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湖逸事

作者:PULA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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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者油盐不进


      在酒店大堂等候期间,成香五看见了斜在沙发上看报纸的戴安娜,她没披风衣,闲散地拿挑剔独到眼光批判自己同行的作品。

      “哦。”戴安娜似是察觉到了视线,抬起头来,笑着与成香五招了招手,“同行,又看到你啦,不会是来看我的吧?”

      成香五走到她身边坐下,“等人,一会就走了。”

      “那就是巧遇了。”戴安娜放下报纸,左右晃着看了几眼成香五脸上的伤,问道,“这样看我这个外行也看不出什么,就让我直接问当事人吧,请问你现在感受如何?”

      “还可以。”当事人回答,“比昨天好多了,不会影响到工作。”

      “真是敬业,你的老板一定会很感动的。”戴安娜煞有其事地说道。

      “…希望如此吧。”成香五说。

      记者将今日报纸收起叠好,掩盖上方写着“嫌犯落网,民众公共安全已得到重大保障”的过期新闻,开始了自己的一手报道,“昨晚我与市长大人聊了聊,前因后果不多说,但我得到了个新消息。”

      总感觉这不多说的部分很可疑,但看着戴安娜期待的笑容,成香五捧场道,“是什么消息呢安娜大记者?”

      “哈哈!”戴安娜笑了,显然她很满意这个称呼,“通过市长大人的人脉,我搭线采访到了白总,不是现在正在上班的这个。”

      “…哦。”成香五点头,“那确实是重磅嘉宾了。”

      “对吧?”戴安娜点头,又压低了声音凑过来说,“而且啊,市长大人和白总以前关系似乎不错的样子,至少也是能骂到一块去的那种朋友哦,这个小道消息我只悄悄告诉你。”

      “这样啊…”成香五点头,“那我不告诉别人,顾晚秋和白云天以前会一起说别人坏话。”

      一起讨厌一个人的友谊是真挚的,至于这个别人是谁,二人无从得知,事到如今也不重要了。

      听了这句话戴安娜又笑了,随即她清了清嗓子,“总之,我采访了一下当事人对明日事件的态度。她似乎对白家事务以外的话题都不太感兴趣,答复意愿不高,但她明确表示过,本人没有复活的意愿。”

      成香五点了点头,“以前有人问过那里面的别人,也差不多都是这个态度。”

      “果然啊…”戴安娜若有所思。

      “怎么了?”成香五问。

      “她们和我们,就像是活在两个世界一样,不,其实就是这样吧。”戴安娜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还能见一面,但我们做的事实际上已经无关她们的意愿了,而她们做的事也一定无关我们的意愿。”

      她叹了口气,将手抵在沙发背上,侧过头看大堂落地窗外的雨,声音几乎又融进雨里,“我们,无法为飞在天上的她们做些什么。”

      成香五没有答复,雨一时很吵。

      “同行亲。”戴安娜转过头,笑嘻嘻地凑了过来问道,“能不能透露一下,谢警官她们那边的态度呢?”

      “她们的话。”成香五想了想,说,“现在更希望解决社会安全问题,而不是案件了。”

      “哦...”戴安娜笑着点头,“拜托帮我带话,安娜亲很看好她们呦!这样。”

      “行。”成香五点头。

      来接人的只有谢无常,但一路往目的地前进,成香五没少注意到那些角落里的视线,甚至街对面的楼顶都有人看着。

      作为重量级嫌疑人,谢无常为林澈安准备的谈话地点却只是普通的咖啡厅,当然是熟悉的那一家,不知是因为天气还是气氛,店内没有客人,门前的伞架空空如也。

      “她定的地点。”谢无常的脸色证明她昨晚睡眠时间与阿莉耶诺尔不相上下,她没穿警服,也像个有闲心在工作日不带电脑出门的人一样喷了她那香水,但谁看她都不会认为她是来喝咖啡的。

      “她知道我要来?”成香五问。

      “...我没有说,但她问了,我没有否认。”谢无常说,“所以,确实是知道了。”

      她这话说得像是大势已去一般,成香五笑了声,说,“那怎么办,安娜亲说很看好你们呢。”

      谢无常胳膊支在桌上,头垂得脖子都快断掉,她好像小声说了一堆什么东西,反正成香五是没听清,也没太在意,服务员前来问询点单,她就像上次一样点了三杯茶。

      “等等。”谢无常抬头,“其中一杯麻烦换成黑咖啡,加四份浓缩,谢谢。”

      “...好的。”服务员担心地看看她,问道,“需要甜品吗?”

      “不用了,谢谢。”谢无常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来。

      服务员离开了。

      “队长她今天还不能出院,但苓姐和我的一部分队友等在外面。”谢无常说着看向窗外,街对面一辆车的驾驶座上,姜苓抱着电脑等着,“我昨晚与队里的同事沟通过,大家对办案组最终的目标态度不一,但大多支持这一次的行动。”

      “那你们明天还去那个。”成香五想了想说,“指导安保工作吗?”

      “...去。”谢无常说,“我们不打算再管本地公安的态度了,但,公安总归是我们的工作。”

      说着,她抬起头,表情缓和了些许,“队长总是这样说。”

      桌上先是被放下一杯茶和一杯深黑咖啡,谢无常道谢后一口气喝下半杯,咖啡因的效果似乎还不错,灌进脑袋里之后叹口气,就能把很多苦不过它的东西吐出来。

      林澈安没让早到的二人等太久。

      “好久不见了。”她穿着工作制服,仿佛一会还要去上班一样行色匆匆,但神色间看不出对自己处境的不安,只有注意到二人面色后带着担忧的感慨,“二位这是怎么了?我还以为今天要遭殃了的人是我呢。”

      “…林医生。”谢无常挺直了背,开口道,“首先,感谢你如约与我们见面。”

      服务员带来了林澈安的那杯茶,她温和地笑着道谢,再看向谢无常,“毕竟你都那样说了,我自然是要来的。”

      说着,她又看向了成香五,微微皱眉问道,“成女士也在这里,是因为您也不认同我的做法,且不认同上一次我给出的意见吗?”

      闻言,谢无常顿了顿,没有说话。

      “我没有心理上的问题需要治。”成香五摇了摇头,问道,“我来这里一方面是为了确保谢无常能活着回去,一方面是有话想问你。”

      “诶呀…我又不是什么危险分子。”林澈安叹了口气,又微笑着问道,“那么,是什么问题呢?”

      “我们。”成香五伸手画了个大圈,“查到了工会以前的事情,至少三十年前吧。”

      “原来是这样。”林澈安点了点头,“这就是你们受伤的原因了。”

      “但我们,至少我认为这是值得的。”谢无常说道,“根据结果,以及之前的行动中带回的嫌犯口供,林医生你似乎并不完全属于那种紧密的结构其中,我们认为或许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进行沟通。”

      “这一点谢警官昨天也说过了。”林澈安笑了笑,又问成香五,“那么,你的问题是什么呢?”

      “你有宗教信仰吗?”成香五问。

      “诶…”林澈安有些意外,她扶了扶眼镜,说道,“没有,我好歹是公务员,但你知道,我也不是无神论者。”

      “这样。”成香五点头。

      “…这就是成女士想问的问题?”林澈安皱眉,说道,“仅仅是这一点的话,我以为上一次谈话中,我的态度已经足够证明我的动机并非信仰。”

      “那,你是想自己成为被信仰的对象吗?”成香五问。

      话音落下,林澈安面部的表情消失了,她盯着成香五,问道,“您在验证谁的结论?”

      很快她的笑容又回来了,“想必是那位小弗女士吧,或许她对我有所误解,但我不过一介心理学者,可没有这样的领袖目标。”

      “但你有目标,甚至愿意为此待在一个排外且行动极端的组织内,不要求报酬,并持续帮助了那些人很长一段时间,对吧。”谢无常开口道。

      “嗯…”林澈安若有所思,“这里我不能直接承认吧。”

      “这也证明你也清楚,那不是个好地方,至少不是社会能承认的好地方。”谢无常看向林澈安说,“林医生,我与你共事一段时间,能看出你是个有责任心的人。”

      林澈安没有说话,微笑看着谢无常,像是在鼓励她说下去。

      “…说实话,我不理解你的做法,但我想既然你能被那么多人信任,又愿意来这里与我们见面。”谢无常顿了顿,试探着说,“我想,或许你也会愿意祝我们一臂之力,为森湖市,甚至更多受相同情况困扰的地区,提供帮助。”

      话落,她抿住嘴,紧张地等待林澈安的回应。

      “…信任。”回应者喃喃自语,突然笑了,像是想到了什么笑话,她看向谢无常,皱着眉问道,“谢警官,市公安局几位领导的态度你也看到了,或者说亲身体验过吧。无论是她们还是其它,大多是一些怠惰又谨慎的人,她们信任我,将心理的秘密交给我保管,一方面是因为信任心理学家的职业操守,一方面是因为她们也知道,我不在乎那些斗争与秘密所带来的东西。”

      她撑起脑袋,看向窗外的雨,说话时声音平静到冷漠,“在森湖市,我从未被信任过。”

      “但——”谢无常开口。

      “我来这里的原因很简单。”林澈安没有回头,语气中的温度也没有回升,“因为警官您拿到了物证,以及,成女士在这里,我希望进行回访。”

      谢无常看向成香五,表情纠结而犹豫,她似乎还挺在意这医患关系上一次诊断过程的,但林澈安不会说,成香五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但现在,您似乎一直在试图用态度打动我。”林澈安回过头,忧心地看向谢无常问道,“难道是那物证出了什么问题吗?”

      谢无常没有说话,但她的表情出卖了她,那才是心理学家的交流对象。

      “…这样啊,很可惜。”林澈安垂头,举起茶杯啜饮一口,随即放下,笑道,“看来我们已经没有必要继续聊下去了。”

      说罢,她伸手拿向自己的帆布包,显然是准备离开了。

      “等等——”谢无常连忙站起身。

      “你在森湖市待着,是没办法完成你的目标的吧。”成香五开口道。

      林澈安手下一顿,她看向成香五,皱着眉微笑道,“成女士,既然您已经说出了那种话,就不要再操心我的职业问题了。”

      这话让成香五一愣,难道她说的哪句话其实挺伤这人心的?但她连哪句都忘了,当然也没办法对此感到抱歉。

      “…不必为此感到心虚,我能理解的。”林澈安摇了摇头。

      “但,你的目标确实与你的职业相关,没错吧。”谢无常撑着桌子开口,她面色不好看,但语气是冷静的,“森湖市不需要心理从业者,这句话,也是我从潘江流那里听来的。”

      她顿了顿,说道,“只要这里一天不改变,你就一天无法做到自己想做的,林医生,你清楚这一点,却也不在乎吗?”

      林澈安看向谢无常,没有说话。

      谢无常没有理会那份平静,继续说道,“那工会更是如此,明明你清楚——”

      “谢警官,我要怎么改变这里?”林澈安问,“我出生之前这里便是这幅模样了,无论过去多久,这里,这里的人都是这样,像是醒不过来,我治不好装睡的人的。”

      她太平静了,成香五不知这是她早已接受的事实,还是她的心跳在纠正她的思想。

      “…那不是你该做的。”谢无常说,“那是,我们该做的。”

      她坐了下来,将剩下的咖啡一口气喝完了,问道,“林医生,你想要的是什么?”

      林澈安没有说话,垂头看向杯中。

      “无论是什么,都一定不是‘我努力过了’这个结果,对吧。”谢无常看向林澈安,努力勾起笑容说道,“说实话,之前的办案过程中,有很多次我都这样想,我努力过了,差不多得了,就这样吧,就这样,无论结果如何都与我无关了。”

      她顿了顿,忍不住笑了,说,“像以前考试那会一样。”

      “…确实。”林澈安叹了口气,“尤其是那些论文,基本上交上去后结果就与我无关了,没个准话的评分标准啊…”

      “但是,我现在坐在这里,与你面对面,是我们不愿意放弃的结果。”谢无常说,“林医生,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成为我们中的一份子,我们会一起努力,一起期待结果,也一起承担坏结果带来的失望。”

      说着,她拿出手边的文件夹,展开,塑封夹中只有一份文件,标题是刑事证人保护计划,白纸黑字,但没红章。她将文件推出,看向前方的人开口,“让我坦明一点,法律上来说,证人保护计划仅涵盖无辜证人,林医生你的情况并不受用。所以,这一份文件是办案组单独为你准备的合约,每一项条例的遵循都基于你我之间的信任。”

      林澈安有些意外地看向了桌上的文件,皱眉道,“这可真是…辛苦了,对内沟通很不容易吧,但说白了,这只是…”

      “暂时只是白纸一张,对我们双方都是。”谢无常点头,“但这是办案组的大家都过目并且点头过的,大家都认为,我们需要你。”

      “啊,哦…这样啊。”林澈安愣愣地说着,拿起文件夹,举起来看,塑料板遮住了她的脸。

      见这动作,谢无常总算是松了口气,成香五看向她,也知道这人为什么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不如说她的同事们应该全都睡眠不足吧。

      时间没过去多久,林澈安将挡板放下,她清了清嗓子,微笑着说道,“我都看完了。”

      “…怎么样。”谢无常紧张地问道。

      “嗯…我明白你们想要什么了。”林澈安点了点头,说道,“我确实可以将技术信息分享给你们,去做你们想做的事。”

      谢无常露出了笑容,“那——”

      “但是,根据职业道德规范,我不会将病人的信息透露给你们。”林澈安说,“以及,我不会离开森湖市。”

      看着那张平静的脸,谢无常愣了一会,皱着眉开口道,“…这很危险。”

      “这方面我有所准备。”林澈安合起文件夹放进自己的帆布袋中,取而代之的是,她取出了一本带拉链的密封塑胶皮笔记本放在桌面上,内部沙沙作响,“我还算是了解那群人,她们还挺迷信的。”

      谢无常接过那笔记本,沉默了一会,抬头问道,“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哈哈,我们还没有熟到那个份上啦。”林澈安撑着下巴笑了,“或许会有这么一天吧,但不会是今天,我们刚刚开始试着握手言和的时间,而且——”

      她侧过脑袋看向成香五,温和地笑着说,“我得对我的病人们负责。”

      “…说起来。”成香五说,“如果我们能把你的老板解决了,那你会考虑辞职吗?”

      “…要怎么做?”林澈安歪着脑袋问。

      “要怎么做?!”谢无常用力地一转头问道。

      “…这个还在想。”成香五说,“总之,如果你辞职了,以前的工作就都不作数了对吧?”

      “…成女士。”林澈安忧心地看着她说道,“请不要试图放弃治疗。”

      在成香五思考其它对策的时间里,林澈安和谢无常谈论起了一些行动细节,以及关于先前市公安局内部的排外问题。

      “啊,关于这个。”林澈安扶了扶眼镜,皱起眉说道,“这种药物一开始就是从局里流通出去的,顾市长刚上任的几年老有工会里的人被抓,人都进了监狱但证物归公安管,不知道是谁偷偷开始用的。被工会里那些人发现这件事之后上门谈了谈,后来药师那边就开始大批量生产贩卖了。”

      谢无常表情奇异,“…那秦子西的事情交给我们去管是——”

      “近半年来工会动静太大,想借你们的手提醒一下吧。”林澈安笑着叹了口气,“这个案子根本就查不了,但大家都没想到你们会一直追查到现在。”

      “查不了的原因是?”谢无常问。

      “…白董事长会处理。”林澈安说,“半年前她就开始插手这方面的事了,两边都默认这一点,只是你们不知道。”

      说着她顿了顿,又看向了窗外,感慨着说,“之前那位行凶者的尸体被扔到警局门口时大家都吓了一跳呢,还有人猜是你们做的哈哈,所以后来对你们的态度就更不友好了。不过我近期听闻韩队长和局长聊了聊,气氛似乎是稍有缓和。”

      “那位,额,英勇市民有被找到吗?”谢无常问。

      “没呢。”林澈安苦笑着摆了摆手,“最近大事太多,这一件反而不算什么了。”

      “…白董事长。”成香五回过神,看向林澈安问道,“她也是你的病人吗?”

      林澈安闻言,沉默片刻后只是回答道,“…我不知道。”

      她垂下头,晃了晃杯中已经冷却的茶汤,“她需要我,却不是为了治病,也不是为了加入组织,所以,我不知道。”

      “那还能是为了什么?成香五问。

      “业务相关,这些我就不说了,说多了我的人身安全会出问题哦。”林澈安摇了摇头,抬起头看了眼二人,笑道,“那么,今天就先这样吧,我稍后还有工作,有事的话请联系,也可以直接来办公室找我。”

      “…感谢你的帮助。”谢无常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林医生,希望我们能有互相了解的一天。”

      “…希望如此。”林澈安伸手,与谢无常相握,松开后又伸向成香五,微笑着不说话。

      看着那依旧布满烫伤痕迹的手,成香五叹了口气,抬起手握住,轻轻晃了晃。

      “需要我送你吗?”谢无常问道。

      林澈安摇了摇头,拉开咖啡厅的玻璃门招手说,“再见了。”

      “再见。”谢无常话没说完,那玻璃门就合上了,也不知道对方听没听见。

      雨痕遍布的玻璃窗外,林澈安拿起伞架上还带着旧雨的格纹长伞,抬头看向灰色的狭隘天空,似是松了口气后,晃了晃伞面撑起一片黑绿格布。走进雨水四溅的街道,她跨了两步,突然又回头了,像是在大巴车上时那样,隔着一片玻璃朝成香五所在的位置招了招手。

      成香五看不清她的脸,但见她招手,便也抬起手招了招,算是道别。

      谢无常在一旁和自己的队员通话,成香五站起身,理了理外套,也准备离开了。

      窗外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谁摔倒了,声音甚至大不过风刮布篷的尖啸,只是很轻的一声,反倒是伞架撞到电线杆上的清脆声响更大,更独特些。

      成香五看向窗外。

      本属于林澈安的那个身影倒下了,她趴着,灰石砖面越来越红。

      那不是摔倒,成香五冲出门外,谢无常见状立即跟上。

      下着雨的世界真的又吵又麻烦,衣服越来越重,皮肤上偶尔出现不明缘由的液体流动感,周围充斥着雨和血混一起的腥气,发丝粘上皮,那些下落的雨点像是要反了重力一般拼命往人的皮肤里挤,脸颊内部的牙神经被湿气带着开始躁动,一抽一抽地,连带着眼底与太阳穴一起,以心跳为节拍发痛。

      眼镜碎在地上,林澈安还在流血,成香五赶到她身边时她还活着,背部斜后方角度中枪,大口径子弹从高处飞来击碎了她的左右肺下方部分,她现在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在透支生命,都发出声音,但谁又能不呼吸?

      但她很平静。

      “…咳——”半死者的吸气引起剧烈咳嗽,明明地上的已经很多了,还是有血和器官碎片绕了远路从她的气管食道一齐涌出。

      四面八方都有人围过来,警笛压过雨声。

      “狙击手不是你们的人?”成香五看着林澈安问。

      “…我们组里根本没配狙击手。”谢无常声音发紧,她蹲在地上确认林澈安的死势,她该是在流冷汗的,但雨太大了,容不下多余的情绪化。

      成香五与林澈安对视,明白她一定是想说些什么,但成香五愚钝的感官看不清,听不清,而林澈安也不一定说得了。雨水顺头顶,以发丝为轨迹规划潮湿的路径,与血液又混为一谈,她俯下身,让雨水滴落在地,握住林澈安的脉搏,看见她笑了。

      隔着一层皮,那是雀跃着的,因求生欲而加速的,毫无规律可言的杂乱心跳。

      成香五起身,看向楼顶,那里还有一抹影子。她踏着血迹冲进那栋楼,一路上行,天台的门开着,一人背朝她匍匐在地守望地面。她上前,拽着那人肩膀翻身,雨打在那人的死相与其身下装了瞄准器和消声器的老式步枪上。

      还在发烫的枪口正对岸边,从瞄准镜头看过去,还能看见蜂拥到林澈安尸体身边的警察们,她的血被大雨稀释太过,不再需要被小心地避开,也不会再将谁的鞋底弄脏了。

      成香五喘着气俯视地面,半响,她转头,离开天台,与冲上楼梯的警察背道而驰,一路向下回到转瞬间因死亡而变得拥挤起来的街道,对走向她的姜苓摇了摇头,对方一顿,看向街对岸,那里的死状已成定局,只有谢无常还待在原地,她抬头,隔着大雨看向成香五的方向,沉默许久,又低下了。

      于是,成香五在大雨中知道,那个非得治她的心理医生死了。

      咖啡厅被临时征用为会议点。

      “…天台上的人没有生命体征。”姜苓一边打字一边向头上盖了块毛巾的成香五说话,她本就卷曲的头发因潮湿直接变成了一头海带,映着屏幕冷光辅佐她阴暗的表情,“心脏骤停,左手腕上有针孔,针管就在地上,药送检了,但我猜是那种药。”

      成香五没有说话,她看向窗外,谢无常不见了踪影,她作为前线人员去了天台,尸体已经被救护车拉走了,那把伞倒是没人要,被不知道谁收起放回了伞架上。

      “那栋楼顶层没有监控,但我们提前排查过周围,那个人是在你们抵达这里之前到狙击点的,是楼内的人。”姜苓空出只手揉了揉眉心,灯光之下,她的神色疲惫异常,“枪,你也看到了,是工会。”

      “不是。”成香五开口说,这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但也管不了了,“那个人在开枪前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姜苓一愣,抬起头急切地问道,“怎么回事?”

      “…手感。”成香五说着,伸出右手,扶在了越来越痛的额头,神经痛就这点不好,不经皮肉直达大脑,止痛药都得加大剂量。

      天台的俯卧者肩膀的僵硬程度告诉成香五,这人至少死了半小时了,这个错漏出现的原因不明,但却是一个只有她能用的证据,证明开枪者另有其人。杀林澈安栽赃给工会成员的理由实在是太多,但会这样做的,还有能力得知这群执法者行程的人成香五却找不出一个。

      不如说,找来找去,她自己就是最可疑的那个,该说幸好她有不在场证明吗,不然刚才她都没法从那条楼梯走下来,每个经过她的警察看上去都想亮手铐。

      “…雨会冲掉太多东西。”姜苓吸了口气,没叹出来,就那么吊着,手里打字速度又快一截,“你有猜想?”

      “之前那个往警局门口丢尸体的人。”成香五说,“你们——”

      “稍等。”姜苓起身,拿着突然震动的手机走向咖啡厅门口。

      于是成香五沉默,没人和她说话她就无话可说,她看向窗外,那现场被围起,黄线曲折,大雨让死亡的边界线变得模糊后,人又给圈了起来。她突然想起自己之前还想杀她,现在她居然就这样死了。

      “好的,我知道了。”姜苓嘴里一边应着一边匆匆走回来,抱起电脑就准备往外走,她看向成香五说,“法医判定大雨让嫌犯的死前体征不稳,你的证言我会记着的。”

      但也仅此而已了,成香五看向姜苓,问道,“你去哪?”

      “…去证明我们是无辜的,无论如何,现在我们需要给市公安一个解释。”姜苓说着,回头看向她,笑了笑说道,“你走吧,无辜群众。”

      说完,她推开咖啡厅的门,走向街对面的车,成香五一直看着她的车门被关上,车影消失,随后她起身。

      商用民居混合楼有多个出入口,但统一通向街道,警方将几个出入口都封锁后先是对商铺拥有者进行访问以获得监控录像。一家没设监控的早餐店内,角落里的客人买了单,与正和警察沟通的老板打了声招呼,拎起店门口的折叠伞,看了眼那些警察,撑起伞走上街。

      成香五跟了上去。

      那人步子迈得很大,抬脚间溅起的水花纷飞,但又被落雨打下,一路沿街往市中心走,那把伞打得很低,抵在前方,近乎要让人看不清前方的路。那人在临近市区的一个巷口突然拐弯,身影没入其中,伞被丢下,转着圈变成雨中的一艘小船,人的行动顺变为疾跑。

      成香五跟了上去。

      巷道窄小灰暗,两侧居民楼窗内白日亮灯,黑条电线下那人飞奔着,穿行与垃圾或废品之间。毫无征兆地左右拐弯,又不时拉下本来好端端地靠在墙边的木架和建材,以阻挡身后的不知道什么东西。于是易拉罐顺带着被滚落一地,乌鸦惊飞鸣叫,黑羽粘上反光积水谭,同样是黑色的居民楼内传出电视与说话声,与大雨一起混淆视听。

      成香五跟了上去。

      似乎是想通了什么,那人不再刻意往巷子深处钻,而是开始往人流更多的街道上跑,于是那人冲上街道,在被惊吓到的路人注视下左右张望,随后一顿,开始有目的性地跑向一个方向。那是市区内的一处地下避难所,可容纳一万人的应急空间出入口位于市政厅区域外部的一座石桥下,虽然寻常时间内那扇厚重的大门是锁上的,但偶尔也有人会在门外的通道空间避雨或乘凉,尤其是盛夏。

      而现在,入口竟然开着门,那人冲进通道中,头也不回地将大雨甩在身后,放任脚步声在圆形通道中回响,直到手扶上门才有时间喘口气。回头,那长长的通道里什么也没有,但那人依旧不敢放松,紧张地钻进门内,重重地将门拉上并上了锁后,才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那人抵着门慢慢回头,看见空大的避难所内,门前惨白的频闪灯光下,站着一个早就被大雨淋湿了的人。

      那人一惊,连连后退,却被自己关上的门抵住,嘴里喊到,“你,你——”

      这一点声音甚至不够在避难所内回响,成香五看向这人,用抽痛的模糊视力辨别对方的身份,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身手没有出彩之处,观察力不错但也就那样了,更别提身份,那被打湿的外套下是白衬衫和西裤,领带有些歪了,仿佛一会还要去上班。

      但也不是工会,白家,或任何她已知的组织,成香五看着那惊慌的神色,什么都想不明白。

      “…你不会是要给那个人报仇吧?!”那人怒道,“你知道那个组织害死了多少人吗?你知道那个药害死了多少这里的年轻人吗?”

      仿佛被这两个问题给予了勇气,那人深吸一口气,将颤抖的拳头握紧,瞪视成香五说,“你又是哪里来的外地人?你凭什么掺合森湖市内的事情,我们都让你们把需要的东西拿到手了你们还想怎么样啊?!”

      “…你听见我们的谈话了。”成香五说道,她几乎没有张开口,声音低哑,几乎要散在灰尘中。

      “…我没听见,但我们一直知道。”那人狠狠地说,“没了那个人,那组织就再也不会有新的人出现,就不会再有疯子做出那种事情来…就不会再有谁下班回家路上被突然冲上街的卡车撞死!被烧死,被枪打死!最后还,还没个着落…”

      那人的眼眶通红,语气发狠,肩头起伏之间脸上惧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愤怒。

      “…她…”成香五开口,却没有再说下去,她什么呢?她不算是那些疯子里的一员?她本来打算脱离工会协助警方了?她对社会安全很重要?

      这些关她什么事呢?

      “…你不是一个人行动。”成香五闭上眼缓解抽痛,问道,“你们又是谁?”

      “…我什么都不是。”那人说着,语气与神色一同静默了下来,“你要报仇,那就这样做,但我,我不会就这样死去的。”

      “我说,你们是谁?”成香五上前一步,睁开眼俯视对方,这人双肩一耸,又向后挤了点,双手条件反射地举起来护在胸前。

      但也一句话都不说。

      成香五伸手去拽这人衣领,但那后方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门开一缝,雨声荡过长长的通道穿达到二人耳边,那人脚步一愣,随即想也没想就摸着门钻了出去,瞬间跑没影了。

      门缝越开越大,成香五顿了顿,走了出去,在门外站定,回头。

      “诶呀。”周燕手里拿着一串钥匙,看着那远去的身影感叹道,“这里面怎么会有人呢?”

      随后她才转过头,惊道,“小五?你怎么也在…你怎么——”

      成香五没有说话,她只是低头看着周燕吃惊的神色,任由她抬起手,挑开黏在皮肤上的头发抚上抽痛的额头,又用带着些温度的发凉手心捧上自己的脸,用拇指拂去面颊上的雨水,让那担忧的神色清晰的起来。

      “…先和我来吧。”周燕说道,叹了口气,抬手取走了成香五身上湿透了的外套,于是她这才意识到这玩意有多重,一瞬间她的头都轻了点。

      二人向外走,周燕一手拎着外套,一手拎着伞,脚步声回荡着,“今天下雨,本来负责检查避难所排水装置的人生了病,托我来看看,没想到会有人趁机跑进去。”

      “…嗯。”成香五应声。

      “小五。”周燕回头看,脸上的笑意是温柔中带着担忧的,“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什么。”成香五摇了摇头,又说,“只是头有点痛。”

      “…诶。”周燕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在通道的尽头,雨幕之前停下,将手里的长杆伞撑起,咖啡色的伞面笼罩二人所在区域,随后她抬脚,走入雨中撑起一片清晰的空间,又回头看向成香五,等她走进去。

      成香五上前一步,钻入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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