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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白
酉时初,天际灰云叠嶂,须臾间,雨丝如絮,淅淅沥沥漫落,整座城池浸在朦胧水雾中,晕开几分秋凉。
秋霖向来缠磨无凭,此番更是来得猝不及防。长街两侧小贩慌作一团,收摊的吆喝、器物碰撞的脆响、雨打篷布的簌簌声交织,扰了暮色清宁。安许宁立在抱月楼门前,指尖攥着刚结算的几枚铜板,微湿的凉意透过衣料渗来。她望着门外密织的雨幕,细眉轻蹙,眸底凝着几分无措。
谢将军之事,如同一枚浸了寒的巨石,沉甸甸压在安许宁心头,闷得她透不过气。或弹琴,或待人接物,那点素来温和的耐心也消磨殆尽,眉间总凝着化不开的郁色,稍不如意便会不自觉蹙起眉峰,连自己都未察觉那份难以言说的烦躁与倦怠。
楼檐下,莺歌、芷兮早已等候,马夫在一旁踱来踱去,频频抬眼望天,低声嘀咕:“偏在此刻落雨,前路怕要湿滑难行。”
“许姑娘。”莺歌见她出来,连忙上前见礼。
安许宁抬眸望去,雨势愈紧,她心中烦闷亦愈紧。雨丝斜织如帘,竟无半分停歇之意。她心念微动:马车虽有车盖油纸遮蔽,能挡些许风雨,可驾车的小厮终究要淋雨受寒。今日原也无事,倒不如待雨歇再归。
思忖间,回眸一瞥,雨雾氤氲中,一道玄色身影骤然闯入视线。
那人撑一柄米黄色油纸伞,在雨中缓步而来,身姿慵懒倜傥,与周遭的忙乱格格不入,恰似一幅闲逸水墨画。安许宁的目光不由自主定格在他墨色眼眸上——他眉如柳叶轻挑,唇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正遥遥望着她。
转瞬,他已踏上楼前殿阶,伞柄微倾,恰好遮在她头顶,隔绝了漫天雨丝。
“大殿下……竟这般凑巧。”安许宁敛了心神,压下心中郁闷,轻声开口敷衍道。
苏离忧垂眸轻笑,声线清润如玉石相击:“并非凑巧。禺中时分,苏某闲步院中,见天色灰蒙,料定不免有雨。”他话音微顿,抬眸与她对视,眼底笑意更深,“又念及许姑娘身子孱弱,性子偏又疏阔,定是忘了携雨具,便特意来送伞了。”
安许宁眉头皱得愈紧些,又细细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手中仅有这一柄伞,别无他物,不由得又气又笑:“仅这一把伞?”
这般一来,终究有人要湿了衣衫。
“正是。”苏离忧却似浑然不觉其中不妥,反而理直气壮,挑眉凝视着她变幻的神色,坦然应道。
“……”安许宁一时语塞,半晌才咬牙切齿道,“民女……谢过殿下美意。”
她并未接过伞,而是无奈微微府了一福。
苏离忧侧眸扫过安许宁身侧,莺歌与芷兮正一左一右护着她。他墨眸微沉,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二人见状心头一凛,忙识趣地退后半丈,与马夫垂首侍立一旁。
他知晓她并有要走的意思,自己白来一趟,便也只好耐下性子,陪她等这雨停。
他顺势抬步,踏上半级殿阶,与她并肩而立。雨丝被伞沿挡在身外,溅起细碎的水花,濡湿了他玄色衣袍的下摆,他却浑然不觉。
这抱月楼的屋檐本就宽阔,足以遮避风雨。苏离忧便收紧伞骨,将那柄米黄色油纸伞随手递予一旁的马夫,动作间带着几分浑然天成的贵气。
随即,他探手入袖,取出一只鎏金缠枝纹手炉,炉身虽用罗绸包着,但也依稀见着暖光融融,还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气息,递到她面前:“秋雨天寒,许姑娘身子娇,素来畏寒,握着暖一暖?”
素日来这些逾矩关怀,总让让她心头不安。
苏离忧见她迟疑不前,心下懊恼,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却又很快被笑意掩盖。他不由分说探出手,温热的指尖攥住她微凉的手腕,她的腕子纤细,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感受到底下细腻的肌肤与微弱的脉搏。安许宁猝不及防,惊得想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拿着。”他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直接将手炉塞进她掌心,“不过是件暖身之物,许姑娘何必如此生分?”
然,安许宁并未将他的强势放在心上,心头反倒起了疑窦,暗自发怔思忖。
这绸缎是湿的……?
指尖传来的融融暖意之外,竟还裹着炉身罗绸的濡湿之意——那绸缎触手微凉,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潮润,显然是沾了雨水的痕迹。
她侧眸望向身侧的苏离忧,盯着她的袖际发紧。他一袭玄衣如墨,即便为雨水浸透,也难辨湿痕。可这藏于袖间的手炉,外层罗绸竟已沾了潮润,他一身衣袍怕是早已湿透,只是被衣色掩去了痕迹罢了。
苏离忧顺着她的视线瞥了眼,苏离忧见你望着他湿衣抿唇不语,眼底那点愧疚都快溢出来,反倒低笑出声,抬手抖了抖衣袖,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戏谑:“瞧什么?苏某这身云锦鱼鳞刺绣可是特制的——”忽然压低声音凑近,气息拂过她的耳畔。
“即使在欢喜,也是窃不得,专防你这样的偷心贼。”
安许宁一时语塞,喉间似堵着棉絮。
半晌,她才抬眸,罕见地卸下了平日的温婉伪装,语气沉凝肃穆:“大殿下乃玲珑心窍之人,当知民女所言之意。”
她侧身转眸,不再看他,声线冷冽如冰:“殿下既说要为我送伞,却只带了一柄。伞未送到,反倒让自己淋得浑身湿透,这般得不偿失之事,以殿下的城府,岂会无故为之?”
“许姑娘这话是何意?”苏离忧脸上的笑意骤然僵住,眼底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戾气,语气带着几分试探。
“殿下不妨直言,这三番五次的关照,究竟是为了什么?”
安许宁心中清明,自始至终,她都处于被动之地,一味承受着他突如其来的好意,却摸不透背后的深意。
闻言,苏离忧低低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自嘲的凉薄:“许姑娘倒是半点不解风情。”
不解风情?这四字如石子投入静水,在她心头漾开圈圈涟漪。
“许姑娘,苏某为救你那幼弟,甘愿入宗人府的天牢受困;又为你专门布置了安宁阁,让你衣食无忧、安稳度日。姑娘当真以为,苏某是那般闲来无事、滥施善心之人?”
安许宁听得心头茫然,秀眉微蹙。他说这些过往,究竟是想表达什么?
在她看来,他这般费心费力,分明是为了达成某种不为人知的目的。
“许姑娘难道不知,苏某这番所作所为,皆是因一个‘喜欢’二字?”
喜欢……?
她握着暖炉的手骤然紧了几分,指节泛着青白。
这二字轻飘飘落地,却似惊雷炸响在这檐下。半晌无人应答,唯有暮风携着几分凉意掠过,细雨拍打在青砖上泛起花点。
檐下一角,三人怔怔杵立着,这如山坟般的死寂直直扼住了他们的喉咙。
“呦,是大殿下在此!”
许是二人言语间的动静稍大,惊动了内堂记账的王妈妈。她掀帘而出,见是苏离忧,连忙敛衽行礼,语气带着几分熟稔的热络。
有失远迎,有失远迎!”王妈妈敛衽躬身,眼角余光向身后仆从递去一记眼色,待那仆从悄然退去,便即刻堆起满面笑意,绕开安许宁,对着苏离忧敛眉关切道:
“大殿下,外头雨骤风狂,寒气浸骨,不如移步小楼内,饮杯热茶暖暖身子?”
苏离忧目光未及王妈妈半分,只定定落在安许宁身上,眸色沉沉。
“呃……大殿下?”王妈妈见他无动于衷,又小心翼翼唤了一声。
闻言,苏离忧眉头微蹙,眸底掠过一丝不悦,冷声道:“许姑娘着了寒,好生伺候。”
王妈妈心头一怔,下意识瞥了眼安许宁,眼底满是不解。在她看来,这许姑娘不过是个下贱的婢女,身份连她都是不如的。是欠着她们的债的,让她分期还已经仁慈,这是公愁,再者,此前她私自决定与让她解了这地租的条约,她被茯月罚的公钱可多了呢,这是私愁,公私愁都有,又怎可好生伺候着。
然满心不愿,她却无半分胆子违逆殿下之命。踌躇片刻,只得转身,强作恭敬地招呼安许宁。
谁知安许宁却淡淡回绝:“不必了。”
此言一出,王妈妈方才紧绷的眉头稍稍舒展。
然她却殊不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苏离忧闻言,眼底泛起阴鸷,藏于袖间的手窦然紧攥。
“许姑娘若是不应,这王妈妈往后也不必再伺候人了。”苏离忧的声音冷冽如冰,不带半分波澜。
“你……!”安许宁眸色骤惊,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如此逼迫。
王妈妈素闻苏离忧杀伐果断、冷面无情的传闻,此刻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往日恩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
“许姑娘!许姑娘啊,这外头冷,您就跟我进屋好生待着吧!许姑娘啊,您糟践自个身子,那是您的事,但老奴还想活命啊!老奴的孙子才刚足月啊!”
王妈妈深知这位殿下的脾性,生怕自己求饶的话尚未说完,便抹了脖子,身首异处,断然不敢再去叨扰。
“王妈妈,您这是做甚?快些起来!”安许宁俯身欲将她扶起,怎料这一扶,反倒让王妈妈磕得更急更重,额角很快便泛红一片。
“哎哟喂!老奴的命怎么就这般苦啊!这般冤死,实在不甘啊!许姑娘,您就应了大殿下的吩咐吧!老奴还想看着孙儿长大成人啊!”
安许宁见安抚无效,心中怒火骤起,猛地抬眼,恶狠狠地瞪向苏离忧,厉声呵斥:
“苏离忧!你这般蛮不讲理,行无稽之举,与那市井之言中的你有何差别!”
外头的动静闹得不小,早已引来了楼内宾客的围观。但众人皆忌惮苏离忧的威势,一个个屏息凝神,漠然旁观,无一人敢吱声劝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人群中,一道娇柔婉转的嗓音骤然响起,如清泉破石,瞬间压过了周遭的嘈杂。
这声音仿佛带着魔力,让众人都安静了几分,连王妈妈的哭诉也戛然而止。
一抹娇小玲珑的身影,从人群中款款挤出。
“妾身当是何等大事,扰了诸位雅兴,原来是大殿下屈尊驾临。”茯月扭着纤腰,款步上前,敛衽福了一礼,语气恭敬却不失从容。她目光掠过地上伏着的王妈妈,故作嗔怪地呵斥道:“王妈妈,怎这般没规矩?衣履不整便伏在地上,成何体统?还不快起身!”
闻言,王妈妈悄悄抬眼,瞥了一眼苏离忧。他神色依旧复杂难辨,看不出半分情绪。又见茯月暗中向她颔首示意,这才敢小心翼翼地撑着地,踉跄着站起身来,垂首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
“许姑娘,这般冷的天,还下着雨丝,仔细冻坏了玉手。若是弄伤着了,还怎玩弄抚琴?”茯月走上前,亲昵地拉住安许宁的手,不由分说便将她往楼内引,又转头对着围观的宾客笑道:“诸位贵客,都散了吧,房中的美人还等着诸位呢,莫要让她们久等了!”
闻言,众宾客悻悻离去。
后头懦懦怯怯紧紧跟着莺歌一行人。
喧嚣散尽,唯余冷雨敲打青砖,衬着空余一地寂寥,苏离忧垂眸愣在原地,身影在迷蒙雨幕中显得分外单薄,分外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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