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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好女人上天堂
第二日这场是过渡戏。宁建设临时有事,宁国庆差宁小军背着母亲去开药。
梁写林换好衣服化好妆,把聂溿背在背上。刚开始还没大碍,可山路爬久了,两腿就止不住发软,抖得厉害。
“是不是我有些胖…”聂溿问。
“没有没有,我的问题,昨晚没睡好,虚的…”梁写林心里也跟着发虚。
去卫生所是李霞每月唯一一次外出的机会。往常她只当是渡劫,恨不得一眨眼功夫这一日便过去。
但这一次,她趴在宁小军背上,一路反反复复念叨:“你慢点,慢一点…”
宁小军只以为是怕他山路走不稳,要摔跤。很久的以后,他才发觉母亲是想延长只属于两人的自由时光…
“有些太慢了。”季柏峥看看时间,已经过去十几个小时,如果换成飞机早该到目的地。
因为林枕云坚持,他们选了最慢的绿皮车。车里没有空调,闷得心里燥。季柏峥只好打开车窗,趁着过隧道,吹吹凉风。
“是开得慢,就是要它慢一点。”林枕云不在意他的抱怨,笑着闲闲摇起扇子。
她很久没有这么闲下来,去感受向往的精神上的松弛。她多么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更没有人讨论的陌生地方。
在那里,她可以不是谁的女儿,不是谁的妻子,也不是一个母亲。她多想不顾一切,却又矛盾的自我约束着,双腿灌满了世俗的铅,沉重得迈不开步子。
火车穿过隧道,迎面满是黄灿灿的向日葵,车厢闯入一片从未有过的光亮之地,母子二人被光刺得睁不开眼。
林枕云停下动作,看向窗外:“如果我在那边住下,会怎么样…”
季柏峥一愣,母亲曾提起过,她对那里的风土人情很感兴趣,他猜想林枕云只是想散散心。
于是笑道:“等手头忙完,我来安排。”
然而林枕云是在求助,是一种隐隐的,不愿表明,又忍不住想要试探的本能。是被压抑的天性,是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如果当时有人感应到,有人能够感应到分毫,她也许就不会是那样的结局…
梁写林呼吸渐促,内脏痉挛抽搐,像被剜下一块肉。这时的宁小军没有接收到讯号,他懊悔、恼怒,往后很多年都过不去这个坎。
那季柏峥呢?会因为没有收到讯号而悔恨至今吗?
“妈,再等等,等我忙完了,我就带你出去……”梁写林脚下一个趔趄,摔跪在地上。
“你今天怎么搞的?”孔奔举着喇叭把大腿拍得啪啪响。
周围特别安静,片场没一个说话的。
梁写林恍惚中把聂溿扶起。他今天总跑神,已经重拍好几回,刚刚更是连台词都说错。
“来,你过来。”
孔奔朝他招手,支开旁人,皮笑肉不笑地问:“昨晚干嘛了?”
梁写林面无表情看他一眼。
孔奔嗤一声:“你当我不知道那小子来了?”
没等梁写林反应,他又说:“你们关上门怎么搞我不管,到片场就得一门心思扎在拍摄上,不然我拼了老命也要把他轰走!”
孔奔一顿骂,又扣扣鼻头:“早上起晚了吧,这个,拿着。”
迎面甩来一物,梁写林下意识接住——两个茶叶蛋,一块肉干。他道过谢,拎着袋子,蹲在树后土坡上。
苗喜拿着一瓶水,跑过来:“赶紧喝两口,你这么吃也不嫌噎得慌。”
梁写林嘴里满满当当,拧着眉头硬塞。
“那个…”苗喜压低声音,“季总说,没人能预料以后的事情,况且主角又年轻,哪能想到那么多。他是懊悔,但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听到这里,梁写林猛地抬头,猫一样瞪圆眼。
苗喜顺着他视线左右看,没几下反应过来:“人没来,就早上和我说的,说要是拍摄不顺,把这话告诉你就行,你能明白。”
“还说什么了?”顷身轻问。
苗喜脸一红:“他说他知道你,你也知道他。”
季柏峥确实有悔恨,不然也不会再艰难,也坚持要拍摄《盲舞》,而梁写林现在能做的,无非就是把戏演好。
他埋着头,一口水就一口冷肉,全都吃干净,随后冲孔奔示意:“可以了。”
因着宁家兄弟答应退婚,宁小军一时半会儿不想招惹他们。
白天采茶晒茶,生火做饭。晚上劈过柴,等人都睡下,才悄悄去茶园里跳舞,跳得没了力气,就躲在园子里发呆。
日子平静又麻木,直到宁建设得知李霞偷偷藏着避孕药…
宁建设恶冲冲踢开大门,宁国庆被撞得一趔趄。
“弄啥!”
宁建设不理他,在院子里寻到根木棍,拎着就往李霞屋里去。
“欸!”宁国庆扑上去,一把夺下攥在手里,“做啥!”
宁建设啐一口,指着屋门粗喘:“这该死的东西!藏了不生娃的药!”
宁国庆像被当头砸下一闷棍,头脑发懵:“…你咋知道。”
“我咋知道!隔壁给媳妇买药,不让她生,说养不起,我一瞅,一个样的盒子!”
难怪他这么多年埋种子,一个鸡扒收成也没得,还当是自己有毛病。之前李霞流过一次娃,现在想来定不是巧合。那娃剖出来的时候,眼见着都成型了!
宁建设越想越是怒火中烧,他后背绷着,上前去抢棍子。
“给我!”
宁国庆阴下脸:“这事,你听我的。”
过了两日,宁国庆带着宁小军去市场,说要在县里多住几天。院里只留下宁建设和李霞。偷偷换过药,宁建设肆无忌惮,势必要得一个自己的种…
刘文兮披一件外套坐在门槛上,嘴里叼着烟,孔奔歪着脑袋招呼他,俩老头躲近屋里好半晌不出来。
“密谋什么呢?”苗喜和金虎排一排蹲在墙外,伸长脖子观望。
聂溿不以为然地笑笑,语气却出卖了她:“老男人们在做心里建设吧。”
按照孔奔原先的计划,这场可是属于聂溿的“重头戏”。可经过上次,他想得就多了。
“老刘啊,这次得换个拍法…你别收着,得把那股扭曲,暴力丑陋,就是那股恶劲儿,统统掏出来。”孔奔嗓子眼里吭吭几声。
“行,我没问题,”刘文兮笑一声,把烟屁股按在一堆烟头的小山里,“不是我矫情,但咱俩说好了,你可要清个场。有人在,我还真怕放不开…”
梁写林这两日没去片场,难得没戏份,刚好能做做调整。休息时间比原定的多出一倍,看来更换拍摄视角,对于他们来说也困难、陌生,难以应对。
而接下来的剧情,对于梁写林也是极大的挑战。
天上下着雨,山路湿滑难行,宁国庆提议找地方躲躲。宁小军出门太久,身上疲惫得很,但他心里惦记李霞雨天腿疼,不肯歇息。
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感,宁小军仰头看向灰蒙蒙的天,或许是这连日阴雨令人压抑。
才到村口,几人冒雨迎上。
“是国庆和小军吗?快回去看看吧!家里出事了!”
宁小军扔下背包,不顾宁国庆在身后呼喊,一路狂奔。
他拨开人群冲进门,就见李霞歪倒在地昏迷不醒,宁建设下腹插一根磨尖的木筷,汩汩流血,染红了半边身子。
众人急急把两人拉去医院,宁建设才捡回一条命,但也已然是个废人。
救下宁建设已然花光所有积蓄。至于李霞,她灌下了百草枯,宁国庆不顾宁小军苦苦哀求,只把她送回去。
等死。
李霞浑身剧痛,却平静地躺在木床上。她抓着宁小军的手:“和我说说话吧…”
宁小军跪在床边的砖地上,像惊吓过度缩成一团的雏鸟。他抱着她的胳膊呜呜咽咽,眼泪糊了满脸。
“说什么呢?”她望着窗户自言自语。
“我活着本就没什么意思,总不能把你也禁锢在这儿。这么多年…我在这巴掌大的小窗里看到过无数的星星,但它们没有一次像今天这么亮过。”
宁小军向窗外望去,哪有什么星星,大概只是李霞弥留之际的臆想。想到此处,更是想放声恸哭,又不得不暗自压抑。
“我就是个普通人,胆小惜命。曾经也尽力想要跑,就换来这么个结果…”她指甲狠狠扣进残疾的双腿。
宁小军陷在混乱里,没有听出话中的异常。
“你知道吧,你小时候我很不喜欢你,他们都应该和你说过。”
其实宁小军已经不大记得了,但还是应了一声,把眼泪抹在她衣摆。
“我不爱抱你,也不主动给你喂奶,有时候就这么看你饿着,你饿得直哭,哭声都没力气了,我还是只看着,甚至…甚至想过要把你掐死。”
“…妈?”宁小军哽住,慌乱地抬头瞧她,却因为眼眶罩着泪,总也看不清。
“可你那么小,肉乎乎一团,眼睛水汪汪的总是在寻我…我下不去手,是我懦弱。”
李霞胸腔里透出粗喘,口边又开始冒出浮沫,仍强忍着继续说下去。
“你总想和我亲近,我都知道,刚开始避着你,再往后,我发现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带着我的血,你不能和他们一样…”李霞冷笑着不住地咳嗽,宁小军起身要去倒水,却被她拉住,“我…我不能让你和他们一样…”
“可是为什么?妈…为什么一定要喝药,等我回来,我可以背你走,哪怕我们要饭…我有手有脚去外面打工…”
李霞艰难地抹去他脸颊的泪痕。
“这辈子缘分尽了,下辈子我们做正正经经的母子,到时候我来给你起名字,你可愿意?”
“愿意!”宁小军抱紧她的手,哽咽着不住呼喊,“妈…妈…你别抛下我…”
他天真的想用呼喊留住她,他声音嘶哑,泪水几乎要流干了。
“好,那就叫小翩,这可是我很久之前就想好的。”她笑着去摸他的发顶,突然皱眉猛咳,佝偻起身子,吐出一滩黑红腥臭的死血。
宁小军攥着布,疯狂地擦拭那团红色的预示,嘴唇哆嗦脸色煞白,嗫嚅道:“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
“孩子,你要记得我的名字…以后的路你要好好走,走正路。我们不要做彼此的负累,好好活下去。”
她趴在床沿,微弱地喘气。宁小军攥着手指,不愿撒开。她用尽最后力气掰开宁小军僵直的手指,用血在摊开的手心里颤抖地写下——宋伊方。
母亲草草下葬,宁小军只剪下一小撮头发随身带着。村里人都道她不洁,反倒让她入土为安不被打搅。
再也没有什么阻挡,宁小军背着行李,搭车离开了这大山。
前期进度赶得快,多出半天临时休整。收了工,大家很少会聊剧情,今天却不由自主围在一处。
“我忍不了一点!跑不出去大家一起死,再不济也得耍点阴招,反正谁也别想好!”
“话是这么说,谁不想活啊。她不也试过,要不是腿坏了,肯定还跑。”
“你们没看过新闻么,很多都是一次次跑一次次给抓回来,那都是一整个村帮着抓,没一个无辜的。”
“她…会不会在顾虑宁小军…”
这话一出,几个姑娘沉默了。
“没人教过她们鱼死网破,明明自己那么苦,还净想着别人…”
“最后是觉得一点希望也没有,才喝药的吧,今天看他们在那儿演,哎我贼难受。”
“插筷子把死男人干废了那点,看着痛快!”
她们还在认真探讨怎么逃跑,如何反杀,直到她们愤愤不平说得累了,梁写林才悄悄走开。
夏日屋檐上繁茂的青草,如今也尽数枯黄断折。他也像是没有根的野草,突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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