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坏者

　　所谓审查机制，主要是指官方权威部门对面向公众的文学、艺术、新闻、娱乐等领域的检查筛选，这项制度基本上自古有之。小孩子会出于猎奇心理去找寻被封禁的书籍，这些她从小便在经历，她也曾听埃蕾娜说过古代曾有文章被肆意解读栽赃因此受狱的故事，当时的埃蕾娜像是在讲述一位相隔久远的老熟人，那已经是千年前的故事了，是故意借审查之名行小人之事。尽管现代社会在极大程度上保有了公民的言论自由权利，但所有东西一旦过度了总要出问题，毕竟德尔菲神庙上早就写下了“勿过度”的箴语。若是流传在市井中，逞逞口舌之快大概得到追究的几率会较低，但若是白纸黑字的证据，便不易通过各类审查机制。
　　自我审查机制，则是在明知这些制度的前提下对创作内容的把控，为了文章能顺利发出，也为了自身不会在后续被翻出那些“失察”的证据。妮薇德的所有文章在发表前基本上都交由基里斯蒂安看过，因而她的文章总是从这一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问题。
　　几日后，她见到了报纸上的新闻，作家、评论家加希亚·葛莱西特斯已于家中开枪自尽。
　　妮薇德还没来得及弄懂这条简洁的新闻，基里斯蒂安便与她打电话过来，说她可能需要接受当局秘密问话，不过不用担心，如实回答便可以。
　　来找她的人是一个身着便服的男子，她在街边坐着的时候很随意地走到她身边，问她是否能移步至旁边的咖啡厅。
　　那人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不知是为了装作融入环境，还是符合某种深不见底的刻板印象，不过这也让妮薇德不用很拘谨。他开篇先是恭维了一番她前段时间发表的小说，妮薇德原本想多问一句，可有什么指教，他则率先表示，其实他自认不具备足够的鉴赏能力，只瞧得出一些理想主义者的迷惘和幻灭。
　　“您太客气了。”妮薇德同样笑着回应他的话语。
　　然后他便问起加希亚，问她是否清楚加希亚的日常关系，妮薇德回答不知道，他们只在布斯塔格见过几次，加希亚从未对她透露过任何其他关系。他接着问加希亚自杀前与她最后一次见面聊了什么，妮薇德答到：“也是那篇小说，他说是部好作品，恰好与您见解相似。”
　　对面的笑容依旧平静，直截了当地问她对加希亚那些作品的态度，妮薇德说他的文章总是充斥着叫人无法承受的激烈言辞，也有些晦涩难懂，较考验阅读功力。对方终于在她止不住发表长篇大论的分析时打断了她，在她看来这有些不太符合他最早立给自己的印象，这极其不绅士。
　　他说他不需要这些专业分析，而后试图叫她给出一个较为明确的态度，妮薇德称她做不到，她以平生学识和经验都做不到将如此规模的文字浓缩成纯粹的肯定或否定一词，不过假若他愿意透露一些想要的倾向，她倒是能打个商量，毕竟她一直认为自己不同于加希亚那般人的优点便是，不偏执于很多东西。
　　“可我记得您当初面对法米勒县的问题时十分积极地发了声，那时可没有多少人愿意掺和这件事，而且政府明明已经给出了解决措施。”
　　“当初应该也是政府爆出了法米勒县贫民的生活惨状吧，况且后来发出了更为细致的规划，难道您认为我的文章与那些决策相悖，以此来佐证我会要挟当局？”
　　“您言重了，只是根据我所知的资料，我认为您的结论有失妥当。”
　　“人都会有些偏执的，您难道没有一丝偏执吗，否则要如何做好事情？”
　　“那您的偏执在哪里呢？”
　　妮薇德一时没有说话，而是看着他始终未变的笑容长长叹了口气，惊觉自己竟与基里斯蒂安的模样如出一辙，不过，她马上便进行了反驳，说真的，谁晓得不同的人叹气时究竟在想什么呢？而今她也不愿去想了。
　　她苦笑着答到：“偏执，也会说散就散吧，世间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东西，您说呢？”
　　“我可说不出来这样的话语，不过我觉得您的性情与文章风格有很大不同，在此之前我一度认为您相当理性，像一只幕后的手一样助力着台前的基里斯蒂安，您在文章中经常提到的理性与中间道路，您真的相信那些东西吗？”
　　当她觉察到基里斯蒂安的名字时，她第一次感觉到了有些愤怒，但依旧爽快地回应：“您和加希亚还真是有缘呢，他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并批评了那条道路的跳跃性，您也是同样的质疑吗？还是想知道基里斯蒂安的态度呢？”
　　“就算不问也知道他定然是支持的吧，否则，依照他的缜密，想必也不建议您发出。”
　　“那些文章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道理在您，小姐，有时候态度决定一切。”
　　“现代国家的建立推崇理性，我遵循的也是这项基本事实，如有僭越之处，您可以大方指出。”
　　“在我看来您不仅相当理性，还是一位相当正直的人。”
　　“您是第一个这样评价我的人。”
　　“有您在基里斯蒂安身边，也是相当之幸。”
　　妮薇德不明白他们为何总是要在最后加上这样一句话，此前不明白，当下更是头痛。很快那人便说着要离开，说是秘密问话，但就在一个全面开放的咖啡厅，不需要一点记录，她确实大体上按实情回答，但也不免在过程中表露随性，说了些叫人听着模糊的话语，不过对方的一些问题也很含糊，他并非纯粹为着加希亚的事情而来的，只不过既然找了她问话，加希亚的事情基本便也有了名目。
　　临走时，妮薇德在咖啡厅门前向他问到：“这些简单的问题能够达成你们对可信度的标准吗？”
　　“这毕竟不是审问罪犯，只是一些必要步骤，除非您自己心里有鬼。”
　　“被怀疑的滋味真不好受。”
　　“硬性规定，还请谅解。”那人戴上帽子很快消失在了街边的拐角，妮薇德继续在街边坐下来，看着眼前不断流动的人群和车辆，回味着布斯塔格那句“现世为梦”的重量。那时街道上让世人为之让道的人潮，究竟有多么叫人恐惧的力量？
　　她记得在最初见到加希亚时，他说她应该去找些伙伴，可如今他都离开了，她也还未能真正朝前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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