥:“作死的丫头!白老就在后头,你也敢胡吣?”她慌忙朝司幼那里赔笑,又压低嗓子警告:“这荣华富贵……你不要了?”
红绸披身的新郎官已从身后踱步而出,枯槁身形被喜服衬得愈发嶙峋。白老扫过屋内众人,只司幼跪在地上,面前正是无措的司蛮。
“官人......”司蛮原想笑盈盈迎上去,只见白老忽然一把拉起司幼。
“翩翩,何必跪她?”他冷声道,“你是司幼,她是司蛮,何来高低?当年我为她铺堂时,她转头便攀了高枝。可你不同——”枯瘦的手指抚过司幼发间金冠,“你从不唱那些淫词艳曲,你唱的是忠君报国,金针作剑,画舫为刀,誓要让那海鬼血染红花……这等气节,岂是她们能懂的?”
司幼忙颤声道:“老爷,我本以为自己此生不过……直到遇见您。”她攥住白老衣袖,“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您赐我‘景翩翩’之名,我便愿以四分性命,求这段佳话流传千年……”
白老动容,转而怒视司蛮:“景先生一身傲骨,却先遭自家姐妹作践!”
“......不是的!”司幼扑进他怀中啜泣。
司蛮忽然轻笑一声。
“白先生,你我合约已尽,恩义两清,互不牵挂。来这的都是些什么人?揣的都是些什么心?您比我更明白。清吟小班收的孩子,大多原自花街的弃养,纵是您这般情深义重的人——"司蛮忽地轻笑一声,"也容我多嘴一句,莫要辜负了我这小妹妹。"
说罢,她缓步上前,裙裾如静水无波,却在司幼惊惶的注视下,一字一句道:"有些话,她们不敢说,我来说。"
"今日我原歇着的,却仍梳妆见客,特地唤司幼来——"她眼风扫过白老枯瘦的面容,"她年纪小,心思纯,又得了好姻缘,我们做姐姐的不得多瞧两眼,沾沾喜气?”
老鸨立刻帮腔:“是啊白老爷!您要不信,随我下去花案簿子随您查……”
“你你你......!你到说起我来了,呸!以色侍人的小贱人!”
司蛮淬回,道:“看人下菜碟的才是真下贱!”
白老枯瘦的手猛地扬起,却被司幼死死抱住:“老爷!”
老鸨与黄娘趁机搀住他另一边:"您诶呦老爷莫动气!您这是醉啦!回头我亲自教训她,满屋宾客还等着您呢..."
临别时,司幼死死攥住司蛮的手,泪落如珠。
“前些年南边出了位镇海将军,你素日里读的戏文多,心里便养出些不一样的东西,竟比那些听书看戏的俗人多了几分真心。"司蛮轻轻掰开她的手指,“从今往后,就是良家夫人了。”
她最后为司幼正了正金冠,低声道:“有人来接你了,走吧。”
会仙楼的"司"字辈,向来是顶尖的人物。如今楼里只得两位——一位是人尽可亲的司蛮,一位是深居简出的司宁。前者擅舞,后者精琴。而"司幼"又与别不同,乃是花榜夺魁者方能冠上的名号,年年更迭,因而司幼永远如初绽之花,不染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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