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鱼

　　“是呀，”爷爷点点头，语气里带着熟悉的、让林虞心头隐隐不安的期待，“就是我之前跟阿虞提过的……”
　　“林爷爷。”
　　一道声音从林虞身后传来，清亮里带着一丝刻意放缓的柔。林虞脊背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这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仅仅一个相似的音色，就足以搅乱她刚刚平复的心绪。
　　“哎哟，来了！”爷爷顿时笑开了花，绕过林虞和胡月，热情地迎上前，“你就是顾老太婆的宝贝外孙女吧？”
　　胡月下意识地转头看去，随即猛地瞪大眼睛，一把抓住正要抬步向前的林虞的手臂，嘴唇微张，却惊得发不出声音。
　　“怎么了？”林虞被她扯住，不解地侧过脸，目光随之向后瞥去。
　　只一眼，她便定在了原地。
　　不远处站着的人，半长发松散披着，额前落下几缕细碎的刘海。白色中袖衬衫配着笔挺的黑色西装裤，脚下是一双简约的平底鞋。她似乎比记忆中高了些许，整个人显得清瘦而挺拔。午后的光晕淡淡笼着她，脸上那些曾经触目惊心的痕迹，如今已寻不到踪影。
　　时光仿佛在瞬间倒流、破碎，又重组。所有的画面、声音、未能说出口的话，如同潮水般轰然撞进林虞的脑海，让她动弹不得。
　　林家爷爷拉着顾一站定在林虞面前，见孙女怔怔出神，忙笑着提醒：“阿虞，发什么呆呢？快打招呼呀。”
　　林虞猛地回过神，耳根微热，匆忙整理表情。
　　“林老师好，”顾一适时开口，朝她伸出手，“我是接下来这段时间要麻烦您的学生，顾一。”
　　他的声音清朗平稳，像是早已演练过无数遍的社交辞令。
　　“你好，我是林虞。”她伸手与他短暂交握。他的掌心干燥温暖，却一触即离，礼貌而分明地划清了初次见面的界限。
　　顾一转向林家爷爷，语气转为沉稳：“林爷爷，关于上次谈的并购案，外婆已经全权交给我跟进。您放心，我会充分考虑双方利益，寻求最优方案。”
　　“好好好，”林爷爷连连点头，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这些不急，你一路辛苦。走，先吃饭，我们边吃边聊。”
　　餐桌上的氛围微妙地凝固着。
　　顾一与林家爷爷从容地谈论着古董与字画，言谈间显出家学与见识。林虞却有些出神，目光不时落在顾一脸上，像是试图从那张从容的容颜里辨认出什么。胡月的视线则在两人之间悄悄来回，终于忍不住倾身靠近林虞，用气声在她耳边说：
　　“鱼鱼，我知道你现在有点懵，但......能不能等吃完饭再琢磨？别一直盯着人家看了。”
　　林虞一怔，回过神：“啊？我有吗？”
　　“阿虞。”林家爷爷这时笑呵呵地开口。
　　“爷爷。”林虞应声。
　　“小顾是顾氏集团的继承人，她外婆是我老同学，我们认识很多年了。你们年纪相仿，正好可以交个朋友。”
　　说着，他又转向顾一，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慈爱：
　　“小顾，这就是我唯一的孙女，和她那些哥哥不一样，是我从小宠到大的。之前我和你外婆提过你们的事，今天你们既然见着了，你觉得怎么样？”
　　林虞倏地抬起眼：“爷爷，您说什么呢......”
　　“林老师很好。”顾一的声音平稳地响起，几乎同时截住了林虞未尽的语尾。
　　林虞瞳孔微震，不可置信地望向顾一。
　　顾一起身，略高的身影在她面前落下一道淡淡的影。她微微低头，注视林虞：
　　“林老师似乎......有些排斥我？”
　　“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林虞下意识反驳，随即意识到自己语气太急，又缓下声坐了回去。她看向爷爷，带着些许埋怨：
　　“为什么突然安排这些？不是说好让我自己考虑，再和您说吗？”
　　爷爷笑呵呵地摆手：
　　“哪儿是我安排？是你自己碰上的。我本来只想请小顾吃个饭就送她回学校，谁知道她就是你今天要去接的人。”他顿了顿，看向顾一，“对了小顾，你外婆之前不是说......”
　　“林爷爷，”顾一从容落座，声音清晰却不突兀，
　　“我觉得林小姐很好，外婆也很喜欢她。所以，我愿意接触看看。”
　　“好，好！”林家爷爷笑得开怀，连连点头，“都是好孩子。”
　　晚饭后，爷爷执意让林虞带着顾一回学校附近的住处，又留下胡月陪他下棋，尽管胡月根本不会下棋。
　　回到住处，林虞指了指一楼的次卧：“你睡这间。里面的东西别乱动，明天我送你去学校办手续。”
　　“好的，谢谢林老师。”
　　“不用叫我老师，”林虞打断她，林虞已经对顾一喊她林老师这件事情有些应激了，语气有些生硬，“我只是暂时负责接待你。”
　　顾一顿了顿：“那……林小姐。”
　　林虞没有回应，转身径直上了楼。关门声轻轻响起，在安静的楼道里落下一点回音。今天发生的一切，让林虞慌乱的只记得顾一那种清冷疏离的脸，她需要冷静冷静。
　　顾一站在门前，目送林虞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听到楼上的关门声轻轻落下，她才推开一楼次卧的门。
　　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扑面而来，像一阵无声的风，却在她试图捕捉时，悄然而散。大脑里没有找到任何与这里相关的记忆碎片，就像不久前在车旁看到林虞的第一眼——同样陌生的熟悉，同样空白的牵引。
　　她有些恍惚地在床边坐下，目光缓缓掠过房内的一切。
　　陈设简洁，却透出一种被精心维持的“原状”。桌面光洁，不见一丝尘埃，只有墙上那幅色彩略略泛黄的画作，才悄悄透露出时光流淌过的痕迹。画笔散落在桌角，颜料管的盖子甚至都没有拧紧，仿佛房间的主人只是暂时离开，随时都会推门进来，继续未完的画作。
　　顾一静静地坐着。这份过于鲜活的“停滞感”，让她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一个被小心封存的梦里。
　　站在二楼阳台抽烟的林虞接到了好不容易陪林爷爷下完棋的胡月的电话：
　　“歪，鱼鱼宝贝，你就这么抛下我走了，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呢！你怎么能重色轻友都这个程度啊！”
　　“是爷爷要留你，眼色都快闪成万花筒了，我也不好在说什么了。”
　　“好吧，不过，你们俩今天晚上，怎么样，有没有好好聊聊啊”胡月用贱兮兮的语气试探探寻到第一手八卦，然后去林爷爷那边邀功。
　　“没。”林虞摁灭了香烟，端起酒杯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你又在喝酒了？”
　　“嗯。”
　　“你和她，不想聊聊吗？”
　　“想，唉”林虞叹了一口很长的气
　　“可是，她的眼神告诉我，她从来都不认识我，她是顾一，没错，但是不是曾经那个爱我的顾一。”
　　“唉，你们俩这爱恨情仇啊，比那狗血电视机都复杂，她好不容易回来，你又退缩了，如果真按照你说的那样，她认识你了，那你总不能让一个什么都不记得人，主动和你说些什么吧。而且，林爷爷说她是顾氏唯一的继承人，是一年前帮你处理那件事情的顾氏吗？”
　　混乱了一天，完全没有理清头绪，此刻被胡月这么一问，林虞也愣住了。
　　“我不知道。”话音还没有落下，就是紧跟着的叹息声。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你也别再喝酒了，别再喝多了，到时候胃疼。”
　　“嗯，知道了，你早点休息哦，明天我安排人送你回沪城，不好意思，这次不能好好陪你了。”
　　“哎呀，咱俩说这些干嘛啊，你回头来沪城录节目的时候请我吃饭好了。”
　　“嗯，一言为定。”
　　结束通话后，林虞重新点了一支烟。她走回桌边，拿起还剩一半的威士忌酒瓶，往杯里浅浅斟了一层。灯光落在浅橙色的酒液上，漾出细碎的光。杯底偶尔浮起一粒气泡，慢悠悠升到表面，像一声无声的叹息。
　　她盘腿陷进椅子，手臂环着膝盖，眼睛定定地望着酒杯。烟夹在指间，许久没动，直到火星暗下去，留下一截苍白的灰。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像忽然醒过来，吸了吸鼻子，端起杯子把酒一口喝尽。喉咙里烧过一道暖而涩的痕。再想去倒，才发现酒瓶已经空了。
　　她赤脚踩过微凉的地板，走到一楼酒柜前，视线掠过一排瓶子，随手拎出一支。拔掉木塞时，她听见很轻的“噗”一声。
　　酒精让身体变得迟钝，意识浮浮沉沉。她凭着习惯推开次卧的门——直到门缝透出光，她才隐约记起，里面似乎还睡着一个人。看着安静躺在床上，乖巧到不像话的顾一，林虞拎起酒瓶喝了一口后，呢喃一句：
　　“顾一，我等了整整你六年，你说消失就消失，说回来就回来，把我林虞当什么了？”
　　顾一睡觉前会服用安神的药物，所以对此刻站在她床头的人丝毫不知，只是在梦中闻到丝丝酒味，仍不住皱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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